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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第 3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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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踏上异国的土地前,阿加佩并不是没有过惧怕和顾虑。他忧愁过很多事,担心莉莉会水土不服,被人欺负,担心自己不能很好地保护好赫蒂太太,担心他没法引起主教的兴趣,换来对方的庇护……他担心了这么多,到头来他忽然发现,这些事一件都没有发生,他们就在主教的势力范围内站稳了脚跟。
“暖棚的土壤肥沃,树苗的长势很好,从发芽到我今天早上测量的这段时间,已经长高了大约六寸。我还有余力,可以尝试着种一下胡椒,因为丁香的成熟期有些漫长,我担心事情会有变化。”阿加佩向胡安主教汇报,“别的……就没有什么了。”
主教盯着他,阿加佩想了想,赶紧补充:“主教阁下。”
“是谁教你这么说事情的?”胡安捏着眉心问。
阿加佩不解:“没人教我,我只是觉得这样很好,有事说事,对说话的人和听话的人都方便。”
胡安主教在心中冷哼。
要是从今往后来到我这儿的蠢货能和你一样就好了,可惜,就算审判日来临,世上也不会少半个阿谀奉承、满口花言巧语的投机取巧之辈。你表现得这么合我的心意,实在像是出于不可告人的野心,攀附权力的贪欲而特地来讨好我……
胡安·丰塞卡生性好胜,他既是功利心强烈的官僚,也是性情古怪的权臣。旁人跟他说话,往往要打起一百个心眼儿,好随时提防自己是不是用哪句无心之语,惹恼了这位喜怒无常的主教。
此刻,阿加佩就一头雾水地瞧着他,不知道他怎么一下就吹胡子瞪眼起来了。
“你可以离开了。”主教说,同时扔过来一张许可书,“我允许你的请求。好好种你的丁香、豆蔻,我会知道你什么时候在偷懒。”
阿加佩纵然不解,还是鞠了一躬,拿着许可书,从主教的书房里退出去了。
他一出门,侍从们便好奇地围上来,想要知道他这次在主教那里的境遇。
“嗯,”阿加佩困惑地说,“他只是给了我一张许可证明。”
侍从们默默地交换了一个眼神,等到阿加佩走后,其中几个就敲着另外几个的肩膀:“喂,愿赌服输,把钱交出来吧!”
输掉的那几个只得咕哝着,从口袋里抠出几枚银币,放进赢钱的同伴手中。
“我就知道!他总能从咱们坏脾气的主教手里拿到东西!”赢的人喜气洋洋地说,“这是个奇迹先生。”
“见鬼,这没有道理!”输掉的人大声抱怨,“从来没人能一直在主教那儿称心如意……总得拒绝他点什么吧!”
“保不准真有神迹庇护这个异乡人哩,主教喜欢他,连傻子都能看得出来。”
阿加佩还不知道,因为他的异常,暗地里,侍从们已经在他身上打起赌来了。
他们赌胡安·丰塞卡什么时候会收回他变幻莫测的宠幸,像对待其他人一样对待阿加佩,然而,赌局每一次都呈现出一边倒的趋势,每一次。
出于阿加佩也说不上来的,莫名其妙的缘由,他进一次主教的会客室,手上总要带点什么东西出来,除了许可书,还有园艺经费、研究资金、有关植物学的珍贵异国书籍……
有一回,他两手空空地出了书房,那些老是输的侍从大喜过望,以为主教终于正常对待了这个年轻人,可面对他们的提问,阿加佩想了想,迟疑地回答道:“是的,主教阁下什么也没交给我……但我也什么都没问他要啊。不过,他倒是请了几位资深的老花匠回来,允许我随时拜访交流呢。”
侍从们都傻眼了。
现在,他们偷偷管他叫“奇迹先生”,并且毫不犹豫地认定,阿加佩是整个宫廷——看在天父的份儿上,可能还是整个国家里主教最喜欢的人。
“也许我们该新开个赌局,”有的人甚至说,“看我们的坏脾气主教什么时候会收养这位年轻人。”
正因如此,虽然阿加佩还没有被引荐进入查理一世的宫廷圈子,可他在整个西班牙最负权势的一些人那里,已经有了不小的名声。由于他经常出入主教的会客室,一些不了解内情的中小贵族撞见了衣着朴素,有时手上还沾泥巴的阿加佩,往往要惊讶地讽刺两句,说些自以为幽默的俏皮话,每到这种时候,侍从就会知道,他们应该是从主教手上抠不下一分钱了。
拿着许可书,阿加佩回到他们在塞维利亚王宫的居所,莉莉咯咯笑着,一头撞进阿加佩的怀里。
她长高了,结实了,也瘦了些,黑了些,莉莉就像命名了她的花朵一样,尽情吸取着阳光的养分。
“爸爸!”她大声说,“你给我的书我都看完了,我有没有奖励?”
