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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一章 风雪归人 ...

  •   弘治十四年,腊月。关中,雪。
      冷风如刀,以大地为砧板,视众生为鱼肉。万里飞雪,将穹苍作烘炉,熔万物为白银。
      雪将住,风未定,一辆马车自北而来,滚动的车轮辗碎了地上的冰雪,却辗不碎天地间的寂寞。
      人生,不过寂寞如雪——吗?
      脑海中没来由的突然闪过这句话。游绿衣提住马,在这雪地冰天中立定。这句话还真是很适合那家伙呢。寂寞的雪,寂寞的归客。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托死老爹游少群那个馊主意的福,他竟真的入关了。遥望山丘之下,官道上经过的那辆马车貂皮为帘铁为骨的做派,赶车虬髯大汉一马独行天地间的气势,游绿衣嘴角不觉挑起个微笑,风雪中隐隐传来的咳嗽声渐渐已经听不到了。可是她仍不难猜到那些咳嗽声背后代表的意义,藏着的那个名字——
      李寻欢。
      时间有时候也是个有趣的东西,你盼着它过去的时候,它撒娇耍赖的总是不肯走。你想着它慢一点慢一点,我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做,它“刺溜”一声就从你眼皮子底下跑掉了。
      今年是弘治十四年,十年前李寻欢和林诗音那一场离合悲欢近得就像发生在眼前一样。十年前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孩子,为林诗音铸剑时心心念念想着自家大姐,也是穿越来的好姐妹能用自己铸得剑将那负心人身上捅上十七八个窟窿,真是做梦都能笑醒过来。
      只可惜最后——
      林诗音毕竟是爱李寻欢的,也用自己的方式,给了他一生一世的伤痕和惩罚。
      或许这样才是最好。失去林诗音的李寻欢是不完整的李寻欢。不失去林诗音的李寻欢是不完整的小李飞刀。反过来对诗音姐也一样,苦难在摧毁一个人的同时,往往也会成就一个人。
      纵然是一场恶疾,一生梦魇。
      “可我还是宁可没有龙啸云,没有小李飞刀。宁可李寻欢不是江湖中人,和姐姐平平淡淡,过得好好的。”游绿衣轻轻打个响鞭,翻毛马轻嘶一声,悠悠前行,“这个年代啊——什么杀梅花盗者可求娶茗剑山庄任意一人?游少群这家伙发什么失心疯,突然发这种赏格出来,是嫌自己这几年过得太逍遥了?事先也不知道先跟我打个招呼。要不是晴雪奶奶好心给我送信,我到现在还蒙在鼓里呢!何苦要藉此试探李寻欢对诗音姐还有真心几许?难道林诗音就只能嫁李寻欢?女人离了男人又不是真的活不下去!”
      可是!
      唉——
      游绿衣并不避讳承认自己是有那么一丁点感动的。已是十年踪迹十年心,李寻欢可以为林诗音避出关外,也可以为了林诗音不避嫌疑再入关中。这样的情谊,在这个年代,要说也是够了。
      更何况,游绿衣看了林诗音独立刚强十年,把自己的心,早就看软了。
      老爹游少群说,人要懂得知足,要懂得审时度势,在什么年代就做什么年代的人,做什么年代的事。如果这已经是这个年代最好最真的爱恋,那么即便以我们的标准,李寻欢为林诗音做的仍旧不够。又何妨给他们一个重拾幸福的机会呢?
      “算啦,游少群爱捣鼓什么就让他捣鼓吧!反正到时候嫁不嫁还不是诗音姐自己说了算?我还是好好关心下自己会不会当了炮灰,被他强行嫁出门吧!”游绿衣摇头哂笑,紧紧身上的熊皮大氅,追着李寻欢马车的车辙,渐渐行在这片旷大的雪野之中,“要我说,游少群他明知道诗音姐打定主意一生不嫁,李寻欢就算杀了梅花盗,悄然离去的概率比较大,还搞这种幺蛾子!变着法把我拖下水嫁了才是真的!……吓!”
