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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雪漫天(四) ...

  •   永禄三年的第一场雪在新年当天无声无息的降临,头晚并没有异常,第二日醒来才发现世界已被装饰的粉妆玉砌了。
      久居南方的若歌多年未见到雪,今日这晶莹剔透令她心中有说不出的喜悦与兴奋,一醒来就说到雪里走。
      酒会刚过,信长下令今日大放一天,既然不用当值,此时不去,更待何时?生莲看劝说无用,只好作罢。若歌寻好外披,将一件大红羽绉、帽边滚白兔毛的斗篷披上身,兴冲冲的出门踏雪。
      雪纷纷扬扬的下,不大,可天地间朦胧一片,十步之外已看不大清了。
      若歌没有什么特别想去的地方,随性而走。花园中四处无人,雪也都是新的,无人踩过。她惊奇的看着眼前这雪白的蓉毯,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三步一回头,两步一低头,身后的脚印到像跟着她似的。一时心血来潮,绕着花园走了几个来回,最后在一个石桌旁站定。
      桌边的雪很厚很厚,用手一试,没过手指。
      她没有起身,双手在地上来回和着,搬着,堆着地上雪。不久,石桌边多了个大雪人。天冷地冻,万物被白雪覆盖,找不到树叶枝叉作眼睛、耳朵。偏头一想,索性用手指在当作雪人头的雪球上戳三个小孔当眼睛、鼻子。
      起身,后退几步,看着那雪人,不由的露出微笑。

      …………
      “怎样?让你出来对了吧!”她得意的对他道,之后超过他一蹦一跳的向前走。
      雪漫天,漫天雪,世界满是剔透的白色。他随她走着,寒风中,心却是热的,“干嘛那么兴奋?”
      在他面前站定:“从小只听人讲雪,没见过,今日一见,当然兴奋。”
      “你没见过雪?”
      努嘴道:“家在南方,一年四季只是雨。”
      他道:“那我送你个雪人吧!”
      她站在他身后,好奇的看着他。他背对着她,双手来回忙碌着,不一会儿,地上出现一个小雪堆。她前后左右打量那雪堆一翻:“这堆雪什么意思啊?”
      无奈的道:“那是雪人。”
      “雪人?”歪着脑袋,“雪人也要有眼睛鼻子的。”说罢,蹲下用手指在当作雪人头的雪堆上戳起一孔,一个、两个,当到第三个时,由于力度过大,雪人头滚落,散了一地。她转头,抱歉的一笑。他装做生气道:“都是你,头没了吧!你自己再堆吧。”
      手捧冰凉的白雪,心到是静了下来。她手捧着雪,不经意的唱:
      是谁又撞碎了一轮海中月
      醉梦里说笑歌万阙
      是谁又在海上吹那杨柳叶
      六月里天涯飞白雪

      “那是什么歌?让人心都静了。”
      她起身道:“没有曲名,只有调子。”
      沉默过后,他声音忽然显得黯哑:“明年什么时候……走……?”
      她轻声答:“樱花祭。”
      气氛顿时定住,一时都无语了。

      谁又在抬头望漫天青莲雪
      谁又在轻声说离别
      歌声幽咽,一切仿佛都凝结在那里。
      …………

      漫天飞雪迷了她的双眼。
      抬头望天空,洁白的雪花落在脸上,化作晶莹的水滴。
      是谁又撞碎了一轮海中月
      醉梦里说笑歌万阙
      是谁又在海上吹那杨柳叶
      六月里天涯飞白雪
      千人战几番江淮水飘红叶
      莫回首百年相思难解
      却回首为你指间笛声咽
      再回首看梅花不谢

      霎时传来一阵轻笑声:“都这么久了,你还放不下他?”
      纳闷的回头,看到信长正向她走来。他身着黑色皮毛斗篷,戴着宽檐墨竹坐。若歌知道自己该请安,可不知为何心里堵得慌,不想理他,点下头便转过身,径自踩雪。
      他不理会,站在她身边:“既然都娶人家,大冷天的你一个人在此唱悲歌也太糟蹋自己了。”他低着声音道。
      她这才回过味儿来,搞半天原来他还认为自己老想着指婚的事,好笑的道:“又不是所有女子都是刘兰芝,再说,我也未在想此事。”她望着他如大海般幽深的眼睛,证明她自己无半句假话。
      沉默大半晌,他问她:“刚才唱完了?”
      她摇头。
      “那继续吧!”
      他不再说话,也不离去,只随她雪地中站着。
      她犹豫一下,还是开口了:
      多少年生死一笑剑歌烈
      问天下谁能掌缘生灭
      谁又在抬头望漫天青莲雪
      谁又在轻声说离别

