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醉花阴（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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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年的越澜城，只任由时光偷去人的青春年少，每一年飞絮漫天，不曾改变过几分。
多少代，京城的朱门锦户当中，总以城南殷家为首。这个家族一直本分地做着皇商的肥差，不参朝政，日子倒也过得平静富足。不过满城里流传的种种轶闻却没有停歇过，甚至于他家的围墙时不时在半夜被挖开一点，只因有人听了流言，想试着从围墙里挖金砖出来。
多年前掌管皇商印信的那一代殷家主人只有一个独生儿子，唤作寄云，正房夫人早逝后，又娶进一个年轻的女子续弦。当时两岁大的小少爷穿着小绣袍，被嬷嬷抱着，看着一身大红吉服的窈窕身姿下了华美的花轿，随在父亲身后被领进门，从此代替了娘亲的位置。多年后的他早已不记得当初那一瞥给了一个幼童什么触动，只是经过这许多时日，仍是自然而然地觉得，穿着红嫁衣的女子如此绝世。
那个不是娘亲的女子一直到过世也没能留下自己的孩子，一直对他很好，总是温婉地笑着。她不再穿大红的衣裙，在那身嫁衣之后，似乎更偏爱素雅，只在发髻上簪一支淡绯色宝石镶的钗子，小小的石头雕成微绽的红桃花。渐渐长成年轻男人的殷寄云喜欢剑术，虽然父亲不太满意，后娘看了却很开心：“我儿今后一定是个大英雄，能为你穿上嫁衣的女子，一定会很幸福。”话是这么说，她终于没能看到那一天，只把心爱的红簪留给了没有血缘维系的儿子，等着有一日，插上另一个韶华女子的秀发。
琼醴坊。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典雅的门楣外总是车水马龙。只要不是囊中羞涩，三教九流的人都往里涌。
酒保第二十八次去拍那个坐在临窗雅座最里边一间的客人。拍醒他是不太难，难的是在他抬头的一瞬间插上话。那张原本应是俊美潇洒的脸因为染上两团酡红而变得有些搞笑，衣料考究的青衫被酒液染得脏兮兮。每次被叫醒时，只是抬头抬到一半，叫一声“好酒！再来一坛！”便再轰然倒下，丝毫不给别人说话的机会。
酒保很是为难。看那人像是有几分武功的样子，他只怕万一叫得急了给自己一刀，岂不是不划算。况且像这种时常光临，出手阔绰，酒品又十分之好的客人，供着还来不及。只是身后有另一个客人正不断催促着自己去叫醒那个烂醉如泥的家伙，而且这个客人看起来，比趴着的那个长相更为彪悍，两道浓浓剑眉，似乎不止有武功，而且很高强。
看看酒保再次失败，那个后来的客人无奈地遣开他，自己顶着浓重的酒气凑上前。“二哥，起来了！”
“……好酒！”
“别傻了，大哥来了，就在我后面！”剑眉的粗犷青年语气急切地叫着。
“我才不怕那个老头子……叫他等着吧……”青碧色的衣袖在满桌酒水菜汤中又打个滚，浸得花花绿绿。
剑眉青年俯下身，在他耳边轻声道：“……二哥，其实……王爷来了……”
“什么！怎么不早说！！”俊秀的年轻男子一跃而起，匆匆扯扯衣襟，一双星目简直可以说是警惕地东看西看，寻找着那个一定是阴着脸的白衣少年。目光扫视一圈，除了叫醒他的人之外，并无半张认识的面孔。
“好啊，胡狼，敢骗你二哥？”他很是不爽，但既然已经跳起来了，又不好躺回桌上，只好慢悠悠地理理鬓发，从案角拿了佩剑过来，毫不在意地扯过一边柔黄的帘幕，把沾在剑鞘上的酒水擦干净。
其剑，名长亭。
“不这么说，你能醒？”胡狼不屑。
“我只是不想听他唠叨，又不是怕他。”青衫的男子擦完了剑，陶醉地左看右看，“再怎么尊贵也只是个小鬼。”完全没看见胡狼在一边撇嘴。
其人，名碧觞。
但是他并不总叫这个名字。大部分的时间，他是杀手组织炼城会的二当家，会主徐烈的心腹，手下胡狼忠心跟随的二哥，唤作殷木舟。其实这二当家也不是他自己要做的，他的任务是为那岚亲王掌握住这个渐成气候的门派。胡狼也一道被安插进来，据说是助他成事，在他看来却只是代替王爷看管他的酒量。
这么说着，他和王爷貌似就是在这琼醴坊里初见的。
那时候他把脚翘在桌子上，从眼角斜睨着一袭白衣：“你可不要食言！我为了这杯‘醉花阴’连饭都没得吃了！”
然后那个孩子说：“你竟然好意思讲出来？”
过了几年再想想，好像的确满丢脸的哦。
昔年，殷家的独苗少爷长成了一个俊美的少年。他父亲的经商之道一点没学来，唯独遗传了嗜酒的癖好。在别人看来，他是那种富贵人家必定会出现一个两个的纨绔子弟。稍稍有点不同的是，他喜欢结识一些游侠，不顾什么身份，与那些来历不明的人混在一起，为那些朋友仗义疏财。武艺长进的同时貌似越来越像个江湖上的人，却也离一个皇商该有的稳重精明越来越远。
