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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桃花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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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
泪眼观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杜宇春归尽, 寂寞花遮寂寞人.
----------«桃花行»
我叫桃花,娘说因为我出生在一个桃花盛开的季节.而我,出生时笑靥如桃花.很小的时候,娘就教我念那首《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我爹是当今丞相,朝廷的一品大员,我还有一个哥哥,叫楚天璇。每天,哥哥放学第一件事就是来看我和娘,哥哥会拿着核桃酥逗我,母亲总在一边慈爱的看着我们。那时,我以为这就是幸福,就像那如口即化的核桃酥那样,甜甜的,酥酥的。
母亲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端庄贤淑,与父亲相敬如宾,又是圣上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也算的上是显赫风光了,可我知道她不快乐,她只是在维持这种显赫的表象罢了。父亲还有两个如夫人,二姨娘淑宜出生于书香门第,据说后来家道没落了,便给爹做了妾,生了二哥楚天玑和三姐楚玉衡,二姨娘平素性情温婉,待人亲切,也不和别人争什么,其实,在这种大宅子里,这样的人才是最聪明的。三姨娘月蓉是因为她娘家看上了楚府的权势被嫁过来当妾的,只是当惯了小姐的她,仗着自己年轻受宠,又生下了五弟楚天权和六妹楚开阳,在府中甚是嚣张。
每天,爹下朝后总会来母亲这儿看我,“摇光,来,到爹这儿来!”“不对!我叫桃花!不叫什么摇光的!”我总会不耐其烦的一个字一个字的纠正爹,然后嘟起小嘴,一脸不服气的看着爹,“哦,哈哈,对!对!叫桃花!”爹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手抱着我,不时的跟母亲说说话,或者逗逗我,而大哥便会在此时对父亲复述一天的学堂里教的内容。通常,我并不会走出这出云阁的,所以,在我的记忆里,二哥,三姐,都只是一个概念,并没有什么其他印象。印象里,二哥总是很温和的样子,对谁都很礼貌,但眉眼里总是闪着若隐若现的寂落。如果说大哥还有很孩子气的时候的话,二哥,总是那样,少年老成;三姐永远是温温婉婉的,不怎么说话。在这个家里,他们,很多时候就像是被遗忘的。
青阳二三月,柳青桃复红.车马不相识,音落黄埃中.
在这间大宅中,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七八个春夏秋冬了,大哥已是太子侍读了,而二哥也去上学堂了,平日里我伴着母亲,看她弹弹琴赋曲倒也逍遥快活。有时,娘也会带我进宫,我不喜欢宫里的繁文缛节,不喜欢曲曲折折的回廊,因为我常常会迷路。
九岁那年,我随母亲去甘露寺烧香,殿堂里梵音袅袅,檀香缭绕,让人感觉不到人间的气息。上完香,母亲在禅房与方丈说话,我觉得无聊就偷偷跑了出来,不知不觉中,我走入了一片桃花林,那满树的桃花,开得那般的绚烂,没有姹紫嫣红,仿佛天地间只有那绯红,红的,那样的纯粹,圣洁。原来,出云阁外的春天竟然如此美丽,我不禁有些失神,竟第一次渴望起外面的世界来了。
“你是谁?”一个声音从我身后响起,带着询问的意味。
我猛的一惊,回过头看见一个大概和二哥差不多大的白衣少年站在我身后,眼睛直直的盯着我,那眼神十分犀利,仿佛能看透人的心思,刚毅的嘴角微微上翘,浑身透着一股不容抗拒的霸气。
“我叫楚摇光。你又是谁?”我反问道。
“摇光,楚摇光”那少年轻轻吟道,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他双眉微敛,仿佛在思索着什么。突然他问:“楚天璇是你什么人?”
“你认识大哥?”一时之间,我有些茫然。
“小姐,小姐,你在哪啊?”倏的回过神来,发现是红袖在找我。
“总有一天你会知道我是谁的。”少年说着,玩味的看了我一眼,转身便走了,留下我一个人,茫然的站在这天地间,不知所措。
“我的小祖宗哟,你怎么跑这儿来了,夫人快急死了!”红袖说着小跑过来,“小姐,小姐,咱们回去啦,啊!”红袖说着还不时帮我拭着汗。我没有理会红袖在说什么,只是看着那个少年离去的方向发愣。
母亲看到我时,一把拉过我,把我紧紧搂在胸前呐呐的说:“桃花,我的桃花,你上哪里去了,吓死娘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的好孩子。”直到那一声“夫人,我们该回府了吗?”娘才缓缓的松开手,一路上,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回到相府,看见大哥笑眯眯地站在门口,“娘,摇光。”大哥笑着迎上来,左手扶着母亲,右手牵着我走进府去。
“大哥,我今天在甘露寺看见一个人,他知道你的!”我很随意的问他。
“哦?”大哥应了一声,回过头来然后拍拍我的头“摇光不乖哟,肯定又背着娘乱跑了!”
