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白昼之鹰 ...
-
最炎热的七月来临了。
为躲避炎热,前田家提前早晨农耕时间,推迟午后时间。太阳如同火红的金刚圈,死死的套住了这座宁静祥和的城池。
接连几天,房间热得让人难以忍受。在利家的建议下,农耕休息时大家一起坐在前院的树下纳凉。院本热闹的前厅随着炎热的加剧而愈发冷清,喧闹转移到了大树下。
若歌并不会做农活,可她却未曾闲下来。每天清晨她都会端着一壶茶跟随利昌他们一起到原野。当他们农耕时,她便坐在树下翻抄父亲云卿的密籍。待到他们休息时,她便会主动送上茶水,有时递给他们毛巾擦汗。
距她住在前田家的第一天已快一个月。自她一月前同利家在原野上的谈话后,若歌渐渐开朗起来。这些日子,她跟所有人关系都更近了。大家都“若歌,若歌”的亲切的叫她。若歌白天通常翻抄书籍,傍晚便和他们一起坐在麦田里聊天。她读过很多书,常在他们农闲时讲些民间传说故事给他们解闷。现在的她已经不再顾忌他人谈起她的家庭了。有时,她也会主动说些她在大明的一些奇闻趣事。
阿辰夫人一直很欣赏她的勇气,得知她读过如此多的书籍后,更加佩服起她的才气。大家都很喜欢她,她也渐渐把前田家当成自己家。往日的悲伤已成为记忆,若歌现在已完全振作起来。也许正如利家之前对她说的那样,她的父母正为她的坚强与自信感到骄傲!
傍晚。
田里依旧是一片繁忙的景象。
前田利昌已经年近五十,可干起活来却十分卖力,永不知疲倦。他看着已快要松懈的利家道:“利家,再加把劲!”
“是!”利家立即振作精神。
在一旁的利久一面除草,一面道:“今年定要有好收成啊!”如果来年果真有战事,粮食储备可谓重中之重。
利家看着他,又想起了不久前利久对他说的今川义元三万大军上京的事。“大哥,如果今川打进荒子城,你有何打算?”利家一面干活一面问。
“我不会出战!”利久不喜欢战争,这和利昌一样。可大敌当前的他仍不出战,这使利家不由得有些担心。“那荒子城领民怎么办?”
利久镇静的道:“我会在领民面前切腹自杀。”
“荒谬绝伦!”在一旁听他们对话的利昌最终忍耐不住,冷冷的抛来一句表示对利久不满的话。
气氛立即变得严肃。利久放下手中的活,坚决又不失恭敬的对利昌道:“父亲大人,除了锄头、粮食、收成,战事我一律置之度外。”
“你……”利昌因他的回话而气得左手颤抖。
前田家历来是英勇善战。无论是先祖、利昌、还是现今的赤母衣众利家,都是勇猛的武将。利久虽然思维睿智、敏捷,但却是个“纯粹”的庄稼汉,这还真所谓前田家的先例。利久原本就痛恨战争,自从二弟利玄战死后,他便决心永不参战,一心只为农耕。利昌虽理解他这种心意,可身为荒子城的继承人,这不得不使利昌顾虑重重。
阿辰甚是理解利昌的心思,她轻拍他的肩道:“你先不要多想了。利久嘴上如此,可实际上定非如此啊!”
“唉……”利昌忧心的叹口气,继续忙他手下的农活。
为了缓和田中的压抑气氛,利家装作轻松的道:“父亲大人,孩儿觉得今川并非一定会打进来。”
“为何?”利昌忙着手中的活,低着头问。
利家放下手中的稻草:“等到若歌把书交给主公大人后,我们就会造出大量的火枪,到时定能阻挡今川的进攻。”
利久想了想道:“造火枪并非易事。短时间内生产出那么大数量的火枪可谓是天方夜谭。况且,费用怎么算?”
眼下,的确有个新的难题。即使若歌把书按时交给信长,也无法很快产出如此庞大数量的物品。比起费用,制造火枪的人手更是紧缺。利昌估计,如果对付来年真的开战,若歌的密籍是帮不上大用的。看来他们必须想出新的法子来帮助织田氏渡过危机。不过从现今看,若歌的书并非毫无疑义。“利家,你计划何时带若歌去清洲城?”利昌问。
“十天以后。”
“可向她说明?”利昌接着问。
“还未曾说过,不过估莫着她的书快翻抄完了。”利家道。
利昌点头。
提到若歌,阿辰夫人感慨道:“那女孩子真让我吃惊!仅十六,却那样有才华。也不知柳家父母是如何培养的?”
