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14、窥人镜

　　是夜，何清敛无法入眠，脑内混沌、胸中激烈搏动、四肢仿佛湿透了的枯木，沉重而朽烂。

　　他想，牧秋明身无长物、双目失明，独自去往异乡怎么活下去？他将自己置于她的境地，去想出路，只觉得生路难寻。

　　“厉舟，你睡下了吗？”何清敛站在大魔头的房前，垂着头，轻声问。屋内已然熄灯，悄无声息，像在夜中停泊的舟，何清敛的声音就像风，将水吹皱。只一瞬，烛火亮起，光随着房门的拉开，涌入何清敛的眼中。

　　厉舟拉了拉披在肩头的衣服，对他说：“睡得正熟。”

　　何清敛问：“你能把牧秋明从血池里再带出来吗？”

　　厉舟说：“当然不能。”

　　门外站立着的人神情愈加沮丧，他说：“是我的疏忽，把她送往了毫无选择的绝境。”

　　“什么是绝境？她明明有大把大把的选择。想选择荫庇，她可以留在这里，想要有盘缠上路，问你借你会不给？她在河中便再度失明，若是还想要眼睛，肯定会回头，”厉舟说，“是她自己不要的。”

　　“她什么也不要，是不是意欲自绝？”何清敛迅速抬头，望向厉舟。

　　“一心求死，她大可以直接投河，但她走到了对岸。”厉舟说，“她是一无所有，但她也敢往前走。她都敢走，你怕什么？”

　　他倾身向前，握住何清敛的手臂上端，将对方拉进暖烘烘的房中，拍了拍落在他肩头的寒意。何清敛的心渐渐定下来，被冻得发乌的嘴也被暖意还回唇色。他问：“你说她走到一半就看不见了，是你收回了眼睛？”

　　“我本该收回的是她的命，这是我应得的报酬。”语气如此理所当然，仿佛他这么做已经是大发慈悲，手下留情，给足了何清敛面子。

　　何清敛弯起了嘴角，在笑容之下，心情的沉重以一种紫黑色烟雾的方式萦在胸前，在魔族的窥物之法下，无所遁形。在何清敛踏出房门，告辞之时，厉舟跟了出来，开口道：“何清敛，睡不着的话，你就留在这里。”

　　“留在这里做什么？”

　　“跟我说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何清敛突然想到：“之前，我还以为你给了她眼睛，你就会瞎掉，没想到你可以直接让她眼睛复明。”

　　“何止，”厉舟说，“我给你我的眼睛，可以看到你所看到的东西，比如你所瞥见的这片红叶。”

　　他抬手，身后之树剧颤，叶子像刀一般飞来，又被他截留在指间，食指与中指之间的那抹红色，是黄绿相间的枝叶中，唯一一片发红的树叶，恰巧撞入何清敛眼中，便被背对着树的厉舟摘了下来。

　　厉舟接着说：“或，你也能够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

　　话音刚落，何清敛的对面，赫然变成了他自己。他屏住呼吸，凑近，望向对方，带着惊愕与试探的目光对撞，对视那一瞬间犹如观镜。但这不是铜镜，他所见到的是厉舟眼里的自己，他没由来地往后退了两步，两人隔出了一段距离，但厉舟往前一迈，另一个自己就又来到了眼前。

　　他试着侧身回头，便看到了自己的背影，继续往前走，背影渐远，就好像他跟在自己身后，却眼见着自己越来越小，走得越快就越跟不上。于是，他又转过身，看向了自己。

　　他再度走向他自己。

　　厉舟本以为他有些畏惧这奇诡的画面，所以才会转身想逃，但何清敛快步走回，抬起头，认真看向他自己的脸。视线犹如毛笔，蘸满墨汁的柔软笔尖顺着下颌一路写到了额头，又轻轻回转，落笔于眼前。何清敛扬起唇角，在对望中笑了出来。

　　何清敛说：“你比我高。”

　　所以他得仰起头，才能在眼中看全自己的脸。但这不过是一点微不足道的瑕疵，奇异的感觉在他心中升腾，他仿佛初次意识到，原来自己长这个样子。

　　幻象消失在厉舟的沉默中，近在咫尺的人已变回原样。厉舟的脸上未浮现惯常的神情，他亦极其认真地看着何清敛，良久未挪开视线，最后垂下眼睑别过目光时，嘴角含笑。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眼帘，像回过神一般，接着讲赠予眼睛的第三个用途，笑意在唇齿间泄出，他故作神秘地说：“拥有了我的眼睛，也可以拥有我的能力，除了目视之外，其他的能力。”

　　何清敛闻言，抬眼欲追问仔细，庭院内所有盆景桌凳便随之腾空而起，他很快便反应过来，定住眼球，视线下移，直到它们平稳下落，他立刻合紧了双眼。

　　厉舟背着手，将头歪下去，问他：“闭上做什么？还有很多功用没给你展示呢。”

　　何清敛没睁开，他让对方赶紧把眼睛收走：“我已经足够了解你双目的特别之处了。”

　　“双目？”厉舟说，“我身上所有的地方，都可以‘借’人。”

　　厉舟伸出右手，缓握成拳，何清敛的手指便也不受控制地蜷向掌心，又慢慢松开，他不得不睁开眼，看到对方将手掌覆在自己手背上方，厉舟弯下哪根手指，他的那根手指便也往下轻点，像有无形的线绑于两手之间。厉舟将手收回，何清敛的手反向他伸去，碰到了他的指尖。

　　手仿佛已经不再是何清敛的一部分，正追逐着他真正的主人。

　　厉舟脸上的笑容漾开，心中好似有生灵在耸动，在相连中，明明是他在控制对方，但他却无法控制自己。渐渐地，他停下了何清敛的手。但对方的手垂下后，很快又自己抬起，握住了他的手臂，何清敛问：“戏弄我，有意思吗？”

　　他终于暂时放下了心中的重负，将注意落在了面前这个人的身上。

　　“有意思，今天你主动靠近我……”厉舟伸出手指，说，“两次。”

　　认真地看着我，通过我的眼睛看你自己，一次。抬起我已经放下的手，握住我，一次。

　　“这有什么可值得高兴的？”何清敛将手放下，说，“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可以让我做任何事，却没有逼我做任何事。”

　　“我亲了你，还将你困在这里，我还想让你的手牵我，想让你的目光在我的脸上长久停留。我如果是人，就是名副其实的大恶人，幸好我是个魔头，魔族个个如此。”

　　何清敛在他耳畔说：“是我困住了你。”

　　“是啊，我说过，魔族个个如此。”厉舟转过头，贴了贴他的唇角，说道，“欢迎你威胁我，暗算我，成为我。”

　　他要何清敛进入魔域，成为真正的魔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