      过后,“这是什么曲子?”
      她回说:“没有曲名,只有调子。”
      “让人心都静了。”
      身子猛的一颤,手不停的抖。这对话……未再多想:“若大人没事,我就告退了。”
      行一礼,刚转身走几步,脚踩到雪下的一块石头,一个踉跄就要摔倒。正暗自叹倒霉,一只手稳稳地扶住她,站定后。未吭声,提步就走,他还是不语,只是随着她,握着她的手并没有放开。她甩了几下,见掉不脱,只好随他去。
      雪越下越大,整个世界静得只剩下他们缓慢的踩雪声,白茫茫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她和他。
      她低头走着,没有留意周围,只随他而行,手上不时一阵阵灼热。他的手很宽大,很温暖,被握着,心渐渐平静、安定了。
      待停下步子,再抬头,是一具古朴的大门。向四周望去,天啊!也不知何时,她竟随他走出天守阁了。
      信长用另一只手拍拍木门,一个侍从立刻开门迎了上来。见他出来,若歌慌得忙要抽手,却感到握得更紧了。只听侍从到:“请信长大人先在厅中歇息,在下这就去叫我们家主子。”
      进了院子,在她的再三坚持下,他终于松了手。

      园子不大,可很大气。四周种满竹与松柏,用篱笆将其同木建筑隔开。位于正中的房屋四面环水,过一座旧窄的木桥才到屋子正门口。看这园子的装饰,到像一位雅士的居所。
      拉开房门,进入房中,刚坐定,只见一个男子不慌不忙的走进厅里。男子很是清俊,一身雅致的窄袖便服,系一条紫色丝带,炯炯有神的眼睛和深红的嘴唇如描如画,十分鲜艳。
      “要什么?”
      “酒。”
      男子打发侍从端来酒盏和满满一盅酒。他没有留意若歌的存在,径自给信长满上,之后自己先干为敬。
      “竹之内,没想到你还有收藏美酒的癖好。”信长饮一口,难以置信的道。
      那个被叫做竹之内的男子有些得意:“这酒可存放了二十年多,定是无与伦比。”
      “少在那儿洋洋得意!”面露不屑的放下酒盏,侧身坐在方几边,与端坐在那里的竹之内形成鲜明对比。“昨日子怎么没来?”
      竹之内不解的看着他。
      “帖子派给你了,为何昨日不来酒会?”
      他“呵呵”一笑:“大人您这不是在取笑竹之内吗?明知我喜欢那般热闹场面,却连派三帖。这反而让我觉得大人向我派的并非请帖,而是警告我不要露面的警示书。”白皙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笑意:“人们都搞不清帮哪一方的竹之内出现在织田信长的酒会上,似乎有些蹊跷。”
      冷“哼”一声,对看懂他心思的竹之内是又爱又恨:“铺垫到此,言归正传。”他移移身子,让自己更舒服些。过后一笑:“这次就助我一臂之力,按你的行事风格,绝不会帮要失败的一方。”
      他道:“您有把握必胜吗?”
      信长暸望窗外的飞雪,轻声道:“没有,不过……”他顿一下,“值得一拼。”
      竹之内眼中有丝或隐或现的光芒闪烁,他晓得信长的决心和斗志是不可动摇的。
      半晌,信长回过头来,看着他,漫不经心的问:“你说我是杀他还是救他?”
      听到“他”,竹之内灵机一动,过后是不解,“您指松平元康?他有何动向?”
      “难道我没告诉过你?”见他不知情,信长面露嘲讽,“今川义元想让他打头阵。”
      他点头:“意料之中。但您在犹豫什么?是想打而又不能取胜吗?”
      信长神色一凛,怒道:“你是说我没有击败他的实力?”
      “您可是一点也没变,听我讲完嘛!”语气平和,目光静如止水,“若是我,将毫无敌意的人树为敌人,实在遗憾。而且,如真与他开战,想要打败背水一战的他,您的兵力损失定会很大,这可不是明智之举。”
      “哦!”
      “况且……”他顿了顿,“您和他的交情不一直很好吗?他还曾唤您兄长大人。”
      “十年前了还提他干嘛!”信长立刻打断,过后面色严肃,“此战胜负关系到织田氏的安危,别拿什么‘交情’跟我说事。”说完,他回头看了看若歌,眼神中夹杂着一丝说不清的复杂,这种目光若歌还从未见过。
      听他们的谈话似乎很重要,她正想着如何回避比较妥当,就听竹之内道:“信长大人,我们今日下一盘如何?”
      “好!”信长转过身去,与他面对面。
      侍从把方几简单的打理一番,摆好棋盘,行礼告退。
      他退下后,竹之内擦棋盘笑问:“您今日找我来的事说完了?”
      看他的样子,信长真恨不得“啐”他一口:“真是本末倒置,找你是为另一件事。”
      “那您讲吧。”他随意道。
      信长没有立刻说什么,只是让他执白先行。竹之内正拿起一白子,寻着如何走,忽然转过头来对若歌道:“不知这位姑娘懂不懂棋?”
      “懂的。”她急忙道。
      他轻轻一笑:“那就坐过来些观战吧。”
      若歌点头,起身来到桌边。
      已是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都不发一语,精神完全集中在棋盘上。信长虽执黑棋,可目前却处于被动状态。放眼而观,棋盘上大多是竹之内的‘天下’。以全盘中心为聚点,向四周分散开来,似乎一个牢不可破的网。渐渐到中盘,棋盘四周都已变成信长的死角,竹之内胜似乎已成定局。
      若歌在一旁不出声,可快急得冒汗。马术高超可棋艺平平。心理边打鼓,边琢磨着她如果接着走信长的棋,自己该怎么下手。
      又过半柱香的时间,竹之内忍不住抬头道:“今日大人的神思不集中啊!”
      信长头都未抬,盯着棋盘,走了一步:“说正事。你估莫何时开战?”
      他拿起一白子,刚准备落盘,又抬起手,犹豫着。“大概不会像野武士那样轻率出动,最早阳春三月,最迟五月……”说罢,走了一步,吃一黑棋。“他们的兵力呢?”竹之内见他不语,追问。
      “三万。”信长有意无意的接话。
      “那您眼下有多少?”竹之内抬起手问。
      信长换了个姿势,又走一步,低声道:“三千。”
      “三万对三千?”竹之内平静的面庞上也有了一丝波动。他想了想,又走一步。
      若歌完全不懂战术,但听到信长那个“三千”说得那么坦然,心不由得一颤。虽说三国时期有个叫姜维的将领以少胜多,但那只是七倍兵力之差距,眼下这么悬殊的差距,到底如何才能取胜。
      接下来竹之内的所有问话都以信长的“不知道”而告终。比如是出城战还是守城战,开战的话家人怎么安排等问题,信长都回说“不知道”。时间久了,他也就不再问了。
      尽管信长在棋盘中四周的棋被竹之内杀得寥寥无几,可对中心的攻势却丝毫未减。若歌竟发现越往后,竹之内的优势越不明显,尽管他做活的角多,可却成了他的绊脚石,以致难以招架信长对他中心的攻击,最后全盘瓦解。
      整盘棋最后以信长胜一子告终,胜得惊险,可赢得漂亮。他看着在一边重复数点数的竹之内,起身大笑:“看到了吧竹之内,不是三万对三千,是三千对三万。我要说的说完了,今日就到此吧!”还未等竹之内说什么,便扬长而去。

