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行舟》死去的作者

1、克星

　　他已经顶着救世主的名头活了二十年。

　　直到此刻，他才觉得，比起救世主，他更像是一个祭品。一个被屡次献上，但又被拒之门外的祭品。

　　这是他第三次被献祭。

　　步入阶梯，抬头仰望，只见金楼玉宇，雕龙画柱。宫殿内，却无半点奢靡华丽，日月光辉都不会眷顾的地方，只有灰尘无孔不入。

　　蒙尘即是掩埋，宫殿只是棺材，里面陈列着一具曾毁天灭地的魔头尸首。

　　这尸首，醒了。

　　此刻，魔头尸首堂而皇之地半躺在王座上，手中碾磨着他刚捏碎的锁魂链，脸庞隐没在昏暗的殿内，看不清神情。大殿的门被推开，一个人抬腿跨过门阶，风也跟着灌进来，携来傍晚时分的草木清香。

　　魔头问：“你是何人？”

　　他答：“何清敛。”

　　魔头轻抬几指，殿内油灯复燃，火星崩解灰尘，噼啪作响，他拂袖揽灯，朝何清敛一步步走去。

　　何清敛止住脚步，看着烛火朝他越靠越近，呼吸也越来越重。

　　他害怕，即便他曾两次救这个世界于水火，被封为救世主，享受锦衣玉食、万人供奉。但他其实并不清楚，前两次他是如何拯救的这个世界。他只知道，自己降生之时，便是这个魔头被围剿猎杀之时。说是猎杀他，但他的对手，却一个也没活下来。他成为血肉堆聚之中唯一的胜者，只要踏出这宫殿，那整个世界，便是他的囊中之物。

　　归一门长老在对战前曾算上一卦，知道此去有来无回，但也算出，何家新生的婴孩便是这魔头的克星，只要将他带来，或许这天地还有救。

　　何家没有新生的婴孩，只有一个小妾，怀胎不足九月。

　　整个世界最负盛名的修仙者齐齐命陨之时，何清敛的生母早产，他刚被剪断脐带，身上血污都未来得及擦净，就被包裹好送到此处。他的母亲提前感受丧子之痛，在一夜哀嚎与痛哭中失了性命。

　　一晚过去，魔头没了呼吸，他却活了下来。

　　这是第一次。

　　第二次是在他七岁时，魔头突然苏醒，暴怒，他被带入此处，又换来十三年清净。

　　之前太过年幼，他不记得任何事，也未曾主动做过任何事。被冠以救世主的虚名，其实只是因为他与魔头相克。第三次进入大殿之前，他也劝慰过自己，既然相克，那么只要他进来，一切便能迎刃而解，用不着过分忧虑。

　　可这次，烛火已近在眼前。

　　魔头比他高上一些，俯视他灯下的脸时，乌黑的头发垂落肩头拂扫下去，长及腰间。

　　魔头问：“那我是谁？”

　　“……”何清敛表情一滞，看着他那副无害且天真的样子，不知该信还是不信。

　　他继续问道：“你也不认识我吗？这儿是什么地方？看起来好像没有人住，也没有吃的。你为什么会来这儿啊？”

　　不如将计就计，何清敛深吸一口气，攥住对方的手腕，说：“这里是魔头生前居住的屋宇，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

　　“魔头居住的屋宇，”他念着这几个字，脸上的笑意更盛，“那不就是我的家？”

　　他将被握住的手翻过来，手指伸进对方的袖中，反用五指将对方擒住，微微弯曲手指，像抚摸猫腹一般，用指腹在对方的小臂上摩挲：“天快黑了，你来我家做什么？”

　　我是来克你的。——何清敛暗想道。

　　但怎么这次没用了呢？

　　也许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成功过，魔头的尸身不腐不坏，无论怎样摧毁都无半点作用，还会一次又一次地复苏。

　　“你是他们送给我的？”魔头将脸颊轻轻贴在对方脸上，带着笑意说，“你很漂亮。”

　　何清敛脸红而恼怒，迅速退后，挥开他的手，拔剑相向。两相较量，衣袂翩飞间，卷起无数浮尘，让本就被油灯熏染的昏黄光线更暗一分。

　　“送你？”何清敛强压心头惧意，对这个不要脸的登徒浪子说，“送你进黄泉道还差不多。”

　　“我也希望你有这个本事，可你只是个好看的废物。”魔头握住剑刃，用内力一催，剑身抖动，反将何清敛的手震伤，剑脱手而出，哐当一声掉落于地。

　　幸好这次，是他一个人前来。

　　否则这种丢脸的事，不消片刻便会传遍天下。

　　“你并不愿来此？也是……何清敛，把我带回你家，”他语气亲昵地威胁道，“否则我屠你满门。”

　　这不是假意要挟，而是预告。他曾杀遍修仙界，导致如今修为最高的修仙者仅为元婴。整个世界已不存在能够遏制他的力量，当然，以前也没有。

　　如今，世人公认的救世主，终于被扒下那层虚名，直面了他根本没有反抗之力的真相。

　　所谓相克，到底如何相克，没有人说得上来。不像水能够扑灭火焰，不像刀可以开膛破肚，人与人相克，没有规律可寻。

　　“跟我回家，就不杀他们吗？”

　　“我会好好考虑。”

　　何清敛只好带人上路，快走到门口时，焦急踱步的大哥何清为见到他便迎了上去：“怎么样？这次他睡下了么？”

　　既然能够苏醒，即便没有了脉搏心跳也不算死去，何清为将之称为沉睡。

　　何清敛勉为其难地答道：“睡下了。”

　　“那就好，今日已送信去归一门，让他们再制一条锁魂链来，应该快了……”何清为根本没有顾及他身后的人，揽住他的后背，径直往府里走，说道，“但这也不是长久之计，必须找到毁坏他肉身的办法，早日让他灰飞烟灭。”

　　“大哥……”何清敛见大哥嘴里说着极容易激怒身后之人的话，连忙打断对话，回头去查看情况，可后面，已空无一人。

　　在这时失去魔头的音讯，让他的心脏高悬，即便那人不作恶，新的锁魂链很快便会被送来，那时，纸便包不住火了。当然，更应该忌惮与畏惧的，是他的能力失效，已控制不住魔头一事。思及此，他食不下咽，频频出神，等回到房中时，精神已然有些恍惚。

　　而他的床榻之上，早已睡着一个人。

　　魔头说：“我的血是凉的，你进来暖暖。”

　　“你让我给你暖血？”

　　“我让你给我暖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