“可不,吓死我了!”娘也扭过头来,心有余悸地拍了拍心口。
好不容易进了出云阁,外面突然来传老爷要大家大家一起去大厅吃饭,我不喜欢这样的聚会,心底里总有一种莫名的排斥,我不知道娘对这样的聚会是什么想法,本来大家在各自房里各吃各的,相安无事,那样就不用看三姨娘争风吃醋的戏码了,让人倒尽胃口。娘轻轻的说了一声:“桃花,走吧。”说完,拉着我的手走了出去。到大厅时,看见爹和两位姨娘及几个兄妹都坐着了,看娘走过去,二姨娘站起来,福了福身,娘笑笑,在爹身边坐了下来。
“来,大家好不容易都有空,今天我们就趁此机会聚聚。”爹一发话,下面开始热络起来,其实,我和二哥三姐的关系还好,尤其是二哥,也许是年龄差距比较小的缘故吧,有时比大哥更加贴心。三姐向来是不怎么说话的,我们玩的时候她总是含着笑在一边默默的看着我们,而我一向被认为是爹最宠爱的孩子,性子里总有些若有若无的傲气,因为从小,我就知道我和他们是不同的,其实,怎么不同,自己也说不清楚,下人对我的态度永远是恭恭敬敬的,娘虽有时很宠我,但很多时候还是很严格的,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告诉我作为大家闺秀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时间长了,仿佛我是那个该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了,性子也变得不那么容易接近了,所以下面两个小的也不敢和我多亲近,久而久之,关系便淡了,有时,常常一个月说不到几句话,有时想想会有今天这样的格局,在爹也是挺无奈的呢。
“听说你今天带摇光去甘露寺进香了?”爹笑着问母亲。
“嗯,再过些日子就是老爷的生辰了,前两天请人排了排日子说今天是黄道吉日,便带摇光去祈愿了。”母亲笑盈盈的答到。
“对啊,老爷,那今年我们可要办酒席庆贺一下?”三姨娘一脸期待的望着爹,爹看了她一眼,淡淡地说:“我看就不必了吧,又不是什么重大的事,家里人聚在一起吃顿饭就行了。”
“可是,上次国舅爷不就” 三姨娘似乎很不甘心,可看爹脸色不对赶紧停了下来。
“摇光,和娘去进香有没有乖啊?”爹转过头笑眯眯的看着我。
“当然有啊!爹,我——”蓦然间看见大哥的眼睛若有若无的看了我一眼,满肚子的疑问便再次吞回了肚子。
“哦,这是爹的小摇光吗?今天说话怎么吞吞吐吐起来啦?”爹一脸兴味的看着我。
“那个,爹,我,我想和哥哥一样去上学啦。”我一口气说完,赶忙低下头去,胡乱扒了几口饭,其实,从甘露寺回来以后,我就有想见识一下外面的世界的念头。
“哟,摇光,不是姨娘说你,女孩子嘛,学学女红啦,会弹弹琴啦才是正道,你看玉衡和开阳,走出去就有大家闺秀的样子。”三姨娘扬起她一贯的高音。
这不是就是说我没大家闺秀的样子嘛,心下更是忿忿不平起来,我狠狠的瞪了她一眼,“爹啊,你不是最疼摇光嘛,答应啦,我保证不给你丢脸,真的。”我被三姨娘一激便决心和她卯上了,转而向爹撒起娇来。
“爹,要不就让摇光去念点书吧,我会看着她点的。”一直不说话的天玑抬起头看着爹说着。我真得很高兴,在这时有人帮我说话,便不由自主地冲着二哥直笑。
爹还是一脸平静,看不出一丝意图。吃过饭,爹陪娘回出云阁,我和大哥在后面跟着,我听见爹问娘“摇光去上学堂你觉得可好?”不知道娘对爹说了什么,回到出云阁,爹便同意我去上学了。“来,摇光,到爹这儿来。”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爹一手拉着母亲的手,一手搂着我,“爹,既然摇光出去上学了,那玉衡和开阳呢?”我回过头去,是大哥,爹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看他,“天璇啊,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这些事,以后再说吧。”“可是爹,你这样做置摇光于何地?”爹回过身去,拍拍大哥的肩膀,“要上学堂也让他们自己来说,你管好自己就行了。天璇啊,很多事情不能仅看表面的。”我听得云里雾里,但看爹和大哥的神情,我开始明白一些生活以外的事了。
回到出云阁后,爹和大哥又和往常一样聊起事情来。
“天璇,听说太子前几天又和皇上起了冲突?”爹啖了一口茶,看了看大哥问道。
