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殇》月笼寒沙

3、第 3 章

　　叁
　　那一日，天空灰暗无光。我和灰河正在轮流抛着一枚松果，突然间，远方传来一声炸裂般的巨响，震动着大地。我们忙向着声音发出的方向望去，飞鸟惊起一片。
　　“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茫然地问道。灰河抬起头嗅嗅空气，眯起双眼。“好奇怪”他自言自语道，“走，枫叶，看看去。”
　　我们向着东林边缘狂奔而去，沿途满是受惊的动物向着反方向没命似地奔跑。上气不接下气，我们终于赶到了东林边缘。眼前的情景令我们倒抽一口冷气。
　　是人类。东林边缘，泥土被搅碎，地面被残忍地掀起，翻开来，像一道道可怕的创口。东林高大挺拔的树木一棵一棵横倒在地上，宛如战败士兵的遗骸。啊！它们在流血！我的树木，我的森林！
　　人类和千百年前不太一样了。他们的头发剪得短短的，穿着不再宽大的衣袍。人类驾驶着轰鸣作响的庞大怪物，就算是从远古走来的巨兽在这些怪物面前也要矮小三分。那些怪物在我们的土地上横行霸道，耀武扬威地卷起草皮，推倒树木，挖出深坑。
　　“怎么会这样？！”我的身体因为气愤而颤抖。灰河一言不发，但他背上的毛根根竖起，眼底怒火中烧。我们拖着脚步往回走，一路无言。背后的轰鸣声咆哮着，回荡着…
　　森林一天天地在消失。我和灰河已经被迫习惯在嘈杂而恐怖的噪音中生活。我们不止一次地想出各种办法，拦住人类侵蚀的脚步。可无论如何，他们依然在深入，没有丝毫的停顿。我想起害我残疾的陷阱，那个非常厉害。我们竭力忙了很久，在东林仅剩的一片红叶地上设好陷阱，果然很多人类掉了下去。但不久，就有一台巨型怪物过来，用强有力的臂膀将他们全部拉了上来，他们似乎都安然无恙。
　　我们将巢穴转移到西林深处。每一天我都绝望地看着森林逐渐逝去，像刀子割进我的肌肤。灰河的神情一天天暗淡下去，变得更加沉默寡言。有一次，他消失了一整天，傍晚才回来。我问他去了哪里，他摇摇头，没说话。看上去疲惫而悲哀。
　　我常常想去圣地。“神明在那里！”我对灰河说：“他们会帮助我们的。我们已经没有办法了。”可灰河每次都拦住我，“不要，枫叶，不要去！”他总是说。我猜测灰河是觉得我走路不便，会惹很多麻烦。
　　那个黄昏，我和灰河依旧在为是否要去圣地而争执着。忽然，我们听到熟悉而厌恶的轰鸣声爆发出来，离我们那么近，那么惊悚。我们奔到山坡上，向下眺望——
　　西河，人类已经攻到了西河。西河周边的泥土都被翻起，呈现出血一样的暗红。人类驾驶着巨型怪物，把那些我们熟知的，西河边上可爱的树木，一股脑斩断。源源不断的污水秽物，侵蚀进西河透亮的河水中去……
　　“啊！”并肩的灰河低声怒吼。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浑身炸裂一般疼痛——东林，我的东林——已经被夷为平地。那样空旷无边，那样一无所有。我的火红的枫叶林，永远地告别了我的秋天。
　　灰河突然昂起头，发出一声哀嚎。
　　嗷呜————
　　悠长悲凉
　　我看着他。他锋利的双耳向后伏去，紧闭双眼。风吹起，带着金属和垂死森林的味道，吹遍灰河浓密的毛发，在他身上掀起层层深灰色的波浪。他的身躯，宛如首次在河面上看见的倒影一样，依然健壮，依然挺拔。可是我深深知道，他和我一样，已经伤痕累累。
