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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两种可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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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离开拍卖场时,厉舟带走了何清敛三魂之一的生魂。生魂凝聚着生的欲.望,是自然具有的天性,更是利己之性,本质为恶。他把那一魂紧紧地拥入自己体内,做倘若青山仙君失手的第二打算。
生魂离体,进入他者之躯,第一反应就是掠夺。没有灵魂的善作为牵制,也没有觉魂用于感知,生魂的欲求只有存活。
他的第二打算,就是将自己交出。
何清敛的生魂在他体内肆虐,内脏生损,他在大殿内独坐时,血从唇角漫出、淌落隐没在衣服的深色中。在唯一一盏油灯的明暗闪烁下,他再度铺开魔族的族谱。
那本被杨千明偷来的生死簿中的姓名与其一一对应,没有漏下一星半点、任何支系,所有的生死都能得到印证,桩桩线索都指向魔族的生者只有厉舟和杨千明两个。
何清敛早已魂消,如果那具身体里装着的真的是魔族的魂魄,那也只会是他们两个。
没有第三种可能。
厉舟缓缓地将手指放在了自己的姓名上,血滴落、晕染开来,鲜红的血凝成了冰霜。“你会是我吗?”他问,问何清敛的生魂。
生魂无知无觉,却不知在何时停下了对厉舟的攻击,轻轻贴附着他体内的伤口。
它明明该是最自私的魂魄,无论在什么样的离魂术中,它都是被剩下来,留存到身体中的那个。最利己、最想让自己存活下来的魂魄,当然也最爱自己。
何清敛的生魂放弃了侵吞,厉舟的第二打算,骤然落空。
何清敛的身体也如腐坏的肉、迅速塌陷下去。青山仙君用自己的仙术将他笼罩,把一块吊命的玉蝉放入他的口中。她急得直闯天命殿,想拿走所有能起死回生的仙物,天帝对她说:“我已派出仙君,专攻厉舟一事,你不必将何清敛视作唯一可破之点。”
“这是我的承诺。”是四方金纸之上,她所签的约。
魔族的命运不归天命管辖,魂魄不经六道轮回,起死回生的仙物全然不奏效,她败得一塌涂地,似乎在苍莽岁月中第一次见识到了自己能力的局限之处。
“仙君,莫慌,”寄居在方达成体内的商人目见她的无计可施,提醒道,“您想想,魔族和仙界都解决不了这个棘手的问题,无非是这样的人魔混血之躯世间少有,因此也没有对症下药之法。可……修仙界是有人专攻此事的。”
“修仙界?”
“归一门,”方达成说,“用何清敛去克厉舟一事,不是就出自他们之手?”
她同方达成对视,默契地一起出去,推开了屋内设着灵堂的一扇木门。
林察跪坐在几十副棺材前,一身缟素,听到响动也无动于衷,连脸都没有转过来。他的背后随风飘着一缕光丝,青山仙君定睛一看,类同神缚,是厉舟特意炼制的,用于追踪。
林察此前经提醒后发现此物,不得不远离同门,又急迫地想让他们撤出夏侯城,众人想夺回五长老的棺材因而不肯,他借青山仙君的神禁一用,把他们安全地困于一处府邸,不允他们外出。
厉舟破了神禁,将他们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只有他,远离众人,反而留下一命。
青山仙君叫他:“林察。”
他没有应。
他像被掏空了的蝉壳,悄无声息,浮在死水上的黄叶都没有他这么浓烈的枯死感,好像什么样的声音都无法再进入他的耳中。
青山仙君定在原处,不忍再上前。方达成缓缓走了过去,跪下,附耳对他说了几句话。他抬眸,僵僵的眼球颤了颤,问:“你说什么?”
方达成说:“何清敛马上就要死了,神器的割伤在他体内扎根,仙术愈体却伤魂,魔气疗魂却坏体,人、神、魔分成三股势力在他体内厮杀,让他的身体溃烂。你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他像一个人一样被医治吗?”
