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人行(坑)》离初

12、醉花阴（三）

　　殷寄云觉察不对，起身准备去看个究竟。
　　手马上就要触到门的时候，一种奇怪的感觉让他不自觉地一凛，倏地收回了手，往后跳开一步。同一瞬间，两扇雕花的门直接被拦腰齐齐切开，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影随在其后闪入房间。他吓了一跳，眼光在门外一扫，瞥见那家仆倒在门口的一片衣角。那黑衣人也不搭话，直接举刀就砍。
　　他倒是马上就平静下来。手上没有可以用来抵挡一阵的物事，只是看准了黑衣人连连袭来的势头稳住了身形躲闪。对手在几个动作之后就被他看了个透彻，这家伙顶多能说是会用刀，却似乎缺乏章法，手上也不是那么稳，显然是临时被派上阵的一个半吊子。
　　那刀对着他的头脸斜斜削过来。他蓦地一低头，对方直接就势冲过去当腰斩断了灵前一根又粗又长的白蜡烛，力气却不小，连带沉重的铜烛台都倒在供桌上。殷寄云眉心一动，劈手过去把烛台抓过来，在对方转过身之前，已经拿那插蜡烛的尖端像把短剑一般护住身前。黑衣人似乎也没料到他竟然随手就找到了反击的兵器，微微瑟缩了一下，收回攻势，往后退了两步。
　　果然是个没见过大场面的。他暗自想笑，面上却正色喝道：“父母灵前，岂容你撒野？”
　　对方被他惊住，恍惚了一瞬，似乎又想起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再次举刀劈过来。殷寄云也不再去躲，直接用手上烛台接住他的刀，手腕一转，趁着刀锋随着自己力道转向的当口，迅捷地移步，飞快闪在黑衣人侧后方，又撤过了烛台，估摸好了距离，用那尖刺浅浅划过去。
　　对手哪里跟得上他的速度，也想不到要怎么躲开，下意识地就回过身来，正好拿自家脖颈对上了那飞快扫过来的利器。幸好殷寄云无意在灵堂之内下杀手，那人没断了咽喉，颈上皮肉却被活活扯下一条，直接大叫了一声，丢掉刀，溃不成军地连退几步。
　　看他那样子原本是想马上逃掉的，却又不甘心地在门口站住了。
　　愣住的却是殷寄云，几乎是瞠目结舌地看着狼狈的黑衣人。掌心的铜烛台还一滴一滴地淌下些鲜血，屋里两个人都不说话，粘稠液体滴在地面的声音清晰到近乎恐怖。
　　隔了半晌，穿孝服的年轻人悠悠开了口。“呵呵，顺子，堂兄之前可曾亏待过你？”
　　黑衣人一震，霎时全身颤抖得简直站不住脚。
　　殷寄云并不给他承认或是反驳的机会，径直接下去说：“回去告诉四叔，寄云不贪那什么皇商官位，他要便给他做。到时，”他眯了眯眼睛，竟是笑开了，“你就成皇商家的大少爷了。”
　　黑衣人此时才像解开了定身法，连滚带爬地奔出去。
　　供桌上此时少了一根蜡烛，顿时暗了半边，后娘的灵位被笼在昏暗中。
　　“爹娘也见了，看来儿子在家里是呆不成了，只好一边浪迹江湖，一边给爹带孝。”他重新跪下，又叩了一回头，“儿子在外，自会换个名字，做出什么事情也绝不与家族扯上干系。只愿爹娘在天之灵，保佑殷家永久安康。”
　　第二天一早，溯冰走出房门时，从门缝里飘下来一张字条。这等上好宣纸，除了皇宫满城也没有几家人用得起，却被随手撕得像狗啃过一样。
　　天地无寄，沧海扁舟。兄弟珍重，勿念。
　　“……谁念你。”
　　溯冰嘟囔着，嘴角却展开一个似是而非的笑意。也好，你天生便是一副浪子的德性，量这大户也不是你呆的地方。
　　他能清楚地想象出来那个离弃了家族荫蔽的年轻人，是何等洒脱地出了壮丽的门口，头也不回地沿着夜色中的长街走去。随身只需带着他那把连个名字都没有的剑，再拎上一皮囊的酒，似乎就足够了。中间再抽个空不走大门进到他家里，在门缝塞张不像样的字条，这座城，也就没什么可牵挂了。
　　真的是这样么？长亭呢？你放得下她吗？
　　她给你三日带她走。你若今次负了她，今后就不要再喝什么醉花阴了。

　　“胡狼人哪去了？叫他过来。”
　　“二当家，小的昨天不是说过，他被大当家派出去了，现在不在会里。”
　　“是么？这三缺一的，他倒不在，让我闲着做什么好！”
　　两个被强按在麻将桌边上的弟子面面相觑。他们之前怎么也没想过，被困住的是二当家，遭殃的倒是他们两个。
　　“罢了罢了，不难为你们两个。今日咱不打麻将了，上城里给我买趟酒就放过你们。”
　　两个弟子立马像遇了大赦一般，殷切地掉过头来等待下一步指示。
　　“二当家要什么酒？”
　　“京城琼醴坊，醉花阴酒，九斗零一杯。”
　　“……零一杯？”
　　“懂什么？一杯是一两雪花银啊！”
　　“那您还喝这么多？”
　　“费什么话？快去！”