同族的叔伯都很看不起这么一个不上进的小子。这等声色犬马，从来担不起家业，论功夫么，量他成日里那般嘻嘻哈哈的，终究也不过是三脚猫罢了。
当年的琼醴坊也是那么红火，隔了一条街，便是同样红火的醉香阁。同样是醉，此间令男人迷醉的便是烟花女子的脂粉香，温香暖玉，乐不思蜀。能在这个京城最大的青楼正堂里挂一个刻着自己名字的小檀木牌儿，个个都要是那种能让男人做梦也梦见的女子。
天子脚下，最热门的话题之一——醉香阁的花魁长亭姑娘，看上了皇商家公子？！
别处八卦得再热闹都还好，在这个话题的源头之处，绝对是禁语。
老鸨最近只在殷公子驾临时会亲自挪动着腰上肥肉小跑着出来，黑眼圈又浓重几分，堆了一脸笑容。“给少爷问安了……您看，上次说到的事……”
殷少爷当然是一片茫然。每回都把同一件事说到半路便吭哧着闭了嘴，鬼才知道你要讲些什么。
这一天她似乎终于狠下决心，直入主题，“……要是长亭那丫头求您给她赎身，您能不能不应？那丫头就好像我亲生闺女一般，要是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
殷少爷给了那中年女人一个哑然失笑的表情。又不是要跟他私奔到天涯海角，就算嫁作皇商家的少夫人不也是呆在京城里，哪里至于搞得生离死别一样。这老鸨只是不想放艳冠群芳的花魁离开罢了，居然求到他这里，难不成真当富家公子身上都只带银两，不带智商？
那长亭也不是庸脂俗粉，早该离开烟花巷，寻一个好人家。不过不该是殷氏。这般应该你情我愿的事情，她想嫁，本少爷还不一定想娶。若被老父亲还有那一堆成天冒出来指摘他的亲戚知道，自己要领一个青楼女子进门，就算他不在乎责骂，迟早要连绵不绝的呼天抢地也的确叫他受不了。
“容我再想。”他似乎在对自己微笑，沿着缀满彩缎的楼梯上了二层。这路线太熟悉，仿佛也是不太妙。
老鸨暗中叫使唤丫头悄悄跟上附在镂花的房门偷听，半晌后也只听见那个迷醉了多少公子哥心智的声音缓缓道了一句。
“如果长亭没这个福分，就全当做我一厢情愿，日后您还是恩客，我也如常恭迎公子前来。”
果然，长亭给了他最想听到的答案。
女人太聪明了不好对付，不过碰上这种事情，她若能一点就通，岂不是美事一桩。
这样就好。他不知道这个惯于对男人微笑的花魁有几分真心，她也根本不会像其他女子那样一哭二闹三上吊地哀求看上的男人给自己赎身。她是一面巧匠手里磨得明亮的镜子，心思通透，安静，还有那么一点冷，谁也看不到这面明镜背后的花纹。
她真的很美，美得让男人不能清楚地说出来她最美在哪里。她若是穿起红嫁衣一定会惊为天人，能娶到她的男人，一定会很幸福。只是他一直不觉得，最后幸福的男人会是自己。
只要她还对别的男人笑，就没有资格得到那支红簪。
殷木舟迈进炼城会里会主徐烈的院落。
这大当家是个让人捉摸不透的人，看他外表像个武夫，可若是和他攀谈起来，言语间却是温和大气，也不差谋略，不是寻常江湖出身的帮派首领可以比肩的。他已过而立之年，却似乎把自己看老了几岁，会里接了任务也只是交托给那些跟了他数年的年轻人去办，自己很少离开那片园子，执著地隐身在竹林之后。
按殷木舟情况，该算是半路出家，只在这里呆了三年。三年，也许真该他时来运转，转眼已经坐上第二把交椅。只不过这个杀手组织本身似乎也没有什么历史可言，年轻得不可思议。他时常想不懂，若炼城会果真只存在了几年光景，这分明就可以成为一时豪杰的会主之前身在哪里，把他的少年、青年时光遗在了江湖的哪个角落。
他此时进了院子，扑面就是一片青绿的竹林，那不含任何杂色的气势，几乎要让他把自己迷失在里面。穿过去就能看见大当家住的房舍，和这片本来该是用来点缀的竹子相比，规模实在小了一些。他只走到林子中间就停住脚步。这周围方圆三丈的地方砍去了青竹，留出光光的地面。
“大哥，请了。”
话音尚在竹叶间流曳，眼见着似乎寂静无人的青绿色深处直钻出来一杆长枪，从殷木舟左后袭来。他从来料不中大哥会从哪个方向出现，便早已经放弃了猜测，闭上双目，单凭声音感受。此时他觉出后方混着竹叶清香的空气似是蓦地一紧，仿佛锦帛当中割裂，传在他耳中的不是破碎的声响，只有毫不含糊的杀气。
他不知第几次被吓了一跳，嘴里嘟囔着“大哥手轻些！”，同时长剑已瞬间在手中流成一道刺骨的寒光，一转身，衣裾微扬，剑刃精准地迎在枪头上。一声金属刺耳的撞击，脚下已在沙土地上滑出去二尺。
“今天你慢了。”
“晓得——大哥找我何事？”
“进屋来，我跟你说。”
作者有话说
第10章 醉花阴（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