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坠海》rosemary

2、假如公主犯了错

　　昭华宫内，凤仪殿前。
　　我所在的位置本来是不错的，目光正对着九级凤纹雕花的汉白玉台阶，阶边植着两株芙蓉木，木下吊挂金铃，风吹叮呤作响，如同乐曲一般地动听。
　　不过，当一个人长时间地处于这样的地方，那感觉就是另一回事了。
　　我垂头丧气地长跪在阶下，双手老实地扶在膝上，半低着头，看上去一定是羞愧无比无面目见人的姿态。
　　来往时有宫人，大多作视而不见，自若地经过，偶有胆大多事的会投过来好奇的目光，低声的嗤笑，我只眼帘低垂，装作不知。
　　耳听殿内隐隐传来笑语，心里苦苦盘算着已经过去了多少时间。

　　清晨到日落。
　　台阶的影子也变得看不见。
　　风还在吹着我的发稍。
　　我是一个犯了错的公主。
　　…………

　　我苦中作乐地想着这些句子，膝上的疼痛目前还能忍受，嗯，听说那平生小道士也在玄天阁受罚，那里风更大，日光更是毒辣，相较起来，我这里还算好的。
　　我们在一同受罚。
　　因为我们一同犯了错。
　　思绪飘回昨夜，…夜里很冷，平生小道士好心地劝我回玄天阁中等着，天象有变，他会唤我来看。又说阁中桌上酒菜是为他而备，我若饥饿也不妨自取。
　　我想想也对，就回了阁中，坐在桌边等，本来倒也不饿，但是看到有酒便勾起馋虫，我一个无名小公主，衣食固然不忧，但酒这种东西，谁会给提供？酒筵上倒是有酒，但那是众目之前，皇威座下，我这种胆小慎微的小女子又怎敢真地放开了喝？
　　喝着一人未免无趣，便喊小道士一道，小道士死活不愿，说要守着天象，我便出主意把酒拿出来在坛上喝。初时两人都还有些分寸，但几杯下肚，眼花耳热后，意气横生，也不顾忌许多了……
　　到底喝醉之后，我们作了些什么，我都记不甚清，不过模糊记得我曾引吭高歌，抢小道士的木剑之类的。
　　还隐约记得小道士好象中了邪似在月下狂舞，说自己是天下无双之类的…
　　后来我就都不记得了，但是当今天早上，宫侍们在玄天阁上发现我们时，据说我们都衣衫不整地睡着在祭坛上…因此引来天子恚怒，皇后施惩，我在她宫内长跪思过。
　　其实说衣衫不整未免过了，当时只是我被叫醒的时候，只是身上披着一件小道士的外袍而已，想是小道士醉归醉，却也好心地把他的衣服给我防寒，没想到就是这一件衣服坏了事。

　　我可以用我的名誉发誓，昨夜什么也没发生。
　　可惜我就是浑身长满了嘴，也是说不清了。
　　可惜啊，可惜…

　　“八公主，皇后有请。”
　　听到这几个冷冷的字的时候，我简直如蒙大赦。
　　我从地上起来的时候，膝头一阵剧痛，差一点就站不稳。传话的人傲慢地站在一边看着，我这个没权没势又犯下大错的小公主是没有资格被皇后身边的女官扶的。假使她真要这么做的话，我也实在消受不起。

　　皇后端坐在大殿正中的凤椅之上，端庄的面容冷淡而严谨，行过跪礼，我的膝头又是一阵难过。
　　“灵柯，你可知罪？”
　　我心里无奈地叹气，“知罪。”若不知罪就得受罪，我也不痴不傻，何必做强项公主。
　　半响无语，想是见我认罪态度良好，一时不知是从宽还是从严处置。
　　不过这位皇后掌凤印十年，一向颇有贤名，该不会到了我这里，就来个狠的吧？
　　听得凤座上面传来一声幽幽叹息，我偷眼瞧去，只听那位皇后沉呤道：“你一出生就没有了生母，虽有教养女官，却终是隔了一层，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也多少由此而来…”
　　“唉，平日见你倒也是个谨慎懂事的，怎么忽然就…罢，现下有两条路，你自己选吧。”
　　我心中一紧，声音带着惶恐问：“请娘娘明示。”

　　皇后端起一边盘凤玉石案几上的细瓷杯子来，慢慢地品了一口，才悠然说：“我朝民风豪放，于男女之防不若前朝那般拘礼，但…也容不得如你前晚那般失节败德之行，你年已二八，本来可与灵宝一道细择良配，如今却是不能了。若是嫁与庶民，又失了皇家体面。先皇在世时曾有先例，一位名为玉清的公主与宫中侍卫有私，事败后，赵皇后，也是现今慈安宫赵太后令其于祥云寺出家。”
　　出家？
　　我忽然感觉我的头上凉嗖嗖起来。
　　“除了出家外，还有一条路，于我朝九品小吏中择一身家清白者嫁之，…这两条路，你可自择。”
　　我心里苦笑，两条都不是什么好路啊，皇后说得大方，什么与灵宝一道云云，我哪有那个好命可以与她亲生的宝贝公主相提并论，若不是这次的丑闻，只怕皇后都记不起我的模样。还什么细择良配？

