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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一章·塞上红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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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治六年,霜十月,塞上。
秋阳高照,茫茫草原之上,望不到边的枯草被日光镀上了一道金边。秋草枯而高,随风起舞,浪一般推向远方。风吹草低,不见牛羊。唯有顽石孤独,拙然散立。
“驾!”
风呼马啸,自那遥远的天边,四匹骏马拉着一辆驷马大车飞驰而来。
这辆马车竟是铁铸的!
车是铁铸的,驾车的大汉也似是铁铸的,面孔上虬髯纠结,望去好不骇人。
镔铁铸就的马车之后,还跟着七八匹空身的骏马,行若龙腾,奔若虎跃。
草原之上,天广地辽,本是没有路,又无处不是路。驾车的大汉挥鞭策马,车轮滚滚,将那高草尽数碾于轮下。拦路之石,大的,他远远望见,便绕过去,小的,那驾车人自恃马车坚固,竟将其视若无物。长鞭挥舞,驾车一路赶将过去,驱马如风,毫无停歇。
“停车!”
镔铁车厢中忽而有女子厉声喝道,声音不大,带着不可抗拒的威严。驾车人闻声,握缰绳的手猛然一紧,长鞭空中虚挽,“啪”一声打个响亮的鞭花。众骏马当即齐齐停立当场,向天长嘶,声震云巅。
车厢中那人也不待马车停稳,已是一跃而下,黑衣翩展,身姿潇洒。衣角用银色丝线绣着的茶花拥剑的花纹,栩栩如生。她竟是天下第一庄,茗剑山庄的人?!
那么她身上,为何却未曾佩剑?
茗剑山庄而不佩剑的,只有历任庄主。黑衣银线,她竟是七年前卸任的茗剑山庄前庄主,神医游晴雪?!
“庄主有何吩咐?”驾车人恭声道。他生得粗野豪犷,声音却是出奇的淳厚憨实,彻头彻尾的忠诚中饱含着狂热的崇拜。
游晴雪约莫四五十岁,身形瘦削,容颜也已经随着岁月流逝为时光侵蚀,生得并不美,十分温和,似乎总是在愉快的微笑。每个看到她的人,都会不由自主被她的笑容所吸引。
即使是她的敌人也不例外。她的敌人最后大多都变成了他的朋友。
更何况她本来是神医。除了疾病和死亡,医生没有敌人。
“马累了。该放开了。”游晴雪淡淡一句,似乎是解释,又似乎并不是。她先将拉车的四匹马去了笼头鞍具,旁边放去,这才自车后选定最为气完神足的骏马,牵到车前换了。端得是手脚利落,不似茗剑山庄养尊处优的神医庄主,倒像是位训练有素的驯马师。
被换下的四匹马已将要力竭,此刻脱了束缚,当即自卧躺在路旁,轻轻喘息休憩,身上汗腾如雾。游晴雪不觉转身伸手轻抚马颈,颇有不舍。
然而这不舍只是短短一瞬,便又归于平静,游晴雪秀眉一挑,拔步上车。她此番千里迢迢,一路不停赶来此间,途中也不知换了多少次马,若是次次都要情长一番,最终误了大事。只怕便是——
抱憾终生!
“我们走!”
“嘶——”
风驰电掣中,也不知又赶出几十里路。身后忽而传来声声马儿的嘶呼。赶车大汉听得那嘶声细微,并不在身侧,倒也不过里许地。心知是方才放去的那四匹马儿恢复力气,沿着这一条车碾的新道来寻主人。心中感动,但为赶路故,却也未曾为了这两匹马,放慢车速。可那呼声阵阵随风送来,细细分辨,竟是悲戚异常,带了血色腥气。赶车人一愣之下,略加思索,面上顿生怒色。不等游晴雪吩咐,挥鞭驱马,生生拨转车头,径向来路折返。驱马之势,竟是比方才又快上了三分。
声声悲呼,不绝于耳。车行愈近,血腥气愈浓。赶车人原最是爱马,只见前方一箭之地野草披乱,那匹白额黄骠马已是倒地不起,身躯上趴着个灰不灰,红不红,绰绰的影。另一匹黑尾青骢亦是身上挂彩。见一车数马拨转回来,当真是见了亲人一般,哀哀唤着迎上来。
“莫怕!我来也!”赶车人原最是爱马。见得此情此景,心中悲悯之情大作,高声唤道。伏在黄骠马身上那个灰红的影子像是正在大口饮血。闻声抬头,脸上又是灰又是血,分不出五官,唯有一双眼睛,黑亮尖锐,目光犀利非常。赶车人待要将他的面孔看得更清楚些。他已拔地而起,一片铁脱手而出,直刺青骢马的脖颈,走得分明是极快、极直接,极有效的剑路,要将这马也毙于剑下!
