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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第 69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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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副先生,”位于海湾的豪宅灯火通明,使臣态度谨慎,朝着对面的男人开口,“请问,您的主人究竟什么时候才能……”
“您稍安勿躁,”大副熟稔地安抚道,“指挥官身体抱恙,一直在休养。我……”
讲到这里,他似乎也觉得十分难为情,因此主动要求道:“我再为您催促一下,可以么?”
说着,他从座位上起身离开,匆匆上楼,赶到走廊尽头的雕花木门前。
“大人,”大副抬手敲门,小心翼翼地提高了声音,“提多尔苏丹派来的使者已经到了,您要不要……我是说,您是不是应该……”
无论他如何仔细地斟酌着词句,把它们从嘴唇间战战兢兢地吐出来,门的另一边都寂静无声,没有丁点儿动静。
大副等了又等,最后,他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好原路返回,请使臣再耐心地等待一两天时间。
门那头,杰拉德默不作声,身边是一堆倒空的酒瓶。对着一室的月光,他轻轻地,珍重至极地拈着一张薄薄的信纸。
他看得入了神,丝毫不顾门口与楼下的人。
月色迷蒙得近乎虚幻,映照着他面前的空地。杰拉德醉意朦胧地盯着信纸,忽然就止不住地笑了。
酒精使人产生幻觉,在清醒时做梦。这些年里,他因此爱上了酒,在他喝醉的时候,总能看见阿加佩的身影。
“您来了?”身边空无一人,杰拉德仍然嘶哑地笑了起来,“您总算来了。我怕见不到您,瞧,这些……这些都是我准备的……”
他把信纸放在自己的手心,就像捧着一只脆弱的蝴蝶。在他眼中,阿加佩的身影犹如雾气,飘渺地被夜风吹拂着。
“好长时间了,”他低下头,小声地咕哝,“您的心就这样狠,这么长的时间,只给我写了一封信。我想你想得受不了,好像哪里都在疼,心口,手指,脖子……有火在烧我,疼得我想在地上打滚……”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话,酒精模糊了他的神志,他身上好像真的燃起了一把大火,火焰直往骨头缝里钻,只有阿加佩的触碰和抚摸,能让这把火彻底熄灭。
“我狠心吗?”熟悉的声音响起,杰拉德就像电打了一样,他抬头的速度之快,都要让人担心他会不会把脖子扭断。
视线里,阿加佩就坐在他身边,他伸出手,从他手上拾起那页信纸。
“你做了那么多的错事,我难道不该对你狠心吗?”
阿加佩对他微微一笑,那笑容竟然有点调侃的意味。杰拉德期期艾艾的,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不……!不,当然不,你应该对我狠心的!你是应该,应该……”
他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风中飘浮着黄油与苹果的香气,冰冷的夜晚在顷刻间变得如此温暖,如此甜美,还有雨后泥土的清新气味,羊皮纸与墨水带涩的气息……春天一瞬降临在他身边,杰拉德只想为此大哭一场。
“还傻坐在这儿干什么?”阿加佩站起来,衣袍被夜风吹起,美得超凡脱俗,他朝他伸出了手,“还嫌自己受苦不够吗?已经可以了,跟我来吧。”
杰拉德的嘴唇张了又张,他似乎变成了个傻瓜,只顾着呆愣愣地瞧着自己的心上人:“……我们要去哪里啊?”
“我们要回家了,”阿加佩理所应当地说,“就当你的罪已经还完吧!你还是黑鸦,是我的朋友。来吧,拉住我的手,来吧。从今往后,我去哪,你就跟到哪,可以吗?”
好啊……好的!好的!从今往后,你在哪,我就跟到哪,我再也不会离开你,再也不会……!
