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醉花阴（五） ...
-
“路上有没有偷喝？”
“二当家，借我们几个胆子也不敢啊。”
“那便好。掌柜的没讲什么？”
“……好像说……叫买酒的客官安心喝着……什么的……”
“晓得了。”窝在躺椅里的青年慵懒地伸出一只手，“拿一坛你们两个去喝吧。”
两个家伙欢天喜地地去了。殷木舟把盖在脸上的扇子丢在一边，身子却懒得换个地方，就躺在原处努力地伸长手臂。直到感觉肘关节快脱开了，他终于把最靠近的一只小坛子拖过来，心满意足地揽在怀里。
慢着，是不是太舒坦了一点。
……管他呢。老子我现在是被软禁……
原来这句话是准备安慰自己用的，事实上反而戳得心里很不爽。他勉强在躺椅上挪动着全身懒肉侧了个身，耳朵里却丝丝缕缕地飘进一些男人低哑的嘀咕声，扰得心里更烦。
殷木舟的眼皮跳了跳。
“……大当家那边怎么说？”
本该感恩戴德抱着酒坛子马上离开的两个弟子似乎在殷木舟的院子门口遇见了其他什么人，好事地停下来和来者谈论着什么。
“据说新回来的兄弟通报，之前出了些差错。这回要去刺杀的人和岚王府没什么关系，看样子大当家的疑心也该放下了，很快就放二当家出来。”
贴近院门的一扇窗子微微开着一条缝。殷木舟右手上托着个酒坛子，听了这话，却没什么释然的神色，只是木然地又往嘴里灌了一口。这一口有二两银子，连个响都没听见。
大哥，你似乎太小看人了。
殷木舟一直到多年之后也想不明白，那酒平常看来只是比一般的好酒更讨人喜欢了一点，怎么就能神奇成那个样子。他后来专门好事去看过酿酒，那个已经老到一定境界的老头子只是嘿嘿一笑，什么也不说。
果然酿酒过程还是不要被喝酒的人看到，光是那个人就已经够倒胃口的了。
而他那个时候却只顾着把自己在水里潜得越来越深，哪里顾得上腥苦的池水填满了口鼻，正在一刻不停地啃噬着他还活着的知觉。
似乎粘稠的水缠着他的四肢，越到深处，光线就越发的暗下来，取而代之的是越发浓郁的灰绿色。这池子竟然这么深，翩翩红衣还在继续坠入的地方，恐怕是连游鱼都不屑于进入的领域。污浊，压抑，也许只是留给那些甘愿把自己葬在这里的人。
他的理智被一分分抽走，只剩下那一份执念，不能让这么一个风华绝代的女子从此沉睡在一个根本配不上她的地方。她明明就应该跟一个真正会疼她的人离开烟花之地，为悦己者打理容颜，却不需要再用欢笑维持生计。她明明就应该有几个乖巧孝顺的儿女，个个都像娘亲一般聪慧过人，家族兴旺和美。
她明明就应该一辈子都不再想起那个误了她的不懂事的公子哥，在享尽了天伦之乐之后，在梦境中逝去。
这一滩肮脏的池水是牢狱，你已经在不该存在的地方泥足深陷了多年，现在竟然真的不怕把柔弱的身子撇在一个更加污秽的地方。
长亭。长亭。他伸长了手臂，形状扭曲的气泡从下方幽幽地漂浮上来。
我抓住你了……
那红簪你要便拿去。我的命，你若要便也拿去吧。
门口的窃窃私语越来越低，渐渐已经听不清楚。他叹了口气，刚要起身，突然听见外面瞬时又嘈杂起来，似乎是又有一个人到了，还非要进院子找他。
“狼哥，大当家说这两天除了伺候二当家的我们两个，一概不许进入……”
胡狼么？他回来了？
外面依然争论不休。胡狼就是这个倔脾气，他认准的事情，旁人谁也别想拦住他。
“放他进来。”
“可是，二当家的……”
“我说放他进来，没听见？你们都下去。”
院门口没了声音，片刻后胡狼小跑着进屋里来。“二哥，”他明显是刚从外边回来，再加上险些和自家兄弟斗气，气息有些不稳，“……听说王府被卷进去了？”放低了声音。
“差不多。不过方才外面那几个家伙说大哥已经不再怀疑了……”
“并非如此！”胡狼剑眉一挑，“我方才一路过来，隐约听得一些风声。大当家好像已经决定派人潜入王府了，看来是认定了和王爷有关。说不定这回递上帖子的人要杀的正是……”
殷木舟微微地上扬了一下嘴角，笑得有些凄惨。“……我就觉得不对。果然这回大哥是不信我的，铁了心要把我完全蒙在鼓里。”
“我会打听明白的，再找个机会给王府报个信去。我怎么说行动也比二哥你少些约束，这次就交给我了。”
“你也当心。虽然你不去王府附近转悠，不过既然和我走得近，我又在这副境地，估计不久你也该被监视起来了。”
胡狼一点头，神色如常地走了出去。
说到底，今次自己确实是不值得徐烈信任的。他暂时也没辙，只是转身又把酒坛子拎起来了。
只是不知道，大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留了个心眼。仅限这次，还是……
他没看见，跨出院门外的胡狼露出了一个陌生的笑意。
耳边似乎一直有人声。池水深处那种令人不自觉战栗的粘稠与阴霾已经不见了。
真的只是梦？