“竖子敢尔!”他的剑快,赶车人鞭也不慢。长鞭一丈三,本不是赶车人惯用的兵刃。但是要在这么远的距离上逼退敌手,也只有用长鞭才最为合适。长鞭击出,已是看准那人身法破绽,必救之处。不求伤人,只求救马。
“啪!”
一鞭得手。持剑人空中用力,带动身躯,仍是背后中招。布衣撕裂,红痕狰狞。
“嘶——”
一剑得手。那一声临死的痛呼,拖着凄凉的尾音。青骢马修长的颈被那一片铁贯穿,鲜血喷涌而出,落在草上,渗到土里,将这一片地尽都打湿。
“不!”
马车来势过急,收势不住,跑过头去,赶车人回首眼看相伴数日的骏马惨死面前,痛呼之声,一时竟盖过马儿临死的悲鸣。持剑人笔直的在那兀自抽搐的青骢马面前站定,手中铁剑斜拄。一双黑亮的大眼眨也不眨看着那赶车人束马停车,弃了长鞭,飞扑至已经断了气的两匹马儿面前,伏尸而恸。持剑人单薄的嘴唇紧紧抿将起来,却没有趁机偷袭,报这一鞭之仇的打算。面对比自己强大的对手,硬拼虽不是什么聪明的办法,但他宁可笨一些,也不愿意放弃自己的原则与骄傲。
“如此嘶风追月的英物,奈何葬身此间。”游晴雪也已跳下车来,再三查看过两匹良驹的伤势,一声叹息,长身而起。
“庄主何须多问!他敢杀我的马,我便杀了他!”赶车人语气已是怒极,右手摸至腰间,长刀出鞘,洒出一片雪也似的刀光。
“大明天下虽则不甚光明,人命也还没有不值钱到这份上。且听他有何话说。”游晴雪伸手将赶车人拦住,“你为何要杀它们?”
持剑人却也不怕,盯着游晴雪冷冷一笑,道:“这也看不出来,你莫非是傻子不成?当然是为了吃肉。”
“吃肉?!竟然只是为了吃肉?”赶车人惊呼声中又是可惜,又是可笑,“你知不知道,这样一匹千金难求的好马,放到马市上,能换得牛羊几许,金钱几何?你要吃多少肉——”
“我只知道。”持剑人下颌微抬,打断赶车人的话,“它现在在这草原上,就是供人追逐猎杀的猎物。我杀了它,就可以吃它的肉。而你,正试图抢走我的猎物。”
持剑人声音不高,语气却是坚定果决,隐隐透着孩子气的天真坦白,更似有种让人不能质疑的权威。听到这野兽般简单,直接,又令人无可辩驳的逻辑。赶车人为之语塞。不错,草原上本就以弱肉强食做唯一真理。这持剑人面孔被马血污了,五官眉目不甚清晰,望去只得端正两字。身材单薄,似不过十二三岁年纪,一身单衣却又更薄。后背上被赶车人一鞭击碎的衣裳下,血红的鞭痕上,渗出的鲜血,被草原微寒的春风吹着,转瞬凝成细小的血痂。
“在这草原上,弱,就是死。它们分明是被人放去的无主之马。连自己的主人都不再需要它们。我杀了它们取肉,又有何不可!”