“嗯,还不是为了如何处置温思承的事情,太子觉得温思承没有错,国舅一干人等卖官鬻爵,弄得朝堂上乌烟瘴气的,理当重处,可皇上硬是压下了他的折子还将他贬至房州。”
“那你觉得呢?”爹说得很沉很慢,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看不出一丝喜怒来。
“我?孩儿以为皇上和太子各有理由,对皇上而言,国舅是牵制爹您的利器,只要国舅不要太过分,皇上是不会追究的;而对太子而言,国舅是齐王李元橖的舅父,而且一直在幕后为齐王出谋划策,所以打击国舅的势力就是打击齐王的势力。于公于私,太子都要力保温思承啊,况且,太子和齐王的矛盾也越来越深,您也看见了,齐王无论在朝堂上还是私下里,处处与太子争,这正好是一个好机会,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啊!”爹不置是否,只是点点头,娘笑着端来一盆水,“老爷,好久没有泡脚了,你的腿一到阴雨天就不好,前几天我去宫里陪太后娘娘说说话,正好太医在,我就请他给开了几帖药,这不,趁有空,试试吧。”爹呵呵笑了几声,“倾鸿啊,难为你了,还为我端水,唉,这些事让下人做就好了嘛!”娘娘笑着,大哥轻轻拉拉我的袖子,示意我离开,于是,我和大哥便告退了。
日子还是一天天过着,我上学堂已有好些日子了,平日里都是二哥在陪着我,我的学业不是太好,但也不坏,出来久了,总觉得外面的世界,并不是我所想看见的世界,心里难免有些失望。每日回到出云阁,母亲便将早已准备好的核桃酥递给我,笑盈盈的看着我。“桃花,今天可有听先生的话?”母亲的声音总是这样,轻轻的,柔柔的。“还好啦,娘,今天先生教了我们旬子的《王制》,什么‘水火有气而无生,草木有生而无知,禽兽有知而无义’唉,听得我困死了。哪有娘教我的‘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易懂!”
“你啊!不好好用功读书看你爹回来怎么教训你!”娘笑着嗔道。
“爹才舍不得呢!娘你在练字啊?”我看着一边墨迹未干的字“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是卓文君的《白头吟》,这个,红袖姑姑早就教给我了,在西汉,关于才子和佳人的爱情,不知道是不是听多了那些痴心女子和负心汉的故事,我是不相信那些的,有一次,我问二哥,“你说,两个人真得能一直一直的相爱,携手看白头吗?”二哥笑笑,拍拍我的头说:“缘分的事,是早已注定好的,早就刻在三生石上了,至于能不能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也是要看各人的命了。”我撇撇嘴,“那一定是不行喽,都是借口。”所以二哥常笑我“早慧”,少年老成,而三姐说,那是因为我还没有经历过爱情。有一次,我很好奇地问三姐相不相信爱情,我记得三姐想了好久,说信。那种神态,是虔诚的,有带着少女特有的娇媚,那时,我的想法第一次有了动摇。
“娘,你开心吗?”有一天,我终于问出了这个憋在心里很多年的问题。
“傻孩子,只要你和你大哥好好的,娘就开心。”娘看着窗外,淡淡地说。也许,娘很久以前也是幸福的吧。娘是出自太原王氏,年轻时又是名满京城的才女,自及笄后就不时有人上门提亲,其中不乏一些王公贵族,母亲却选中了当时还不显贵的父亲。父亲呢,娶到心仪的女子想必也是很高兴吧,或许,还有骄傲。只是,这种幸福实在是很短,短得足以让一个女人心灰。婚后不久,父亲在功名上平步青云,忙于国事的他自然就忽略了家里,不久家里又多了两房姨太太。很多人称赞母亲选夫婿的好眼光,但是在母亲心里,大概希望父亲永远是个布衣吧!我想起母亲写过的诗,弹过的曲子,无不透露着淡淡的落寞。
那一夜,我第一次失眠了,原来很多事情,抽丝剥茧后,真的很伤人,不是吗?!翻来覆去脑子里始终回荡着那句“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大哥深的望不见底的眼神,二哥孤独的身影,三姐达不到眼底的笑意,还有母亲,和二姨娘那一闪而逝的寞落的神情,楚家,这个大宅子里已经承受了太多的辛悲与酸楚,我只是看着,什么也不能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