杰拉德的眼眶通红,鼻腔也酸涩得要命。这一刻,什么都不重要了,权力、财富、名望、仇怨……什么都不重要了!只有阿加佩的承诺,还有一只对自己伸出的手,将带他上到天国,上到一切美满的彼岸。
他义无反顾地向前探出身体,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绝望而满怀幸福地朝那只手扑过去。他捞了一下,两下,三下——然而,全扑在了空气里,唯有地毯缄默地承接了他的身体,不至于叫他摔得粉身碎骨。
杰拉德沉重地砸在地上,天国的幻梦被惊醒了,拖拽着疼痛的身体,他醉醺醺地回到了现实。
他头痛欲裂,猛然间透不过气来,杰拉德费力地喘息着,死死按住了胸口。熟悉的感觉又一次卷土重来,他的手在变大,房间却在变小,天花板旋转起来,垂下的水晶吊灯仿佛变成了一支尖锐的钻头,随时会从上方无限延长,将他钉死在地毯中央。
酒精再也蒙蔽不了他的感官,杰拉德剧烈地喘着粗气,心跳的巨响,血液流动的声音,耳畔与地毯的绒毛产生刮擦,衣料摩挲时发出的沙沙动静……全部没有尽头地放大着,刺耳地搅动着他的大脑,让他发疯,让他尖叫。
“还不够吗……”
他失控地发着抖,冰凉的泪水一路渗进耳朵,渗进凌乱的鬓发。
“还不够吗?”
他的四肢沉重不堪,麻木到失去了知觉。
“我这副狼狈的样子……你不喜欢看吗?那我跪下来求你的样子呢?我哀嚎的样子呢?痛苦不堪的样子呢?”他越是滔滔不绝地发问,就越是喘不上气,“你到底喜欢什么?!我什么都愿意做,什么都愿意!我死也愿意,刺瞎自己的眼睛也愿意,只要你想,只要你……!”
他再也说不出话了,只是开始剧烈地咳嗽,窒息的感觉不是从气管里产生的,而是从胸口,从更深的地方传出来的。杰拉德蜷缩着,痛苦地抽泣。
一想起自己究竟错过了什么,他就恨得想死,懊悔灼烧着他的灵魂,就像岩浆一般使他坐立难安。他已经是一个穷困潦倒的人,却又幸运至极,连着两次挖到了人生中的宝物。但是连着两次,他端详着属于他的宝物,都只当它们是无用的玩意儿,随随便便地抛弃了。
无数名医都来看过他的身体,他们只能劝他少做伤身的事,多吃一些药——镇静的药,补养的药。杰拉德只是在心中冷笑,不肯相信那些废物的任何一句话。
吃药?我还能吃什么药?
阿加佩……他就是我唯一的药。
其实在阿加佩寄出第一封信之前,杰拉德就已经想到要死了,他会去死的,在摩鹿加毁灭的那一刻,他就拖着余下的斯科特人一齐下到地狱。可是天不遂人愿,他做梦也想不到,自己居然会收到阿加佩的信,并且在信中受了他的支使。
狂喜与眩晕的幸福,强有力地灌注进他的血管,使他重获新生。
……可是,那毕竟是三年前的事了。此后的一千多个日夜,他在等待中鼓舞着精神,又在等待中失魂落魄,慢慢干枯。
他不得不用酒精支撑自己,麻痹感官。于是,幻觉接踵而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的大脑,使他当着一次又一次的傻子。
第二天清晨,杰拉德是被激烈的拍门声吵醒的。
他勉强睁开布满血丝的双眼,从腰间抽出刀子,压抑着眩晕与头疼的症状,一把拉开门,预防着刺客突然袭击的消息。
“……阿加佩先生!”大副一口气没上来,冲进来就喊,他的手中挥舞着一封信,“阿加佩先生的信,给您的!”
尖刀落地,杰拉德魂不守舍地抢过来,他顾不得验证真伪,先颤抖着去揭火漆印——这个时候,就算明知信纸上已经浸泡过剧毒,他也是要毫不犹豫地将它贴在心口的!
是的……没有错!是阿加佩的信!他要他立刻启程,抵达塞维利亚的港口……他有事情要问自己!
在心里,杰拉德固然猜到了阿加佩要问他什么,可他仍然在刹那间飞上了云端,与天堂遥遥相对。
“启程……立刻启程!”他头晕眼花,甚至一时间难以站稳,“去塞维利亚,现在就去!”