　　我们的根好像被拔出，暴露在深秋寒冷的空气中，无所依靠。
　　良久，灰河回过头。他神情坚毅，淡然如水的眼睛，望着我。“枫叶，你回去吧。”灰河低声说，他的嗓音因怒火而微微颤抖。
　　我想争辩，灰河已经向前走去。他在高岩边站定，一言不发地凝视着下方曾经的森林，一直望着、望着……他再次扬起脸庞，面对着黄昏下苍茫的天空，哀嚎。
　　嗷呜————
　　音未落，灰河突然纵身跃起，疯狂地冲入灌木，朝着山坡下轰鸣的巨型怪物们狂奔而去。
　　我努力伸长脖子去看他，可是他已经消失在了视野之外。我正准备着跳下去追他，身侧忽的“砰”一声砸下一棵树，离我仅半步之遥。我的心狂跳着，吓得一个转身，没命似的飞逃进森林的深处。
　　一路狂奔，长草在脚下掠过。我没有停下来，只是狂奔，直到巢穴的洞口出现在眼前。我一头扎进洞口，扑进了深不见底的黑暗。
　　我在异常的寂静中醒来。
　　周遭安静得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我昏昏沉沉地爬起来，抖动着毛发。巢穴中漂浮着一层薄薄的雾气。灰河不在。
　　我钻出巢穴，外面泛着黎明的微光。小小的金色飞虫在草间游荡。渐渐清晨的天空透出苍白的灰色，让我想起西河的河面，平静安宁。
　　我沿着石子路下到西河边上。河水中漂浮着肮脏丑陋的杂物。人类好像消失了一样，没有一点声音。或许，他们也是疲惫不堪了。
　　沿着河流，我漫无目的地行走着。突然，随风飘来一股熟悉的气息，我浑身一颤，慢慢扭过头——
　　灰河，他静悄悄地躺在那里，苍白的晨光笼罩着。
　　我向他走去，低下头，将脸埋入他的皮毛——已经冰冷的皮毛。我颤抖起来，凝视着他。我看着他深灰色的毛发凌乱，四肢无力地伸展着；我看着他侧躺在死气沉沉的泥土上，一动不动；我看着他，他淡然如水的眼睛，失去了焦点，睁着，映出头顶灰色的天；我看着…
　　我看着灰河的尸体，安静地躺在这片土地上。好像昨天他还生龙活虎地站在我面前，淡然如水的眼睛，望着我。
　　我忽然感到身体像触电一样疯狂起来，我要挖出一个坑，将灰河埋进去，他不能躺在这里。我使劲想移动他，但灰河太重了。我化成人形。用双手歇斯底里地在坚硬的土地上挖着，溅起星点泥土。
　　不知道挖了多久，我也不在乎。我要这个坑足够深，足够深，深得就算是人类和他们的怪物也不能打扰灰河的长眠。
　　终于，我停下来，摇晃着站起来，踉跄着走到灰河旁弯下腰，将灰河抱起。我以人类双臂环抱着的灰河看起来瘦弱、孤助无力。
　　我将灰河平放在坑底，梳理好他凌乱的毛发，合上那双不甘的眼睛。抓起泥土洒在灰河的身上，一捧又一捧的泥土，灰河渐渐消失在我的眼前。我将他埋起，也埋葬了我们星星点点的回忆。
　　做完这一切，我呆立在这矮矮的新坟旁，感到双手一阵阵刺痛。我低头，双手满是泥土，混着鲜血。我想起灰河，想起那一天他坐在陷阱边缘，垂着头，盯着自己的双手。
　　那一双手上，满是鲜血。
　　刹那间，就在这一刻，我放声痛哭。
　　眼泪珍珠一般晶莹，顺着脸颊奔涌而下。好像直到这时，那些诸多的委屈，诸多的痛苦，那些诸多离散的歇斯底里，直到这时，才好像变得真真切切，变得心如刀绞。之前有着灰河的陪伴，仿佛森林并没有在一天天消失，灾难也没有在一天天临近。
　　直到这时，我才真实地感受到，灰河已经离开了，永远不再回来。就像消失的东林枫叶，西河的静水流淌。