      “熟人似乎不止一个呢。”下到大路上,游绿衣无意中低头,恰见那厚厚的雪上,新碾的车辙旁还有一行足印,自遥远的北方孤独地走到这里来,又孤独地走向前方。脚印很深,显然这人已不知走过多少路了,已走得精疲力竭,但他却还是绝不肯停下来休息。在这个季节,在这片草原上,会做出这种事情的人并不太多。或者说,只有这么一个——
      “魔教不是二十年,对了对了,白飞飞虽说是魔教教主,阿飞可是无门无派,不必受这誓言约束。晴雪奶奶在魔教当客座长老当得顺心适意,只是不得入关这点叫人烦恼。”游绿衣用鞭稍搔搔额角,“说来我还欠了阿飞一柄剑。阿宝,我们走快点!”
      游绿衣说着,伸手拍拍自己翻毛马阿宝的脖颈。阿宝打个响鼻,欢快的顶着风雪跑起来,轻快的长嘶似乎可以冲破天地间全部阴霾。她有心为阿飞铸剑报答当年救命之恩,这些年为寻找天材地宝踏遍草原,与阿飞几番相见多却只是点头擦肩。现在想想,或许还真有点本末倒置了。
      “等下见到阿飞,该先说什么好呢?”

      游绿衣一路赶马,抬头望天,北风紧,天际乌云又沉,黑压压的逼过来。大雪不过停了片刻,此刻纷纷扬扬落下,只怕要下上整整一夜。
      “当年也是这样的雪。”风雪顺着领口就要往里钻,游绿衣紧紧捏住衣领,心中忆起当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当年她被强敌追杀,好容易杀退敌人,也已是伤痕累累,性命垂危。一个人踽踽行走在雪地里,夜色低垂,乾坤俱昏,远处突然转出一盏灯来……
      此时前方客栈也有孤灯一盏,在这夜中又是昏黄又是温暖。小镇上的客栈并不大,这时住满了被风雪所阻的旅客,就显得分外拥挤,分外热闹。院子里堆着十几辆用草席盖着的空镖车,草席上也积满了雪。东面的屋檐下,斜插着一面酱色镶金边的镖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使人几乎分辨不出用金线绣在上面的是老虎,还是狮子。
      “很好很好,该找的人都找到了。”
      游绿衣扫一眼李寻欢的马车正停在西檐下,暗暗点头,这才下马,抖去衣上残雪。这一路上鹅毛也似的雪紧一阵疏一阵下个不停,闹得她身上裹的黑熊皮大氅都似是银狐做的。为她这身大氅,游少群可没少嘀咕过,说什么小姑娘家穿个紫羔皮火狐狸不是蛮俏皮蛮好的吗?骗自己把自己弄得凶扎扎的,难怪这么大还嫁不掉。
      “嫁不掉又怎地?反正我只喜欢铸剑,”游绿衣随手拍拍马鞍,鞍旁新铸的几柄利刃,隐隐如做龙吟,“可惜这几柄剑——好固然是好,却不是十分适合阿飞的剑路。他的剑极快,佩剑最要紧的是轻薄。几番用心所铸的天泽也只是勉强……算了!反正一定比他现在用的强!他那柄剑——哪里就是剑了?以前好歹还有个剑的大模样,上次见面时根本就只是一片铁!如此的剑客,竟然用这种破铜烂铁,不是铸剑师的耻辱,又是什么?”
      “我怎么听见有人嘀咕我名字呢?”客栈门口站的人,正是阿飞。他看着门内喧嚣的世界,似乎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正如一匹孤独的野狼似的,虽然留恋着门里的温暖,却又畏惧那耀眼的火光——所以他既舍不得走开,却又不敢闯入这人的世界来。
      “谁嘀咕了?正是要大声点叫有人听见。”游绿衣冲阿飞略略一笑,摘下包裹,将阿宝交给店小二,走到他面前,摘下头上的风帽,“这么大的雪,你怎么不进去?该不是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吧?”
      阿飞看着游绿衣,略一耸肩:“我这种连馒头都买不起的穷人,客栈都没钱进。哪有钱去买剑?”
