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28、乐意之至

　　“你应该记得，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说谎吧？”何清敛把手指弯起，去按掌心发红的契印，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说，“你说一句烫我一下。”

　　厉舟把他的手指撑开，低头去瞧，发丝垂到对方的臂弯上，呼吸就在咫尺之间。厉舟把冰冷的手背叠在他的手上，声音轻柔地说：“抱歉。”

　　何清敛心口微微一颤，这颤动像水圈涟漪的正中。

　　轩窗外，有轻敲声，厉舟表情一变，即刻下了床。亲近戛然而止，何清敛尚不明白失落感从何而来，就见到了杨千明的脸。

　　那人偏头，越过厉舟向他看来，问：“封上了？”

　　厉舟转身合上门，跟他说：“到大厅详谈。”

　　什么封上了？何清敛按住自己恢复如初的身体，回想着杨千明看向自己的眼神，试着像昨日那样使用魔气，却发现自己体内连烧裂的魔丹都没有了，更别提其他附带的能力。

　　厉舟之前没来找过他，所以说那足以震天撼地的魔气就来源于他自己，类同一种‘复苏’，或者可以说是觉醒。要不是身体残破成为负累，他与厉舟过手可以做到平分秋色。

　　但一觉醒来，他又变成了废物。

　　杨千明刚才询问厉舟：“封上了？”

　　封的是什么？

　　“是我。”何清敛迅速领会。

　　另一处，杨千明问厉舟：“你不怕吗？”

　　厉舟不屑：“怕什么？”

　　杨千明说：“那具躯壳中装着的是归一门想要拿来对付你的灵魂，他的能力不在你之下。”

　　“他的能力不在我之下，我也不在他之下。”厉舟说。

　　昨晚，他们曾有机会窥见这幅灵魂的真容。何清敛的身体破损严重，下肢骨裂，魔丹灼烧腹部胸腔，全身无血色，可谓是活着就剩一口气，在那口气耗尽后，他躺在厉舟的怀抱里，灵体溢出了一部分，与身体错位。

　　感受到异常动静而来的杨千明提议：把何清敛的灵魂抽出来查看一番。

　　本来就失血过多、支离破碎的身体一旦失魂，会迅速坏死，即便灵魂还能进身，恐怕也形如僵尸。

　　厉舟没有接受这个提议，他在杨千明离开后，把何清敛的灵体推了回去，好好地封住，保住了对方的身躯。

　　这在杨千明的意料之内，他确实觉得厉舟色令智昏。

　　在他人眼中色令智昏的厉舟在为何清敛换下血衣，穿上干净的衣服时没有任何多余的眼神和动作，完毕后却坐在床前的围椅上，凝视着对方，直到他终于忍不住拿出那张婚书仔细端详。

　　“他是你的弱点，可你不是他的，”杨千明摆出事实，“是你单恋人家。”

　　厉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了神仙你还是这么讨嫌，这几百年饮露餐风，也没让你多超凡脱俗。”

　　杨千明：“你以前可没说过我讨嫌。”

　　“以前……”

　　他们俩正聊着，何清敛已走到了门前，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厉舟察觉到了他的气息，回首望来。

　　何清敛方才在床榻上打趣的悠然自得已经消失，红润的面色复又变得苍白。他在厉舟封印自己能力的设想中尝到了失望，又选择隐忍不发，稳住情绪禀报了太阴宗底下藏着魔物巢穴的事情。

　　杨千明开口：“蹊跷，待我去确认虚实。”

　　何清敛直接问他：“仙君，你为何要来插手魔界的事情？”

　　“我也有魔族血统，当然有权处置魔物。”

　　“你是？”何清敛的心悬了起来。

　　他说：“魔族杨氏支系后裔，仙魔混血。”

　　难怪他和厉舟是故交，按理说，厉舟既不可能和人成为好友，也断不可能与神结交，这是一种刻在种族传承中的排斥，难以打破，从数千万年来魔族混血数量寥寥就可以看出。

　　何清敛蹙起眉头，很快又舒展开来，垂下眼帘，点了点头：“那就劳烦仙君去看看魔物，再回来一起商讨如何处置。”

　　杨千明望了他一眼后，背手而出。

　　“不可放出一个，它们出来后首先遭殃是手无寸铁的那些人。”何清敛侧首，是嘱咐，也是要求。

　　杨千明迈出的腿又退了回来，问：“门外的人，你认识吗？”

　　黑色锦缎轿子的顶上，坐着一个来历不明、能力莫测的人。

　　“他认识。”那人轻快地答道，朝殿内挥了挥手。

　　何清敛想起自己与他的交易，踏出门槛，跟他说：“我买下你手里的货物，你开个价。”

　　“卖不出去，我才卖给你。至于卖什么价，就看其他人能出什么价，我满不满意咯。”

　　厉舟听出何清敛和他曾有过什么约定，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卖的是什么？”

　　那人回答：“坐在轿子里的人。”

　　厉舟扬袖，黑气袭去，轿帘高高扬起，里面空无一物。

　　对方往下瞥了一眼，说：“啊，口误，是坐过我轿子的人。”

　　“你坐过？”厉舟转头问道。

　　那人也看向何清敛，提醒道：“你必须保护我的安全，请你遵守规则。”

　　何清敛自然不会言而无信，他为难地走过去，用身体挡在对方前面，问道：“你说你只为求财，但你要的其实是我的命？”