寒冷,痛苦,自己厉声的质问,并不曾令这半大的少年有任何屈服。相反,他的背挺得愈发直,眼睛愈发黑亮,声音也愈发坚定。如他手中看似废铁一片的铁剑——无论如何,剑就是剑。宁折不屈,一往无前。
“如此说来,害它们惨死的,却是我。”游晴雪听了也是黯然,沉默片刻,长叹一声,“罢了,罢了。你并没有错。”
“我有没有错还轮不到你来评论!”
春风徐来,将高草也压得低了。两具马尸血淋淋的躺在一小片空地当中。游晴雪,赶车人与持剑人两高一低隔着那马尸对面立着,默默无言。风走过他们身畔,悄悄打个旋,将那亡故的马儿颈上长鬃吹动,宛若犹生。
“不错,轮不到我。我看你方才在饮马血。你多少日不曾进食了?”游晴雪突然低声道。
“两日一夜——这关你什么事!”持剑人一直暗中提防着赶车人暴起发难,为爱马报仇。却不料游晴雪有此一问,贸然答了,自觉落了下风,心中不快,眉峰微蹙,瞪着游晴雪的目光,又是锐了三分。游晴雪见了,一愣又是一笑,低声吩咐一句。赶车人一怔之下面露怒色,却仍听命飞身掠回马车之中,不一时便提着个大柳条篮子跳出来,篮子中整整齐齐放着几罐干净食水,一大叠烙饼,数挂腊肉,最妙的是还有五个苹果,三只雪梨。另有一个匣子,不知装了什么。
“茹毛饮血,乃是野兽所为。这些都给你。”游晴雪随手自怀中掏出一个青瓷瓶,投入篮中,“盒子里的白药用来医治外伤,原是最好不过。昆仑方才情急,那一鞭打得实了,与你内功怕也有些损伤。这瓶碧落养心丹最能补人正气……”
“你这算什么?可怜我吗?”持剑人全未料到游晴雪竟会有此行此举,持剑人微微一怔,当即怒道。
“谁要可怜你!不过是庄主好心想要送你,江湖中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好运气!你就知足吧!”赶车人昆仑怒道。
“想送我?一个杀了你爱马,还要吃它们肉的人?”持剑少年语带讥讽,“不是我自己用双手挣来的东西,我绝不要,不是我自己用双手挣来的食物,我也绝不吃……我的话已经说得够清楚了么?”
“够清楚了。那么何妨将它看做一场交易?”游晴雪眉目温然,略一仰首,道。
“交易?”持剑人奇道,眼中防备之意大浓。
“不错。我用这些食水和药物,向你买这两匹马。”游晴雪投向那两具马尸的目光又是温柔又是怜惜。
“问我买?”持剑人讶道。
游晴雪点头:“它们已是你的猎物,当然要问你买。这两匹马随我一路行来,虽不过几天功夫,也已是我的朋友。如今为我所累致死……”
“它们是你的朋友?”持剑少年这已不知是第几次打断游晴雪的话,口吻中却头一次带上了点点古怪。
“不错!与人相比,动物要简单的多,也更适合做朋友。起码它们会更懂得忠诚的意义,不会背信弃义,食言毁诺。”游晴雪的目光忽而辽远,目中隐痛渐深。
“我总不能看着自己的朋友做他人盘中餐。说来这些药在草原上还是蛮值钱的。我猜你也不想占我便宜。所以就这样好了。”但那伤那痛只是片刻,就化作跳脱的笑意,带点少女般的狡黠,让人觉得那不过是自己的错觉。
“食水,换这两匹马。药,雇你帮我把它们葬了。”不等那持剑少年回话,游晴雪反身登车。
“凭什么我要答应?我怎知你的东西——”持剑少年几乎当场跳将起来。
“哼!若不是庄主有要事在身,谁要雇你!依我早将你打趴在地!大鞭子抽着你为马友做冢!”赶车人昆仑怒喝道,长鞭一甩,就要上路。
持剑少年大怒:“你这样的人,这样的生意——”
“我的东西干干净净,没有下毒也没有迷药。你爱信不信,爱要不要。总之东西我是留下了。”这次换了游晴雪打断他,“你家离这里怕是很远吧?我方才观你身手,将这两匹马一起杀了,只是挥手之间。若不是我——”隔着厚重的毡帘,游晴雪的声音微微一滞,“若不是我多事回头,那匹青骢马的命本是保得住的。你须降服了它,用它载了它同伴的尸首,才好回家不是吗?所以,真正是我害死了它。你便为我葬了它们,挎着这篮子回家吧。这与你与我,都是方便,不是很好吗?”