      “这可真是一文钱逼死的英雄。”游绿衣随手抓过那柄天泽剑,递给阿飞,“等材料凑手了,我专为你开炉炼制一柄趁手的神兵。这把没什么好的,你拿去先用装装门面,别丢了剑客的面子。”
      阿飞“咦”了一声,并不立即接剑:“我以为你只是随口说说。原来女人也会铸剑吗?我之前都不信。”
      “我可是堂堂茗剑山庄少庄主,如何会食言而肥,又如何不会铸剑?!当今天下,谁人不知茗剑山庄游绿衣所铸宝剑天下无双!”游绿衣眉毛都要立起来了,“你也莫要看不起女人!在这个世界上,女人会的东西跟男人一样多。只要努力,所有事情,也可以做得跟男人一样好。”
      “我可没有看不起女人。何况你这种整天玩锤子傍火炉的女人几时又像是女人?——好好好,莫生气——谁让你总说总说,却总不见铸成什么名剑利刃送到我手里,怎么,这是你这半年新铸的?”听着游绿衣这么说,阿飞的脸上不觉添了点笑意,他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令人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就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温柔,有些亲切,甚至有些可爱。
      “是是是,路上捡了块陨铁,手痒,随便打得。专用来糊弄你这种不识货的。”看着阿飞的笑容,游绿衣就是有气也要消尽了,却又不愿承认,只是恶声恶气,“不过就算破铜烂铁也比你那烂铁片好用。”
      “那它叫什么名字?”阿飞伸手接过剑,用探究的目光打量着游绿衣,眼睛一眨,“这破铜烂铁。”
      “喂!破铜烂铁只有我自己能说。你下回再敢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游绿衣知他是玩笑,故意挑眉嗔道,“我游绿衣游大铸剑师教给你:此剑名为天泽,取易经第十卦,履。剑者凶器,有双刃。正如履虎尾,不咥人则亨,咥人则凶。望你好好待它。”
      阿飞持剑在手:“我读书不多,大铸剑师你说这些文绉绉的我也不懂。履虎尾?是踩到老虎尾巴吗?”
      游绿衣莞尔:“不错。总之是要善用手中剑,莫要反伤自己。……你不是说信不过我的手艺,那还不快试试这剑?小心真是用来糊弄你的破铜烂铁,我扭脸不认。你可就吃大亏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阿飞闻言拔剑。剑薄而锋利,也没有剑锷,剑鞘用两片软木钉成,暗刻虎啸松林的图样。若做名剑而言,可以说是粗劣简陋。但比起游绿衣初见他时,他腰上的那片铁,以及他现在佩戴的这把破铜,那就是天渊之别了。阿飞用两根手指将剑尖一拗,剑身立刻变成了圆圈。他松手时又“嗡”的一声,反弹了出去。“嗡嗡”之声如龙吟,良久不绝。他冷澈的眼睛也染了一丝炽热,脱口赞道:“好剑!”
      游绿衣大笑,每一个铸剑师听得别人真心夸奖自己的作品,都会这样笑:“我游大铸剑师铸的剑,难道还会有错?将来定还有更好的给你用!——对了,还是刚才那句话。这么大的雪,你何不进去?莫非身上真的一文钱都没有?”
      阿飞连声笑道:“不错不错,正是身无分文。”
      游绿衣道:“那我请你,走,跟我进去喝酒。好好叙旧。”
      阿飞摇头道:“不是我自己买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买来的酒,我也绝不喝……”他看着游绿衣,眼睛明亮无比,“我要你这把剑,是因为你不肯欠我的债,这是你欠我的。我也不是个肯欠别人债的人。”
      “原来如此。虽然冷淡了些,我也不好勉强。”游绿衣点头,挑开门帘,“那等到你有钱的时候,我们再一起喝。各付各的。”
      厚厚的棉布帘子从手中落下前,游绿衣看到阿飞对她笑着点头,露出两颗雪白的虎牙。
      “那说好了的,各付各的。”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一章 风雪归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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