大副急忙提醒他:“但是提多尔苏丹派来的……”
“老天啊,苏丹与我何干,世界与我何干!”杰拉德厉声大喊,“启程,我说现在就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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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阿加佩等待杰拉德的这段时间里,查理一世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他发誓要对摩鹿加进行更残酷的报复,血债血偿,哪怕为此付出一切,他也要用摩鹿加的毁灭,斯科特的毁灭,来告慰了他的妻子,帝国的女主人。
一个半月后,杰拉德·斯科特隐姓埋名,抵达了塞维利亚港。他来的时间,比阿加佩预想的更短。
多年后,两个人终于见到了对方,杰拉德依然高大,身体却越发瘦削,海风与烈日没能晒黑他的皮肤,他就像一个苍白的鬼魂,固执地徘徊在人间,阿加佩生活着的人间。
“您呼唤我,所以我来了。”他对他下跪,满怀渴望与餍足的欢欣。公海上令所有船只都闻风丧胆的报丧黑鸦,此刻收拢了死亡的双翼,一如多年以前,他心甘情愿地俯首在阿加佩面前。
“……站起来吧。”阿加佩说,“你知道我叫你来的目的吗?”
不等对方回答,他盯着杰拉德的眼睛,直奔主题地问:“伊莎贝拉的事,是不是你做的?”
杰拉德沉默了一下,他低声说:“我……”
他只说了一个字,阿加佩的心就直直地沉了下去。
“你做了什么?”他上前逼近,咬紧牙关,“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杰拉德的语速又急又快:“请您听我说!您不要着急,因为宴会上的那名刺客确实是摩鹿加派出的。”
阿加佩愣了一下。
“但她的第一目标并不是皇后,”杰拉德说,“而是您,还有莉莉。”
“这怎么……”
杰拉德低声说:“在我的间谍机构拦截了从摩鹿加到塞维利亚的通信,以及珍·斯科特亲自批准的文书之后,我就想到了这个计划。以我对珍·斯科特的了解,我完全可以伪造她的口吻和笔记,天衣无缝,绝无瑕疵。我临时改换了刺客的目标,令她仓促地准备了另一套刺杀方案,我要求她接近皇后,换掉淬毒的匕首,并且只准在最后关头动手……”
“……所以,她才会露出破绽,被莉莉发现。”
“是的。”杰拉德点头,“塞维利亚宫是她的地方,但凡出现一个不熟悉的人,莉莉都会敏锐地察觉出来。她一定会看见刺客的破绽。”
阿加佩已经惊呆了。
“为什么?”好久过后,他才问,“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害了伊莎贝拉,害了她的孩子!”
“——一个注定生不下来的孩子。”杰拉德说,“没有刺客,她同样会流产。越往后拖,她的情况也就越危险。”
阿加佩愤怒地喊道:“难道我还要谢谢你吗?!你差点害死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好像用她和一个孩子的命,换回我和莉莉的命,我们就要对你感恩戴德一样!你明明可以阻止这一切,阻止刺客的行动,可你非但没有这么做,反而决定用她的命去促成摩鹿加的毁灭,好去达成自己的愿景……!”
“那不是我的愿景,”杰拉德轻声说,“不,那绝不是我的愿景。”
“哦,真的假的?”阿加佩几乎被他气笑了,“那不是你的愿景?你的意思是你不恨珍·斯科特,不想从她手里夺回自己的东西,不想报复她吗?现在整个西班牙都在为了报复摩鹿加而备战,你不高兴吗?!”