阿加佩煞有其事地皱着眉毛:“真的吗?那可是本很厚的书,既然你全看完了,那我可要考考你咯?”
莉莉转着乌黑的眼珠:“可以奖励我吃苹果酱馅饼吗?”
“没问题,但你要是没回答上来,惩罚是什么呢?”
“那……可以惩罚我吃苹果酱馅饼吗?”
阿加佩大笑起来,他抱起莉莉,亲了亲她汗津津的额头,问:“今天有没有恶作剧别人,有没有欺负小动物,捉弄蜜蜂和蝴蝶?”
“没有了!”莉莉抗议道,“我早就不这么做了。”
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抠着自己的手指头,低声嘟囔道:“自从黑鸦叔叔说过之后,就再也没这么做了。”
听见这个名字,阿加佩的笑容也黯淡了下去,他轻声叹气,没有让莉莉听见。
黑鸦恢复记忆了,他便注定和他们不是同一条路上的人。而且出于某种本能般的感应,黑鸦身上有很多特质,都使他止不住的心底发寒,甚至可以说,他让阿加佩久违地想到了那个魔鬼,杰拉德·斯科特。
如果我们还能再见面……
他忍不住想,黑鸦还能记起我,记起莉莉吗?他还能回忆起小楼里的时光,记起花园里我们一起种下的丁香树吗?
好在大自然不给阿加佩想东想西的机会,很快的,树苗的育种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他按照黑鸦教给他的办法,一丝不苟地制作丁香的基肥:堆积干草和干树枝,再点燃花泥,把土烧完之后,将花泥摊开冷却,放到露天晾晒,等到被雨水浸透三四次,掺上糠壳和发酵过的果皮,就算完成了。
这只能暗中隐秘地进行,在丁香树再次完好无损地成长起来之前,这些秘密的培育方法不能让任何人知道,以免节外生枝。
他干得那么专心,将全部的精力都投注在对树苗的照顾上,这些小树凝结了他的所有指望,以及对复仇的期许,也确实争气,生长得十分旺盛。阿加佩检查最细小的虫洞,将结块的土壤重新打碎,挑出坚硬的碎石,再故技重施,拉起铁丝网,防止夜间的小动物,那些旅鼠、家鼠、睡鼠,受了本能的诱惑,在松软的花畦间钻洞。
在他的悉心照料下,丁香的树苗如此繁茂,尝试种植的胡椒也发了芽,连主教都屈尊前来查看了一番。他狐疑地盯着那些幼苗,好半天过去,才哼了一声。
“继续保持,”他说,“我会派人盯着你的。”
说是派人盯着,实际上,主教调来了两个沉默寡言的花匠,来辅助阿加佩打理他的香料园。他们话不多,提的问题更少,踏实肯干,一下就让他肩头的重担卸了大半。
这一天,他如常来给主教汇报进度,却看见几名顾问围绕在主教身边,正急促地说着什么。
“……葡萄牙终究抢先一步行动了,巴尔达斯的船队已经派遣到了塞得港。显而易见,他的目标也是摩鹿加……”
“他聘请了新船长,传言那是来自斯科特家族的叛变者,如此,他就对摩鹿加有了十足十的把握……”
阿加佩一愣,不由站在原地。
看见他,顾问们当即闭口不言,主教并没有勒令他立刻走开,而是疲惫地捏着鼻梁,闭目沉思了片刻。
“坐一会儿吧,年轻人,就坐在这儿。”主教指了指一旁的位置,接着就挥挥手,让顾问们退下了。
“你听见了?”胡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不光是我们的国王,葡萄牙也对摩鹿加垂涎欲滴……香料天国,凡人的躯壳,还是无法控制对它的渴望啊。”
阿加佩依言坐在主教所指的位置上,看他倦怠的面容,耷拉下去的嘴角,以及不复白日锐利的眼神。这一刻,神父的话再度涌上心头,胡安·丰塞卡确实老了,他的体力已经不能长久地支撑他伏案办公,而就在数月前,他的一个孩子还在海难中丧生。
“所以,这会让国王陛下产生危机感,从而更加迫切地追逐他的目标吗?”阿加佩猜测道,“我们的计划……会不会有危险?”