林察闻言,低下头从袖中拿出一瓶药,倒出,里面只有一粒。
“让他来见我一面,可以吗?”林察将那粒药握紧,声音轻飘飘的,像柳絮一样可以被风轻易扬起。
“当然。”方达成伸出了手。
他接过,再双手奉给青山仙君,请她一试,丝毫不怀疑这粒药到底能不能用于治疗。
“不过是在赌,不赌,就只有败这一条路。”他随仙君回府,守在何清敛卧房门前,双手抱胸,发间的簪子盈出淡淡绿光,他低语,不知是在跟谁说话。
月下柳梢,身后的房门被打开,他回头一瞥,知道自己已经赌赢。
青山仙君说:“确能帮助愈合,不过还需更多。”
“他醒来了吗?”方达成问。
她说:“生息较弱,不过已经有了反应。”
“那就再等等。”
一日之后,林察被方达成接入了府中。
林察站于何清敛的床前,一直等到对方自然苏醒,在支起的窗下透进的缕缕光线下睁开眼睛,才开口:“他们在问我要一味药救你,那药我这里已经没有了。之前,我上醴陵山给你送关金丝虫的匣子时,拿给了你几颗,你可还留着?”
那时,他嘱咐对方:“这里魔气萦绕不散,对身体有害,此药可抵御魔气,缓解不适。”
他想,何清敛当时已经在怀疑和提防他,应当不会相信,没多大可能会将药好好保存。
何清敛思索了一会儿,轻轻地点了点头。他留着,并一直放在醴陵山上,他房间的匣中。
林察脸上的神情不知是庆幸还是失落,他直言:“何清敛,我从没想过要害你。”
何清敛说:“我知道。”
“求你,把五长老的棺材还给我。我已不求门派众人死而复生、回复往昔,但求尸身完整,黄泉相会。”他砰地一声跪了下来。
何清敛失了一魂,无比虚弱,几乎没有对生的欲求,但林察的生死和卑躬屈膝还是牵动了他的感官,他按住对方的手臂,想让对方赶紧起来,他回想起七岁时被险些溺毙的时刻,感受着来自四面八方的恶意和别有目的,在恍惚中听到唯一在关心他的,只有林察的声音。
于是他说:“会还给你,一定。”
房门外,方达成正附耳偷听。
听完,他侧身躲到一旁,待林察走后才大大方方地倚靠在墙上,深思熟虑过后,他唤来人:“想办法把消息传去醴陵,让陈七把药找到,带下来。”
还有一些不能对其他人透露的,他选择深夜才与杨千明联系。熟悉的漩涡出现在杨千明身后,带来了听起来非常不可思议的一个命令:“我要你找到归一门五长老的尸首,并立刻销毁它。”
杨千明追问原因。
他说:“如果你想留下一个会让厉舟疯掉的隐患,那就可以不按我说的做。”
杨千明迅速出去,敲开了陈七的门,问:“陈姑娘,之前归一门那个长老的棺材是你背回来的对吧?”
“对啊。”陈七连忙点头。
他问:“现在棺材被放到哪儿了?在魔域吗?”
“不知道,厉舟收着呢,”她说,“那么大的棺材,会被收到哪儿呢?近些日子都没有瞧见了。还有,清敛现在在哪儿?我怎么也有几日没看见人了?”
杨千明不好解释何清敛的去处,敷衍几句就想走。
陈七将他拉住:“诶,你能不能有事不要瞒着我,我很担心……”
魔域内,归一门五长老的尸首沉在血池中,一只手探进去,按住了他的喉咙。过了一会儿,那只手又从他的脖间离开,指尖竖着往上,直到摸到嘴唇。
“拒霜花能让人起死回生是夸大的流言,丹却不是,你等了这么多年,我理应让你梦想成真。”厉舟把前些日子掉落在地的一颗拒霜丹捡起,塞进了尸首的口中。
他收回鲜血淋漓的手,默默站了起来,冷眼看着血池冒泡。
他要问,问为何他们要对魔族赶尽杀绝,问清楚何清敛的身份。
他必须想办法求证,因为活着的修仙者都不过是些不知情的余孽,因为他对何清敛的爱已经将他推入了绝路之中。
他想要弄明白,爱是什么?是什么原因造成?为什么爱的轮廓是阴谋?
尸首从血池中缓缓站立,睁开眼睛的只是一具□□空壳,他全无理智,到处乱撞。他肯定不太舒服,所以在不停地嘶吼。
厉舟失望透顶,挥手将他打倒在地。“告诉我,何清敛是谁?”
五长老张口,喷出的只有血雾,他睁大眼睛,露出大片眼白,呜咽了好一阵。
厉舟失去耐心,张开五指,破开了他的头颅,攥住脑髓,闭上眼,感知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
“我们杀不了厉舟,用任何方法都杀不了!迎战不如逃命,挣扎只是徒劳。”
“不,还有办法能够关住他。”
“关住他?什么阵法?”