他把这些问题团成石头,捏成尖锐的刀子,狠狠扔在杰拉德·斯科特的脸上,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自己,不说话,也不争辩。
阿加佩喘着气,疲惫地向后退去。
“别这么看着我,”他哑声说,“别这么看着我,就好像你还有苦衷,还有不得已的理由……”
杰拉德低下头,再开口时,声音仍然是轻轻的,几乎是胆怯的。
“不,那不是我的愿景。”他说,“摩鹿加必须尽快得到毁灭,珍·斯科特更是如此,因为我和她的战争已经陷入了僵持。她把摩鹿加变成了一块铁板,里面的人出不来,外面的人也进不去。在她的堡垒里,她可以随意策划着骚扰的活动,对你的安危造成影响……这才是我真正无法承受的。”
“我的计划,可以把西班牙和葡萄牙都绑上讨伐的战船。为此,一个终究活不下去的孩子算不了什么,您看看我,难道我自个儿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阿加佩没有说话,沉默蔓延在整个空间里,杰拉德接着说:“况且,这也是您的心愿。您不是很想看见摩鹿加消失……”
“不要拿我的心愿来做幌子!”阿加佩厉声打断了他的话,“就像你拿我和莉莉的安危,来给伊莎贝拉承受的危险背书一样,你完成不了我的心愿,我也操控不了你的脑子!”
“……那我还能做什么!”杰拉德绝望地大喊道。
满室寂静,阿加佩被他的声音震得一退。杰拉德红着眼眶,喃喃地问道:“那我还能做什么……”
“我早就是疯了,傻了,我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么做,才能挽回你的心,换取你的原谅……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他哽咽着说,满脸是泪,“我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我做梦是你,每天早上一醒来,我还在想,阿加佩在哪里呢?阿加佩在干什么呢?他有没有生病,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值得高兴的事,可以让他笑一笑?”
“我已经……我已经空了,什么都不剩下了……”他低低地哭了出来,“只有你的心愿,成了我活下去的支柱……”
阿加佩发愣地瞧着他,这个跪在地上,哭得不能自已的男人。
再一次,那两个问题不合时宜,然而在所难免地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我能原谅他吗?
阿加佩默不作声。
——我已经可以放下杰拉德·斯科特,继续往前走了吗?
求而不得的爱就像强酸,彻底蚀光了这个人的内在,让杰拉德·斯科特变成了有求必应,无所不答的木偶。
阿加佩说我不能操纵你的大脑,其实不是的啊,因为透明的丝线就系在他的十根手指上,他要杰拉德做什么,他就得做什么,没有自我,更不用说灵魂。
在他们之间,爱已经成了这么可怕的,可怕的东西……
“在伊莎贝拉的事上,”阿加佩说,“我不能原谅你。但是——”
他注视着杰拉德·斯科特,忽然说:“过来,看着我。”
杰拉德不住呜咽,但听见阿加佩的声音,听见他的命令,他立刻就身不由己地动了起来。他膝行过去,仰视着自已的心上人。
阿加佩伸出手,他蜷起右手的食指,用指腹抬起杰拉德的下巴。
他仔仔细细地瞧着面前的人,目光从通红的双眼,面上的泪痕,一直端详到脸上狰狞的伤疤,两道浓黑的眉毛。还有他的鼻梁与嘴唇,挺直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实际上,还是可以辨认出昔日的轮廓,依稀看见那个英俊无俦的杰拉德·斯科特的。
“多少年了?”他缓缓地问,“我们……纠缠了多少年了?”
杰拉德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们都老了,杰拉德。”太久没有这样称呼过他,这个名字都在阿加佩的嘴唇间变得陌生了,“我老了,你也是一样。其实就在三年前,我接到你的信的时候,我还是恨你的。但在我那天看过它,今天见到你之后,我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我报复了白塔,释放了上面全部的奴隶,可是到头来,我又成了你的奴隶主。我的爱和恨牢牢捆住你,让你成了一个……我不知道你成了什么,但你失去自由,更没有自我。我不想在任何一个人的生命里扮演这种可憎的角色。”
“所以,你走吧。”阿加佩轻声说,“第一次,你伤害了我,又抛开了我。第二次,你背弃了我。如今这是第三次,我已经没有困惑,也不需要仇恨了。”
“我……我放你走,杰拉德。”
“你走吧。”
杰拉德失神地盯着他,他这才意识到,阿加佩将他撕裂,将他重塑,然后,他才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不,不要……”他已经哭得浑身发抖,“不要……不要放我走,不要!我求求您,我求您……”
阿加佩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你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