“怎么?母亲大人觉得我们不争气?”利家开玩笑道。
她辩解:“怎会!只是感慨一下。”
利昌在一旁静静的听着,忽然笑道:“你们的母亲也是十六岁那年和我认识的,当时她没什么文化,大字不识更不必说读书。读书识字还是婚后我得空教她的。如今她看到若歌,重新找回了差距。”
利家听后大笑,利久也忍不住笑出声。
“前田利昌大人!”阿辰夫人似笑非笑的说。其实这样的阿辰夫人最为可怕,因为这是暴风雨的前兆。果不出利家所料,阿辰忽然大喊:“您若是今晚不想回房睡觉可换种方式告诉我!”
听她这样说,利家笑得更肆无忌惮。
“阿犬,笑什么?”阿辰夫人微怒,青着脸道。
看到她这样,利家努力正了正姿势。他刚收敛起笑容,可抬头看到阿辰夫人那张发青的脸后,又有些忍不住了。他极力控制情绪道:“去喝茶!”
看到他们从麦田中走来,若歌放下手中的书,立即给他们送茶。大家似乎都渴极了,很快,茶水被一扫而光。“要不我再端一壶来?”若歌关心的问。
利家用袖子拭一下嘴道:“不必麻烦,我们这就要回去。”
若歌冲他笑了笑。对她来说,利家是她目前最好的朋友。她又看了看阿辰夫人和利久,忽然想起了什么,道:“不知你们方才笑什么?”若歌虽不知他们的谈话内容,可他们前仰后合的动作早被她一览无遗。
刚平静下来的利家霎时间又大笑起来。
“什么事……”若歌被他的举动逗笑了。
“我们在笑……”利久强忍着笑意,正要接话。
“利久,你要是敢说出去,晚膳前先把《论语》抄三遍!”阿辰夫人定着他,一字一句的道。利久听后,知趣的闭嘴。
阿辰夫人并未有什么文化,所以她惩罚人的方式非抄书即背诗。虽然已落俗套,可对付利久和利家却甚是管用。阿辰又瞪了利家一眼。利家怕“厄运”降临,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
一连几天都这样平静的过去。
天气愈来愈热。若歌常因炎热而从半夜醒来,一醒来她便再难以入睡。她时常在天破晓前就洗漱完毕,坐在窗外的屋檐下,盼望老天赐给她徐徐凉风。
这天清晨,若歌照例走出房间。她刚在屋檐下坐定,忽然看到远处马厩有一丝微弱的亮光。也不知是谁和她一样早。揣着好奇心,若歌向马厩走去。
微弱的烛光中,一位男子背对着她蹲在马厩。她轻轻走近他。“早?”她疑惑的向他打招呼。
“早!男子转过头,对她笑了笑。
“利家?“她一惊。
“怎么这么早?”她道……
“怎么这么早?”他道……
之后,两人相视而笑。“你先说。”利家温柔的道。
“太热了,睡不着便出来散步。”若歌努了努嘴答。“你呢?”她走到他身边问。
他起身道:“醒来睡不着,便给马喂水。”
若歌“哦”了一声,之后便饶有兴趣的看着利家身旁的一匹幼马。利家看着她,笑着拍了拍身边那匹幼马,笑着对若歌道:“别看它小,它可立过战功呢?”
“真的?”若歌不敢相信的问,“它叫什么名字?”
他看她“中计”,坏笑一下道:“柳若歌。”
她一愣,努着嘴瞪他一眼,之后转身轻抚幼着马旁边的一匹高头大马的鬃毛道:“利家,喝水。”
他大笑,看着面露得意的她道:“它不叫利家,它叫松风。”
若歌好奇的看着这匹叫做松风的马。它看上去高大壮实,毛色鲜亮,眼睛炯炯有神。她并不会骑马,对马的了解不多,可她一看就断定这是一匹好马。“它跑得很快吧!”若歌轻抚它的皮毛,看着那有力的双腿问。
“嗯!”他重重的点头,“虽算不上一流,可绝对是好马。”沉默了半晌,他接着对她道:“你可要感谢松风,是它把你带回来的。”
若歌听后,孩子气的一笑:“辛苦了,松风!我叫柳若歌,今后多多关照。”之后,她拍了拍它的背。它也很温顺,毫无反抗之意。“你无论去哪里都骑上它?”她问他。
“对,我们可是形影不离呢!”
很快,松风喝完水。它抬起头,发现若歌在看它,丝毫没有因认生而躲闪,反而把头向她身边靠,并不时用鼻子嗅嗅她身上的味道。“它一点都不怕我呢!”若歌开心的笑道。
他也对她微笑:“你们倒是投缘。”
“那当然,我从小就喜欢动物,什么动物都养过。”若歌得意的道。
看到她这般笑容,他的心更是放宽许多。一个月以来,她变得愈发开朗,精神也愈来愈好,这让他倍感欣慰。“带你去个地方?”他忽然道。
若歌兴奋起来:“去哪里?”自从她病好哪天和利家出城散步外,一个月以来除了和利昌他们一并去田间,她再未出过荒子城的大门。
利家没有说话,径直把松风牵出马厩。
“很远吗?为何骑马……?”还未等她问完,利家便用力将她拉到马背上。“坐好!”