“用……”那人唤道,“林察,你把何府新生的孩子抱过来,要快!”
林察说:“长老,他们家的妾室还没有生。”
“一生下就抱来,一刻也不能耽搁,你就对何老爷说,此后,荣华富贵之路,由我归一门来护。”
大战突然爆发,所有修仙门派的长老作阵,将厉舟围困其中。魔气霎时间溢满宫殿,人命不过枯枝,只需轻轻一折,这些修仙者却偏偏还要送上门来,让失去至亲的厉舟有机会大开杀戒。随着一个个长老倒地,阵法几近失效,五长老躲于暗处,勉力支撑。
到处都是血,血甚至将太阳杀红,血日上升,天地变色。厉舟将人的血肉如泥般碾碎,一个个踩过去,直到……他脚下的尸体下方,传来婴儿的啼哭。
厉舟的记忆与五长老的记忆交会,他记起,他那时在这个婴儿的身上闻到了魔族的气息,拒霜的种荚顷刻间迸裂,种族的牵连在无形中形成,厉舟抱起了这个并不是纯种魔族的新生儿。
他曾以为人间只剩下他一个魔族,巨大的孤独和寒冷将他包围,痛苦无处发泄,他快要退化成野兽,连话都说不出,只能从胸腔内发出类似兽类的低嚎。他疯得彻彻底底,完全不将命当成命,肆意杀戮。
可这具柔软的易逝的生命如今竟被他抱入怀中,他怕他冷,用宽大的袖子遮住婴儿的脑袋,用指腹去擦拭对方身上的血污。
他颤抖着把孩子抱进心口,同这个孩子一起痛哭。
血日也是曙光,他感受到了从心脏传至肢体的温暖,在这一刻,他从疯狂的状态里清醒过来,用手轻轻拍打孩子的背,哄他别哭。
阵法结成,五长老站了起来,他的对面也有一具‘死尸’起身。
双手结印,生命为缚,他们宁愿死,也要让这个阵法生效——厉舟被他们推入了这个婴儿的身体之中。血封七窍,符盖全身,阵法既施,施法者也会缓缓毙命。
这个婴儿当然困不住厉舟,厉舟只要破开这具身体,就能从里面出来。
可是……破开身体,婴儿就会死。
他们把他送来,不是为了给厉舟留下一丝希望,这个人魔混血的孩子只是类同关住金丝虫的一个匣子。金丝虫不是冲不破匣子,是因为用金丝虫的皮制成的匣子会让他们误以为自己处于同类的腹中,魔物不会破开同类的腹部,于是他们在赌,厉舟不会以杀死这个孩子为代价,冲出“牢笼”。
一旦错失良机,厉舟的灵魂将占据这个身体,失去记忆,退为婴孩,取而代之那一刻,婴儿的魂魄将凋敝。
也就是说,无论厉舟作何选择,林芷的孩子何清敛都终将死去。
何清敛只是个盒子,连祭品都不是。
所以,林芷才会在一夜哀嚎后丧命,她参悟了那群修仙者的意图,苦苦哀求自己的夫君不要将孩子送去,她的哀求没有得到回应,在死前终于清醒,明白所谓的爱不过是云烟,可以将她裹覆,也可以散去了无踪迹。
魔物不会破开同类的腹部,厉舟不会伤害这个孩子的身躯。
在孩子死去的前一刻,厉舟的灵魂都在将对方紧紧抱住。故而,五长老满意地咽了气。
厉舟的手指从五长老的脑髓中抽出,他哀嚎着、战栗着,以难以承受的剧痛获知了何清敛的真实身份。
他终于证实,何清敛就是他。
如果何清敛是他,那他又是谁呢?
他觉得不对,他涌现的记忆和五长老的有出入。是的,那时,他把那个孩子抱进了怀中,然后有两个修仙者站了起来,那一刹那,他的魔气涌出,将其中一人钉在了房梁上。另一人施加的阵法穿过他,打在了孩子身上……
那个婴儿当场就失了命。
他是那么孤独,哪怕修仙者能为他留下一个魔族的孩子,他都不至于意图将天地颠覆。他明明已经重拾了希望,看见了曙光,可是突然间他又全部失去。
在他让那个修仙者灰飞烟灭之后,他抱着孩子,有过一瞬关于未来的幻想,而后,孩子在他手中慢慢有了尸僵。
“原来你和我,只是两种可能。”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