　　我还没说话，皇后又道：“今日我着人去吏部找了些名单来，倒是看着一个合宜的，王姓良材，京府武库署监事，年四十有一，妻新丧，儿女三人。”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皇后她老人家可真是不是我的亲娘啊。

　　“你意下如何？”
　　这雪上加霜的问话令我直欲晕倒，意下如何？我两样都不选行不行？
　　“娘娘仁慈，替灵柯费心了，只是自古道，好女不事二夫，昨夜既然已是如此，灵柯便认定了那小道士。无论他是贫是富。灵柯都心甘情愿。还请娘娘开恩成全。”
　　我说完就重重地行下大礼去。

　　“这，…”
　　皇后略一思忖，问：“正一宫弟子虽是可以娶妻，但道门中人清规戒律不少，你若嫁与小道士，日后只怕受苦。况且道门向来不受官家管束，正一宫主德高望重，连皇上也礼让三分，他若不乐见此事，只怕…”
　　“正一宫主若不愿灵柯嫁与小道士，灵柯也无话可说，只愿身入正一宫，出家修行。”
　　皇后忍不住笑了。
　　“说来说去，你都是死活要入正一。那小道士有什么好，竟如此让你倾心？”
　　“请娘娘成全。灵柯此生永记娘娘大恩。”
　　“也罢，我着人去同道和商议此事。你回去等候消息吧。”

　　等我回到小院，已经是夜里了，侍女小微和小原一见到我就抱住大哭。
　　我啼笑皆非，“哭什么呀，我不是好好的在这里么。”
　　“呜――公主，小原以为你回不来了，好害怕呀…”
　　“…，小微相信公主一定是清白的，当时若是小微也陪公主去赴宴就好了，都怪小微…”
　　这两个和我年纪差不多，从小在一处的，倒也有些情意在，我安慰她们一番，把皇后的处置结果说了，结果这两人倒哭得更是伤心。直到我说了今天一天没吃东西，又跪了一天，她们才抹着眼泪去给我打热水和拿点心。

　　我坐在床沿上，想着这两个小宫女，都是安分胆小不起眼的，跟着我这个没权没势的公主，那是什么光都沾不着的。不象在灵宝身边的那几只，个个都象孔雀开屏。我若是真地出宫，倒要为她们寻个出路。
　　有了，在这宫里，我说得上熟的，也就勉强算五皇子一个，他已年长成人，在外建府，再过半年就可到他的封地去做个闲散王爷。他性子温和，却又善于明哲保身，将小微小原托给他，可保一世安稳。
　　略吃喝了点东西，我倒头就睡，一夜竟无梦，醒时已是大亮，梳洗未完，皇后着人唤我。
　　我在皇后那里得到了一个令我大受打击如睛天霹雳的消息。
　　皇后同意了，皇帝同意了，正一宫老道同意了。
　　小道士平生不同意！

　　真是一件讽刺的事。
　　我心里苦笑着，原来还是高估了自己啊，真当自己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么，那天本是我闯入玄天阁，累得小道士一并受罚，他又凭什么会娶我？
　　当我再次走上玄天阁的时候，却是另一种心情。
　　小道士平生还在那里。
　　日光毒辣，照在他年轻清秀的脸上，额头上有细汗，脸上倒没有什么痛苦的样子，目光眯着，看向遥远的一处。似乎神飞天外。他孤零零地在巨大的古坛之上，跪姿端端正正，不象是在受罚，倒象是在为什么祈福。
　　我走到他的面前，裙裾遮住了映目的娇阳，小道士远望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有一丝惊讶，他认出了我。

　　他似乎是想了想，露出一个微笑。
　　“见过公主。”
　　我没有说话，向一边走开，在他身边跪坐。
　　这举动让他讶然地看了我一眼，却没说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娶我？”
　　我轻轻地问。
　　多年以后，小道士说我那天的问话虽然轻，没有怨，没有责，却带着一丝淡淡的哀愁，让他本来无拘无碍的心意也感到了愧疚的疼痛。其实他本来有很多理由，他还太年轻，不想过早承担责任，他有可能专心修道，无心情爱，他天性懒散，不愿和皇室扯上关系。更重要的一点是，他不娶不爱的人。
　　换言之，就是他不爱我。
　　那是当然的，只见过一面，怎么可能就爱，若是说爱反倒是有了鬼了。又不是坊间才子佳人小说能一见倾心二见许定终身。
　　小道士却觉得这些理由都没法说出口。
　　不过当时的我并不知道他心里挣扎思量，见他不答，便叹了口气，打算放弃了。
　　“对不起，令你为难了。”