游晴雪言辞恳切,持剑少年咬住嘴唇,也不答话,忽而挑眉:“就埋了它们又能如何?终究是死了。就不被人食,早晚也化作枯骨!”
“不错,但那又如何?!百年之后,谁又不是枯骨一把?不过是为了活着的,稍稍心安。”游晴雪低低的一声中,四匹跟着马车的骏马低下头嗅嗅同伴逐渐冰冷的尸体,前蹄刨土,乌亮的眼细看去竟早都湿了。持剑少年有些怔住。赶车人昆仑长鞭再起,不曾击打在马背上——一路行来,这赶车人的鞭子从不曾落在马背上一次——空中响亮,似个平地惊雷,连车带人,早在十数丈之外。四匹马并不曾被缰绳系住,见赶车人车马远去,齐齐伸颈长嘶,毫不犹豫赶将上去。风渐烈,一行车马在这无边无际的草原上狂奔,紧紧相随的身影,似乎直要一起跑到那世界的尽头,太阳落下的地方。
“真是混账,丢下这么个烂摊子。”待得那队车马去得远了,持剑少年这才回神,不觉又是咬牙又是跺脚。
“我又没有铁锹,却拿什么埋如此两个大家伙。”毫无正是自己杀了这两个大家伙的自觉,少年恨声抱怨道,“葬葬葬,顶好葬了五脏庙。”
不过说归说,少年还是拉起其中一具马尸,寻思着不远处正有个去年枯掉的小水淀子,将这两具马尸投进去,盖上些土块枯草,也就是了。那些食水药物究竟有没有问题,他反而不曾想过。十三年的草原生活,磨砺出他野兽般的直觉。他就是知道那赶车人没有骗他。
何况娘亲这些日子胃病又犯了。这些面饼腊肉,怎么也比又酸又硬的马肉强些。何况还有水果!想到这里,少年不由自主轻轻叹了口气,然后又望了望那个装着碧落养心丹的瓷瓶,也不知想到些什么,嘴角不自知的浮起淡笑。他的脸本来是那么孤独,那么倔强,令人联想到一匹在雪地上流浪的狼。但等到他嘴角泛起笑容的时候,他这人就忽然变了,变得那么温柔,那么亲切,那么可爱。无需思考,他已决心将这瓶丹药尽数留给自己的母亲。
“那个叫昆仑的人凶巴巴的,那个姑姑却是有趣,也不知究竟叫什么名字?”打理好一切,少年将那片铁斜斜插在腰间,挎起篮子,对着日头时辰,看准回家的方向,提气飞奔。
夕阳渐沉,星月渐出。月上中天之际,少年终于赶到自己的目的地。那栋小小的石屋在荒野中孑然独立。孤灯一盏,落在少年眼中,却是满载月华星辉的温柔——天地因此不再孤独,时空因此不再旷远。
因为这里,是家。
“娘,我回来了。这次收获不错,猎物换了——怎么是你?”少年一怒拔剑,剑尖直指那人的咽喉。母亲闭目躺在床榻上,若不是气息还算平稳,他定已将此人斩于剑下!
也就是他一剑制住那人后,才发现,她竟是今晨那个黑衣女子。
“我也正好想问这句话。原来你是白飞飞的儿子,难怪如此精彩!”游晴雪不慌不忙,用指尖推开剑尖,眉目含笑。
“王怜花托我来给你娘看病,顺便接受公主考验,好早日接任圣教教主。报告完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