“去哪儿?”她不停的问。
“就在荒子城城外!”说完,他载着满心疑惑的若歌出了城门。
城外依旧一片寂静,太阳已渐渐升起。
若歌和利家在一片树林前下马。
“来这里做什么?”
利家没有理会她的问话,径直牵着松风向林中走去。若歌只好紧跟着他。
清晨,树林被一层薄雾笼罩着,有一丝幽暗。林中夹杂着几声鸟儿的鸣啼,倒有几分神秘之感。若歌满心疑惑的跟着他,走了半晌,她看到不远处有一缕金色的阳光,那光在幽暗的树林中格外显眼。那是树林的尽头!若歌想着,超过利家,飞一般的跑向那一束阳光。
冲出树林,眼前的景色顿时使她惊呆了。站在高高的山坡上,一望无际的田野如同黄绿色的波浪,翻滚在她脚下。站在高处,远处的群山更有气势。太阳正从半山腰缓缓升起。天空是金黄色,山坡亦是金色。她仿佛披上一层金色的薄纱,顿时变得光彩夺目。
“你带我来看日出啊!”她转身笑着问他。
他全然未听到她的问话,只是温柔的看着她,目光深不见底。
若歌站在坡顶,展开双臂,深吸口清晨那凉爽的空气,感叹道:“这里真美!”
他直直的看着她道:“嗯!很美。”他没有看日出,而是把全部的目光集中在她身上。此时的她格外耀眼,在阳光下她全身都散发着朝气与活力。他第一次觉得她那样漂亮。他全神贯注的看着她,直道她问:“你常来这里看日出吗?”
这一句立即把他的神思拉回。他定定神,僵硬的答:“是啊!”说完,便把松风拴在旁边一颗树上。若歌看他的表情忽然间变化莫测,不由得好奇的偏头打量起他来。他心头一热,立刻别过头去,转移话题:“给你看样东西!”
“什么?”又一阵好奇。
“你来。”
她跟着他,走到另一棵树前。这棵树又高又粗,看上去有一定年头。她兴奋的睁大眼睛,张开双臂,环抱着大古树:“我用三次才绕完它!”她语气中充满不可置信。
他微笑:“这树有约两百年的历史了。”
“真的?”她饶有兴趣的挑一下眉。
片刻,利家道:“你在这里等着。”
“你去哪?”她急忙问。
“马上就回。”说完,他便走开了。
若歌又看了会儿古树,半晌便听到古树后传来窸窣的脚步声,却看不到他人。她刚想说什么,只听他道:“若歌,你先把眼睛闭上。”
她一愣,过后笑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啊!”
“给你看样东西!”
“直接看就好,干嘛闭眼?”她继续抬杠。
“不行,直接看就无趣了。”只听一声坏笑,“你再不闭眼,我就把它放回去。”
若歌双手交叉在胸前,不回应他。
“我数三下。”他开始威胁,“一……二……”
“好!我照做!”她急忙阻止,之后闭上眼睛,些许无奈道,“可以拿出来了吧!”
只听一阵脚步声传入她的耳朵,声音愈来愈响,直道她面前。她刚准备睁眼,只听他道:“现在睁眼你就前功尽弃了。”
“是你前功尽弃吧!”若歌笑道,“那我现在该怎么做?”
“伸手。”
“左手右手?”她期待的问。
“都可以。”
她抬起右手,缓缓的伸向他的方向。“再往左……向右……偏了…”若歌在她的指挥中摸索着。片刻她摸到了一个毛茸茸的东西,也不知是什么,只是觉得它柔软,光滑。忽然,她感到什么东西啄了一下她的手指,她“啊”的一声,急忙抽手。“哈哈……”随着一阵笑声,若歌睁眼,映入她眼帘的是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张弯弯的嘴,和一身松软的羽毛。她不敢相信的揉揉眼,定睛一看是一只鹰。
利家看到她如此吃惊,得意的一笑。
惊呀过后,若歌问他:“怎么会有一只鹰?你养的?”
“算是吧!几天前无意中发现的,有时会来喂它。”
若歌再次轻抚着它背上的羽毛,的确有如方才那般光滑柔软。她欣喜的笑道:“可有起名字?”
“有。”
偏头一想,她噘着嘴道:“莫要叫柳若歌。”
“哈哈……”他大笑,“吃一堑,长一智,这下学聪明了。我是等着你来起呢!”