      雪仍在下着。
      街上来往行人已多,早晨那种空旷感此刻止已消失在人海中。
      熙熙攘攘的人群,人们脸上挂着笑,尽是对新一年的期盼。
      若歌在他旁边,随着他慢悠悠的走。一路上想不明白他今晨来这里有何意图,她一直沉默,直到听到他感叹:“终于还要开始了……”
      “您说什么?”她站定,看着他道,心中有丝担忧。
      他也随着停下道:“没什么。”过后用深遂的目光望着她:“今天的对话……你听到了?”
      她点头,之后坚决的道:“您放心,我不会跟任何人讲,对良之大人也不会!”
      他望着她,渐渐露出一丝笑。这笑不单露在嘴边,更浸入眼中。那种温柔、释然与一丝欣喜共同交织在一起。如同之前的眼神一般,这笑她也头次见。也许,多年服侍的阿昌夫人也不会相信他的这种笑容。
      看得愣住,怎么也无法把此时的他与在前厅中不时暴怒的他当成同一人。若歌眼神一时竟无法离开,生怕这种神情消失在漫天的飞雪中。也不知过多久,她才回过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一脸尴尬的收回方才的目光,低头涨红了脸。
      见她由无所顾忌到神清慌张变得那么快,他不禁好久的看着她,过后道:“反正出来了,不如转转,就当陪我巡察了。”
      猛的抬头,嘴张得老大,过后用手挠挠后脑勺:“那个……嗯……”脑中转了个来回,脱口道:“回去晚了阿昌夫人扣俸禄!”紧闭双唇,等他的反应。
      盯着她半晌,他大笑起来,笑声跟从前一样了。“柳若歌我算是服你了,我管阿昌,阿昌管你。你不听我的倒是听她的。好了,去吧!”
      听他这么说,她行一礼,转身就往天守阁方向跑。
      雪没有要停的意思,纷纷扬扬,不小心吸入鼻中,呛的她轻咳几声。现在的若歌真想到天守阁后进厨房“找块豆腐”,谁让自己刚才绞尽脑汁想理由却说出那样一句蠢话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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