　　其实没有头发也没关系的，每天梳那么长的烦恼丝，也累人的紧。
　　我正要起身离去，小道士哑哑的声音阻住了我的动作。
　　“公主，…”
　　我转头面向他，那被我看着的少年脸上，竟然泛起淡淡的红。
　　“我愿意。”

　　＊　　＊　　＊
　　“八妹。”
　　来人素色锦袍，玉带围腰，长身玉立在阶前，端的一派皇孙贵胄气度风华。正是五皇子。
　　“五哥。”敛袖为礼，嘴角带笑，这五哥，正有事相求，可就来了。
　　“听说你将入正一？”
　　看着我的眼神有点思量的意味。
　　我的脸恰如其份地热了起来，想必红晕上面，略显羞惭。
　　“小妹无颜。让皇兄见笑了。”
　　这风口浪尖上，别的宫中人都躲得远远，唯恐沾了霉气，只有老五，倒在我这小院里晃，不愧惫懒闲人王的称号。
　　“正一宫是道门福地，得列其中才是凡俗人之大幸啊。”
　　我听了这句话，把头微微一点。算是赞同。
　　“八妹不须害羞，你自觅得好去处，作哥哥的也替你高兴。”
　　望着面前的锦囊，我心底暗暗小鹿乱撞地期待。唉呀呀，不知道是成把成把的面值巨大的银票呢，还是价值千金的珍宝珠玉呢。
　　笑眯眯地接过了礼物，“多谢五哥，小妹这里也有礼物送给五哥呢。”
　　转回身，出声招呼小微小原两个来，让她们给五皇子见礼。
　　到底是个聪明的，我还没开口，就已经猜出了我的用意。
　　“八妹这是…”
　　“她们两个随了我多年，安享清福是从没有的，受罪连累倒有不少，且喜她们心地实诚虽无大才，却也可靠。小妹就厚着脸把她们托给五哥了。想必以五哥为人，也不会亏待了她们。”
　　小微小原这两人事先我也和她们说过，但到了这当口，还是忍不住哭了出来，弄得我也心酸，倒好象生离死别似地，忙让她们退下，我又换了笑脸，继续和五皇子说话。

　　我们主仆在这儿哭哭笑笑，五皇子一直安静地站在一边，这时见她们走了，才轻叹了一声。
　　“唉，灵柯啊。”
　　“这十几年了，我是不得势的皇子，你是个不得势的公主，你明白我，我却看不懂你。我以为我已经是看透世情，随波逐流了。却还有个小小女子，比我更不在乎这锦衣玉食，这富贵权利。我永远忘不了我母妃过世那一夜，你对我说的那一番话…”
　　“在那之前，我母妃受宠，我也跟着得势，自以为是皇子龙孙，高人一等，那些宫人侍卫的恭敬都理所当然，当之无愧的，我和其他风光正好的皇子皇女们一样，看不起在宫中角落的也同样名为皇子皇女却照不到阳光的人。”
　　“但是，突然有一天，我母妃生了怪病，容颜尽毁，当然地，宠爱也象冰雪一样消失在阳光之下，她在双重打击之下发了疯，没过多久就过世了，而我的好运也到头了。”

　　我听着他的诉说，多年前那一幕如在眼前，红颜一朝尽调零，只留下娇宠少年茫然应对从没料想过的未来。
　　那个美丽精致的女人，生前有君王宠爱，宫妃拉拢，宫人奉承，死后只有半殿清风，烛光照冷。只有灵幄低垂，方知世事艰难的少年惶恐地哭泣着母亲。
　　“母妃身后冷清，平日里称姐道妹的人早就躲得远远，那些见风使舵的宫人也早就不知所踪，来凭吊的人屈指可数，我守在灵前，除了哭之外不知道还能作什么。深夜了，风很冷，我也饿了两天了，我不用膳，宫人们也不来劝。我就那样又伤心，又冷又饿迷迷糊糊地掉着眼泪。”

　　“然后我来了。”我笑看着用平静口吻叙述过往的五哥。十年过去了，五哥变了很多啊。
　　“是的，你来了，你跪在我母亲灵前，说她是个好妈妈，说她是如何疼爱我，你又是多么羡慕我，请娘娘在天之灵，保佑五皇兄平平安安地长大，一生安乐。那个时候你才六七岁，身子瘦弱，说起话来细声细气，却又是那样地体贴。”
　　“你把一个包起来的手帕交给我说，五皇兄保重。然后就走了，从桂枝院到华章宫，是段不远的路，你一个小女孩就在深夜中来去。你在手帕里放着一块红豆饼。那天夜里的红豆饼，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在心里认定，你是我的妹妹。”
　　“三个月之后，我就要到封地忻城去，那里位置偏远，气候苦寒，并非富庶之地，但却是我期待已久的天地。”
　　“无论何时，柯妹都可以去那里，别忘了，那里有哥哥在。”
　　五皇子对我温和地笑了笑，伸出手拍拍我的肩头，“柯妹，多保重。”
　　我有些愕然有些感动，只来得及回一声保重，他就决然转身大步走去，背影也很快地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