若歌若有所思的看着它,又看了看远处的群上和澄澈的天空,半晌道:“叫梦儿吧!”
“什么名字?”他觉得有些好笑。
她正经道:“鹰展翅高飞的时候,便是它开始追逐梦想的时候。我希望它早些踏上追梦的路程。”说完她看了看利家。
展翅高飞的雄鹰,追逐梦想的雄鹰,飞翔在自己天空中的雄鹰。这样的鹰让他想到了自己。在仕途上展翅高飞,这是他对自己未来的希望,也是一直追寻的目标。
“怎么不说话?”若歌好奇的问。
“好!”他有力的回答,“就叫这个名字。”神情坚定而严肃。
若歌看他的态度前后反差甚大,不由得问:“你怎么了?”
他看着她,深吸口气,指着远方那美丽的景色道:“看到那里了吗?”
“嗯?”她不解。
“那是荒子城的领土!”利家顿了一下道,“我甚是喜欢这里的景色,每到这里我都会暗下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守住这片领土,让世代人都有机会站在这里欣赏这美景!”
若歌一脸崇拜的看着他,她第一次感受到气魄、志向和责任交织在一起后的人的伟大。
他自信的道:“如此,必要在仕途上像雄鹰一样展翅高飞!”
若歌笑了笑:“你的官运一直不错嘛!之前你不是说你当上了什么衣什么众吗?”
他一愣,接着无奈道:“是赤母衣众。”
“对,就是这个名字!”她兴奋的一拍手,“那是个什么官职?是不是跟丞相差不多?”
他问:“什么是丞相?”
她回答:“丞相是我们国家的官职,专门辅佐皇帝处理重要事务,可以算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其实到他们大明朝,因权力过大,丞相这一职早被开国皇帝明太祖朱元璋废除,并下令以后都不得设丞相。只是若歌想表达一个为高权重的官职,一时又想不出别的说辞。
他听后一愣,无奈的笑道:“你太抬举我了。赤母衣众只是主公身边的近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这一职位我可万万担当不起。”
“……”
他继续道:“想要真正事业有成,我需走的路还很长。”
“你一定行的!”她立即接话,笑了笑,“我们国家有句古话叫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看他不语,眼神中似有些迷茫之色,她急忙解释道,“意思就是经过百般磨练,成功就在那一瞬间。”
“你真的相信?”他语气中夹杂着些许激动。
她甚是坚定:“当真!”若歌凝视着他,明亮的眼神中充满真挚。他怔怔的看着她,顿时在心中泛起了一股波澜。他缓缓向前一步,她并未有什么反映。他又上前一步,她依旧没动。忽然一阵晨风吹来,她的几缕青丝被吹到额前。她急忙伸手去梳理,可又有几缕前来和她做对。“醒得太早,还未来得及梳头。”她对他笑了笑,继续理她的头发。
几缕零乱的青丝挡在她眼前,她的脸被遮在那青丝当中。她在那后面微笑,一丝动人的美,一丝纯真的美,仿佛下一刻便会消失。他右拳紧握,咬紧牙关,面部却很温和。“若歌……”声音很轻,却足以用去他全部的力气。
若歌对他的声音感到很是惊讶,瞅着他,不说话。
他望着她,缓缓的伸手,试图去抓住她的手。他动作很缓慢,也许只有他知道自己正在试图做什么动作,而她却毫无反应。看他仍旧不说话,她有些耐不住了:“你何时带我去清洲城?”
他一惊,立即把手背在身后。她的一句立刻使他回到现实,一阵莫名的失落涌上心头。她不解的看着他,眼睛忽闪忽闪的。他努力保持平静:“五天以后。”
听到他说话,若歌反而放心了:“我翻抄完毕已有几日了。你们不是急需吗?为何不立刻动身?”
他正了正神色:“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哦!”她回话,之后道,“你的主公信长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甚感好奇。
“你当真一点都不记得十年前的事了?”
她点头。“所以你快讲嘛!还有,荒子城究竟跟什么人敌对,为何你们急需军火?难道不久后会有战事?”
他被她的问题弄得有些发晕,不久便感到有些气恼。难道她一点反应也没有?一点感觉也没有?方才经历那般场景,她现在竟能脱口问出如此多的涉政问题。他被失落充斥,一时间也不想回答这些问题。“找时间会告诉你。”
若歌还想再说什么,可看他一脸坚决,觉得自己所做的都是徒劳。方才还那么正经,问他正事又不回答,这是为何?她别过脸去,心中闷气。
太阳完全升起,大地由金色渐变为赤红。他望着远方,心渐渐平静。无论怎样,一切都只是开始,今天的他是白昼之鹰,眼前尽是希望。他想着,在心中一笑,面部温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