他似乎躺在柔软的床铺上面，被褥的触感好极了。从他出了家门之后就时常睡野外，进了客栈也只能住最低等级。这种仿佛身在云端的飘飘然让他即使醒了也懒得睁眼睛，倒是坦然地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躺着，支着耳朵听旁边人轻轻走动，乐不思蜀地装死。
“……他似乎是醒着的，可是不肯睁眼呢。”年轻女子的说话声很是好听，却似乎带着些笑意。
“……让他躺着吧，看样子又喝了不少。”
怎么又是他们两个。他无奈地撑起眼皮。在别处还好说，只是他潜意识里明白，若是身在这个王爷的府邸里，装睡是没有好果子吃的。
紫冥轻轻地“呀”了一声，而端坐在一边太师椅上的白衣小少年则是毫不遮掩地一脸无语加鄙视。“怎么样，”那个冷面的瓷娃娃说，“本王赢了么？”
本王，呵呵。
“我是输了，王爷有何要求？”殷木舟在床上支起瘫软的身体，他的力气似乎都丢在梦境的水池中了。他一动，顿时觉着仿佛有千万只手正往四面撕扯着他的皮肉，上刑一般，只好哀叫一声又趴回床榻上。
“我还没想。总之你做好随叫随到的准备吧。”
“这可得容我好好想想。本少爷好歹也是个走江湖的人，哪能被拴在一处呢？”
“你尽管放心，用得到你的时候，有的是让你跑路的地方。或者……本王再加点筹码。”
他一向觉得一个十三四岁的小鬼不停地本王本王实在是臭屁得很，不过此时见着那白净脸蛋上写满了神秘，不由自主地预感到要有好事情发生，竟是很没志气地期待起来。
“……把琼醴坊买下来。”
如果这时有别人进房间，一定会以为床榻上的家伙被雷劈过了。
“王爷！我这辈子就跟您混了！！”
“……大侠，你的人生追求可不可以再高一点？”
“王爷，胡狼来了。”紫冥快步走进房间。
“没被人跟着吧？”
“我看过了，没有人。”
那个剑眉的青年候在厅前，一副坐立不安的样子。看他衣装，似乎是才出了趟远门回来，一个简单的包裹丢在一边，脸上也蒙了不少灰尘。他见少年进来，连忙站起身来一礼，接着就直入主题。
“王爷飞鸽传书叫属下回来，所为何事？”
“他被人看管起来了，你知道么？”
胡狼吃了一惊：“为什么？”
“这正是我也想知道的事。”珞炎苦笑，“他倒是按以前商量好的做法，遣身边的人去琼醴坊买酒，给我报了个平安。照着说好的，若他叫人多买一杯，便是被软禁了。不过看他还能喝九斗的心情，似乎你们大当家还没有为难他。”
“二哥一向受大当家的信任，这次怎么会……”
“我怕的就是有人嚼了舌头。”少年心里也是不得安宁，“令我在意的是，这几日总觉得出门有人跟在车马后面，说不定炼城会新接的任务和我有关……他在会里不可能一点风声都听不到，既然没有消息再传出来，如果不是遇到了不测，就一定是有人想办法让他暂时安心了。”
“王爷的意思是……”
白衣的少年低头沉思了片刻，突然又抬头径直看了胡狼一眼，把那青年吓得一颤。
“他在炼城会里，能完全相信的只有你而已。”
“可是属下还没回去过，更别说见到二哥了……”
一旁站着的紫冥轻轻地“啊”了一声，似乎想到了什么。珞炎晃晃头，仿佛也不愿往那个方向思考。
“你们那……有没有会易容的人？”
初夏。如此明媚的阳光。
俊美的青年站在一家兵器匠人的店子门口，把手里的佩剑抽出来对着太阳满意地照来照去。在剑身上反射回来的光线并不刺目，也没有肃杀的气息，只是柔和地映在他含笑的脸上，仿佛恋人带着嬉闹的爱抚。原本光滑无字的剑刃上，贴着底端新镌上去了两个细巧的小楷，“长亭”。这柄出自名家之手的宝剑终于有了个名字。
“这位少侠莫非也是长亭姑娘的旧识？”老匠人跟着他走出店门外，带着点调侃笑呵呵地问他。
“老人家见笑了。”他也不辩解。行过一礼，他沿着巷子走开。
柳荫下新架起了一处凉棚，一伙闲人正围坐在下面，摆开棋盘，顺便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一个女子唱曲。曲子还是原来的音律，词也未变，只是唱来似乎不是记忆中的那般凄婉。
“……你说也真神了，当初把那长亭姑娘的屋里屋外都找遍了，想来只可能是跳进了池子，可是怎么捞也没捞起来。”
“她又没翅膀，还能飞了不成？”
“你还别说，我那天在街上听见人讲，在三百里外的另一座城看见她了！长成那个仙女一般的模样，世上怎么可能有第二个？”
“就是说她没去投水呗？”
“该是她那老相好的殷少爷带她走了吧？没看殷少爷也没影了么？”
初夏。他痛快喝了一顿美酒，顺便改变了一个过往。他的，和她的。
他一直小心藏在身上的红簪子不见了。
他抬头望着一碧如洗的天空，抬起手挡住径直照进眼睛里的阳光。
长亭。
等我来找你。
三个月后，殷木舟暗中奉岚亲王指派，进入杀手组织炼城会。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醉花阴（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