　　他得意洋洋地说：“你的命，价高者得。”

　　厉舟沉声：“我参与出价。”

　　“无论何人出价，我都给你两倍，”何清敛看了一眼厉舟，继续说道，“我自己丢的命，我自己买回来。”

　　“那我得想想，我究竟要什么才合算。”

　　“你待价而沽，就不怕我今后会一文不值吗？”

　　“你的命在别人眼里再不值钱，在你自己眼中，价值也非比寻常，”那人在何清敛耳边说，“我视商品自身为最珍贵也是最出得起价的客人。”

　　厉舟握紧拳头，由心生发的不悦快要喷薄而出，却见何清敛转头跟那人商量了些什么，对方点头应允，腾空而去。

　　“仙君，你还不去办你的事？”何清敛与杨千明擦肩，走向厉舟。

　　厉舟心中正生气，他不喜欢这种不受控的局面，就像全身披满了鳞甲，别人却依然能一剑命中自己的要害，简直没有道理可言。

　　这时，何清敛向他伸出了手。

　　他脸色极其难看，却还是把手搭了上去。

　　何清敛说：“厉舟，我是要你把我的能力还给我。”

　　厉舟用力地握住他，疑惑地说：“我没有拿走你的能力。”

　　“你没有封印我？”

　　“我只是修复了你的身体，如果说这具身体完好会让你的能力消失，那就是归一门的设计，而我为的不过是确保你能够活下来。”

　　厉舟通过对掌也感受到了他体内魔气与灵气均无一事，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对方不会再轻易相信他。

　　何清敛脸上现出意外的神色，他说：“多谢。”

　　“怎么我说，你就信？”

　　“我知道你什么时候在说谎，”何清敛说，“只要你不对我说谎，我就永远都要相信你。”

　　这是他们所结下的契中何清敛需要遵守的那部分。他或许算不上是个彻头彻尾的好人，会生出嫉妒，会胆怯，在遵守承诺这一点，却履行得很好。

　　即便在外力影响下，他被迫失约，也会为了回来穷尽一切办法。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荒唐地成为了商人手中的商品。

　　他剖白心迹，讲出对杨千明的怀疑，对仙界迟迟按兵不动的恐慌，对生灵涂炭的不忍，他尽量讲得清清楚楚，想破开他们之间所有可能产生的误会与隔阂。

　　“何清敛，你这么说，我就要造谣你喜欢我了。”厉舟说道。

　　何清敛说：“我在跟你说正事。”

　　“可你的正事，件件都与我有关。”

　　“那你就造谣吧。”

　　厉舟眼中盈有笑意，温声细语：“我造了谣，还要到处散播。”

　　何清敛本来紧张又沮丧，听到这话想笑又努力把嘴角压下。他随即又想到，厉舟好像没有正面回应他的话。

　　为什么？

　　他不能再在混沌中前进，必须尽快捋清楚一切。事情的经过应该没有什么太大的争议：有修仙者杀了一个魔族，魔族动怒，灭了那个修仙者的门派，其他门派上门讨要说法，后起纷争，导致整个魔族差点覆灭，仅剩两个正统魔族存活，一个是厉舟，一个是何清敛的生母林芷。

　　魔族有那么多支系，散布各地，怎样才能做到在同一时间全部屠杀？厉舟当时恰好在仙界，于灾祸的末尾才赶回，那身怀六甲的林芷又是因何逃脱呢？

　　厉舟快要灭世之时，归一门长老说，只有何家新生的婴孩或许还能镇压住他，他们恐怕知道林芷就是魔族，所以何清敛才被委以重任。

　　新生魔族凭什么能够镇压住魔族首领？按理说，神才应该来镇压魔族，可仙界却在这场大战中隐身了。

　　杨千明这个唯一事后出现的神仙，是带着什么目的来的？

　　归一门将几十口棺材存于门派内，还想借何清敛取得拒霜，摆明了这是门派长老给自己留的复生后路。太阴宗豢养魔物，又不归顺于魔族，私下总是和何清敛的大哥往来，他们想的，也是借机复活自己门派的长老吗？

　　何清敛不知道从哪里找到突破口，因为厉舟基本相当于没有记忆……

　　“魔族之所以在那时聚集，是因为我即将被授予神职，次日则是我的归返之日，他们是为了我聚在一起庆贺，”厉舟说，“我曾经被当成仙界与魔界握手言和的希望，少年时就去仙界学习仙法，好笑吧，在魔族覆灭之前，我从来都没有动手杀过人。”

　　他确实差点成神，却在当日迈入血池之中，继位成为魔族首领。

　　“这是我的选择，不会更改，亦不会动摇。”只要他还活着，那归一门的长老想要复活就是痴心妄想，他对何清敛说，“你所怀疑和不解的一切，很快就会水落石出了，关于你的身份与由来，我也有了眉目。”

　　何清敛心疼地问：“你恢复了记忆，暗中在调查这些，怎么不跟我说？”

　　厉舟笑了笑：“我倒是十分期望能把你拉下来，与你在血池里滚上几遭，褪下你的仁义礼智，听你承认比起人族，你更喜欢我。可惜……魔族不会再有未来，何清敛，站在我的对立面你才有活路。”

　　何清敛不知为何有些恼怒，质问他：“你会与你的对手同床共枕吗？”

　　“当然是乐意之至。”厉舟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