　　我的眼泪，滴落在脚边的土地上。我已经发不出声音。起身扭头，向着西河上游，西林的深处奔去。我再也忍受不了站在这儿，让刺骨的寒风一遍遍提醒自己，让我想起那痛彻心扉的孤寂。
　　我逆着西河一路狂奔。西河的上游依然清澈如初，只是它不再歌唱。它是不是也和灰河一起，永远地离开了我。
　　我要去圣地。这个念头驱使着我，我拖着疲惫透支的身体，不断地奔跑着、奔跑着……直到抵达记忆中的矮坡。
　　我的心脏拼命地狂跳着，踉踉跄跄地爬上矮坡，挣扎着放眼望去——
　　圣地已经没有了。那记忆中的低洼地，再也不见了踪影。山似乎被一把巨大的利刃从这里一刀劈下。山脚下，人类的城市遍布开去，绵延无边。金属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下，反射出刺痛的光。
　　这里是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我不知道。我明白了灰河为什么不让我来圣地。我也终是明白，东林的枫叶，西林的西河，圣地、树木，我的森林，就像灰河一样，终是再也回不来了。
　　突然间我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树林间绝望地回荡着，惊起飞鸟一片。我拼了命地笑着、笑着，直到空气难以进入我的胸膛，我也并未停止。我不住地笑，笑声翻卷着，回荡着、猖狂着、绝望着……泪流满面。
　　我迅速伏到在地，化成狐狸的模样。毫不犹豫地撒开腿，跃下矮坡。我像一片狂风卷起的红色枫叶，朝山下呼啸着冲去。我不住地笑，不住地笑，泪珠被狂风卷起，洒向身后的密林深处。
　　耳畔，轰鸣的声音在遥远的地方响起。
　　我没有停住脚步，像个疯子一样冲出西林，冲到西河边缘。灌木扯着我的皮毛，我没有停止。天空变得阴暗，飘洒下点点雪花，就像那天落在我鼻尖的温柔。我没有停止。渐渐密集的雪花中，兜帽下灰河淡然如水的眼睛静静看着我，嘴角一丝笑意蔓延。我不需要停下——树林在我眼前掠过，前方赫然出现了狼藉一片的西河，人类在冷光闪闪的巨型怪物间若隐若现。
　　我没有停下，向着他们冲去。我仿佛突然明白了灰河，他在俯身冲下那一刻的心情。
　　我还可以，用我的身体，拦住你们！
　　迎面咆哮着冲出一个庞然怪物，我纵身一跃，在半空中化作一道离弦利箭，向着冷冷寒光的利齿扑去……
　　对不起，森林，这是我最后的办法了……

　　清晨的阳光潮湿而单薄。深秋的早晨，一场轻雪，寒意十足。工地边上停着数十辆挖掘机，新翻的泥土上，铺着一层枯黄的落叶，落雪化作水滴散落其中。
　　几个工人沿着泥地走着。“呼……，希望可以早点完工。冬天要来了。”一位高个子的工人哈着手抱怨道。
　　“嗨，快看！”一个光头指向不远处，“太神奇了，上次是只狼来着。”人们围过去，争先恐后地踮起脚尖。
　　枯叶堆中，躺着一具红色狐狸的尸体。工人们看了几眼，很快失去了兴趣。“走吧。”有人说。那个光头摇摇脑袋，叹了口气：“这一身好皮毛可以卖不少钱呢，可惜被碾成这样了。”
　　他们爬上挖掘机，在轰鸣声中走远。扬起漫天的沙尘和泥土，慢慢落下，盖住了血迹斑斑的火红毛发。
　　寒冷的风刮起满地枯黄的落叶，点点水滴洒落。任凭风吹得漫天飞舞，四散飘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