　　不觉间就转过了一个春秋。当年出走的殷家少爷已经少有人提起，就连当时熟络的青楼女子也几乎忘记了他长什么样子，只留下一个俊美青年的大致概念。也难怪，谁让她们成天见过太多的男人，多金的公子多得是，少他一个也似乎不是太大的事情。
　　“公子~您脖子上的疤痕是怎么弄上去的嘛？真真可惜了这么帅的一张脸呢~”
　　拥着新任花魁的青年脸上瞬间僵硬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和人比武，弄伤了。”
　　“呀，那位侠客出手真是不含糊呢~却竟然没伤到您的性命，看来是高手了？”
　　高手个大头鬼。新任皇商大公子恨恨地想着。
　　隔着熙熙攘攘的街道，对面琼醴坊里的一个年轻人猛地打了个大喷嚏，险些把面前舍不得喝的一杯酒吹到窗外面去。
　　这可不太妙。
　　搬一把椅子坐在楼梯旁的老者弹着三弦，他身边的卖唱女正哀哀戚戚地唱着。仔细听来，她的唱词竟然描述的是富商公子和倾城花魁的事情，故事正渐入佳境，眼见那花魁就要对公子提出赎身了。
　　只是他也顾不上细细去听。隔了一年又经过这个满是回忆的帝都，走过酒楼下面竟然鬼使神差地就进来了。不过他早已不是腰缠万贯的少爷殷寄云，而是穷鬼殷木舟，身上的铜钱凑来凑去只够买一杯醉花阴。
　　他现在两眼直盯着那只玲珑剔透的小酒杯，口水咽了几回，都舍不得把它送进嘴里。那可是一两银子啊，如果不是买酒他都不知道自己身上的铜板能凑出一两银子来。可是这种有钱人的良好感觉只持续了一下子，这小小的一杯端上，他的钱也就又光了。这下如果不想个办法弄点钱来，他几天都要喝西北风。
　　小小一杯。半口都不到。
　　他这么盯着盯着，准备看够了美酒的颜色，闻够了香气，再让它沿着舌尖一点一点流进肚里去。
　　女子宛转的歌喉还在耳边萦绕，小曲中的花魁被那个不甚诚心的公子回绝了。其实要是有功夫有兴头，的确该好好听一听。不过在这种关头，本来就被酒香撩拨得心头痒痒，那个细细软软的声音简直是讨人嫌。
　　事实证明，该出手时就出手。
　　他正忘情地看着，猛然间身畔的窗户被撞得大开，他还没来得及眨眼，一团白茫茫的影子就从窗外面钻了进来。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很崩溃的声音。
　　啪嚓。
　　那影子也似乎觉察出有什么不对而在他面前的桌子上停顿了一下，正好让他看个清楚。
　　那是一个无比漂亮的孩子，他打从记事时就被众多美女养刁了眼睛，当年与长亭一别之后似乎还没见过长得这么顺眼的脸。月白的衣装看上去质地还满高级，黑发用丝带在脑后随意地一绑，此时已经散乱得差不多了，却更显出那双黑玉般的眼睛来。
　　然而他只感叹了一下，便记起了那杯被糟蹋的好酒，于是淡定地道：“下去。”
　　孩子瞬间在脸上写满了不屑，利落地从桌子上跳下去。他还没等缅怀一下淌了一桌子的醉花阴，又一个影子钻进来，险些踩在他脑袋上。
　　“快走！”这次是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一袭素雅的罗裙，身手倒仿佛矫健得很，足尖在桌上一点，已经翻个身落在地上，转眼把方才的孩子拢在身后。
　　喂，这是二楼啊。他也懒得对这二人发作了，只扭过头去，半眯着眼睛瞟向窗外，看看还有没有人想接着钻进来。
　　然而他的视线中，果真有两个蒙面男子的脸越来越大，扑面而来……
　　“还有完没完了？！”
　　殷木舟这回当真暴跳起来，随手就拔出了剑，水色的剑刃径直迎上那两个男人的兵器。他想的倒也不是帮助妇女儿童这回事，只是单纯地想把那两个还没来得及进来的家伙推出去。当老子这是城门啊，想进就进想出就出？
　　琼醴坊门口经过的行人很惊悚地看见半空中掉下两个蒙面侠客来。
　　“你这是……”白衣的小鬼面无表情地嘟囔了一句，却没有什么感激的意味。他倒也不在意，潇洒地一收剑，眼角里瞥见已经淌到桌沿开始往地上滴落的液体，烦心地把头转开。
　　这一转，正好看见那二人背后的楼梯上，正有三四个蒙着脸的人悄声地摸上来。他也许只是因为意外而眉眼间略微动了动，那个少女的视线扫过他脸上却一凛，旋即迅捷地回身。他也并没看清素心兰一般的罗袖下藏了什么玄机，只听得楼中凝滞的空气里似乎混入一道鹤唳，楼梯上当头的一个家伙已经滚到楼下去了。
　　他嘴巴张大了一圈。冷不防白衣的孩子突然闪到他近处，张口便是丝毫没有商量余地的口气：“保我二人，回头送你三坛酒。”
　　“要醉花阴，五坛。”
　　“……好说。”他分明看见那双黑溜溜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丝鄙视。
　　殷木舟只觉得自己原本又饿又累有些发虚的四肢顿时气力十足，拖过剑来在身前摆好攻势：“过来！本少爷拿你们换酒喝！”
　　不要说冲上楼梯的几个蒙面的男人愣了一下，他清楚明白地听见身后孩子的声音嘀咕着：
　　“丢死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