主教哼了一声:“你很敏锐,我的孩子。不过在这点上,你大可放一百个心,我们之间的盟约依然有效,我有准备,并且绝不会允许斯科特人插手贸易局的事务,他们已经够嚣张了。”
阿加佩松了口气,不过,出于好奇,他的眼神还是在主教脸上悄悄张望了一下。
“在看什么?”胡安严厉地开口,“有问题就问,有话就直说。”
阿加佩猝不及防地被点中,他犹豫了一下,还是慢慢地说:“呃,抱歉,我只是突然想到了您的侄儿,他……他还那么年轻。”
胡安捏揉鼻梁的动作停下了,他抬起眼皮,看向阿加佩。
“他跟你差不多大。”主教缓缓地道,语气沙哑,“到十五岁那年,他才离开他的生母,赶来西班牙见我。我们从不亲近,比起父子,更像是陌生人。他怕我,因为我待人严苛,是布尔戈斯的主教;我同样看不起他,因为他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还有滥赌的毛病,如果可以,他能把圣摩西的手杖也押在赌桌上。我对他的耐心已经快到了极限,他也看出这一点,才主动请缨,提出要为我找到你的仆人,传闻中的千眼乌鸦。”
“他死了,我没什么好说的,我死了,想必他也会高兴得忘乎所以。丢掉父子情深的包袱吧,我和他的关系没有你想得那么美好。”
阿加佩沉默了一阵,主教忽然说:“我记得,你也有一个女儿。”
“是的,她叫莉莉,”阿加佩微笑起来,“她是我灵魂上最珍贵的宝石,我爱她,愿意为她付出一切。”
主教的神情隐隐带上一丝怅然,又很快被他掩盖下去。
“只要你的胡椒和丁香长势喜人,你的女儿迟早可以继承你的财富,成为一个有权势的人。”主教不冷不热地道,“说起来,这些事都是谁告诉你的?啊,我差点忘了,你也是被一位曾经侍奉过红衣主教的人举荐过来的,不是吗?”
“您说我的老师么?”阿加佩笑了起来,“是的,那可真是个顶好顶好的老人,离开了这么久,我实在很想念他。”
主教面色一冷,那固执的嘴唇向下一撇,斜起眼睛瞪他:“您就是个小软蛋,什么人在您那都是好的,善良的!好了,快下去吧,和您的对话,已经开始让我觉得厌烦了。”
不知道自己又戳中了这位孤僻老人的哪根筋,阿加佩挠了挠头,不明所以地站起来,好在他早就摸清了主教的脾气,知道他就是这样一阵一阵的人。
“那我回去啦,您也早点休息,”他习惯性地叮嘱道,“临睡前喝杯热奶,洒些肉桂粉,会对睡眠很有帮助的。”
胡安·丰塞卡盯着年轻人的背影,出于某种不甘心的生气情绪,他闷闷不乐地呼唤着侍从,即便是塞满了丁香粒的天鹅绒软枕,绣着金线的貂绒被褥,也不能令他的心情更好一点。
“要洒点肉桂粉,愚蠢的白痴!”主教大声呵斥可怜的侍从,“没听见他的话吗,你不懂什么是‘一点’吗?唉,我迟早会被你们的暴行给气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