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问情》浅水疏影

16、分头行动

　　外面是冰蓝如晶玉一样的天，而屋内却是低迷昏暗的蓝。
　　光像是被隔着的玻璃吸尽了一样，只有蓝透了过去，浸满房间。整个屋子里暧昧的黑色像丝绸一样铺展，软软地裹着人的皮肤，每个毛孔都熨帖到了极点。
　　藉着暗色的蓝，只能看到屋中的一个陈设。那是一个精致小巧的桌子，圆形的桌面，半人高，仿佛有蓝色的波光在暗暗流转。桌上孤零零的放着一只象牙白的杯子，没有盛满，杯缘凸显的精致花纹即使在暗夜也能看到模糊的印子。
　　时间在这间屋子里仿佛是静止的，因为那个桌子和那个杯子，过了很久都没有一丝变动。
　　突然一声嘎吱响，有人推门而入，打破了屋中的宁静。伴着声响的是一缕光线，虽然细，但在这纯粹的暗色中显得是那么刺眼。
　　“少主。”来人的声音谦恭，“有人上来了。”
　　“嗯，我知道了。”一个慵懒的声音自屋里那片黑暗中传出来，“来人的灵力还不错嘛，都已经走过三分之一了。”
　　“少主的意思如何……？”
　　“哼。”声音变得冰冷，“这还要我说？难不成要我亲自动手？”
　　“是。”那人谦卑地回答，然后作了作揖，准备退出门外。
　　“等等。”屋里的人却留住了他，问，“明夜现在在哪？”
　　“启禀少主，明夜现在还逗留在碧影谷，近日之内应该不会出来。”
　　“呵呵。”屋中人得意地笑起来，“明夜啊明夜，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找什么……不就是想要霞影来压制我么？不过，我真是很期待你找到呢，我都准备了好大一份惊喜，就等着你带回来呢。我都忍不住去想象你看到这份礼物的表情了，哈哈哈哈。”
　　“少主圣明。”是低声的恭维。
　　一只手慢慢地伸向桌上的杯子，轻轻地拈起，拿了过去。
　　“我再圣明，也都全是靠的你们，不是吗？”黑暗中的人咂了一口，饶有兴趣地剥开回忆，开始炫耀自己光辉的过往，“明夜恐怕永远也想不到，他身边最信任的人，终究有一天也会背叛他吧，哈哈。想想都觉得可笑，他最倚重的四护法，除了那个死了的芦冰，最后不都是倒向了我么？他还天天想要教导我御人的本事，其实他早就输给了我这个徒弟。”
　　门边的人像是微微有些发愣，一时间竟没有回复他这句话。于是他便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其实他凭什么站在我的上头？不就是我娘给了他和芦冰这样的地位么？他掌权了这么久，也该把位置还给我了吧。”
　　指甲和象牙杯的摩擦声在静默之中扩散开来，黑暗中的人轻声笑了一下，道：“伽楠，你怎么不说话了？莫非是因为提到了芦冰那个丫头？嘿嘿，你和明夜怎么会看上同样一个人呐，我都搞不懂她有什么好……哎呀我差点忘了，你不也就是因为她才投到我这边来的么，嘿嘿，我真不应该这么说她。”
　　“少主说的是。”被唤作伽楠的人道歉道：“刚才走神了，还请少主责罚。”
　　“算了算了，不责罚你了，你可比你的师父可爱多了。”他又沉浸在了回忆中，“啧啧，你那个师父，竟然敢弄丢我的东西，不就摆明了跟我作对么！哈哈，明夜，你看着，你就和苍术一样跟我唱反调，总有一天，我要让你和他有一样的下场！”
　　“好了。”他回忆够了，也满足了，便摆手让伽楠出去，“你快去解决那两个小毛头吧，我看着很不顺眼。”
　　伽楠恭敬地退下，他轻轻地饮啜一口杯中的液体，悠然笑道：“寒云，你可不能一直在暗中帮我做事吧。快跟上去。”

　　一直埋着头的林楚夕突然站住脚，抬起了头。一路上来，她一声不吭，只是咬着牙，默数着数，心里的某个声音一直在鞭策和鼓舞着她，奋力向前。她终于体会到什么叫举步维艰，在那种神秘力量的压迫之下，她只觉得每迈一步，前面的阻力便大了一分，而按在眉心的力度又重了一分，好几次她都几乎觉得自己要晕厥了过去。
　　而此刻，她停在了螺旋阶梯的中间，拭了拭汗，想要歇一口气。她定了定神，然后回过头去看林楚飞，那个男子依旧挺拔地伫立在下一个螺旋的转弯处，虽然比起最开始已经远了那么多，但是林楚夕可以感觉到她的二哥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跟上她的进度——看见她回头的时候，林楚飞脸上露出了他一贯的潇洒笑容，但是嘴角笑意的细微棱角还是暴露了他的刻意伪装。
　　林楚夕对他示意想要停下来一会，林楚飞点头表示明白了。于是她转身向他走去，神色已露出倦意。她一步一步靠近，却发现二哥的脸色一点点地改变，然后她看见他几个大步跨了上来，却是不顾法阵的巨大压力。
　　她还没有回过神来，林楚飞已经一把拉住了她，将她往身后一推，长剑从剑鞘中跳出，然后她就听到了刷刷刷的划破空气的声音。
　　她超林楚飞挥剑的方向看过去，只看到一个影子在阶梯的边缘上下蹿动。林楚飞的声音出离地惊愕和愤怒：“是你！”
　　“哈哈。”那个声音里尽是嘲讽，“原来月嬛城真的搬了羽墨山庄这个救兵来，啧啧。”
　　林楚夕没有听明白他的这句话，但是这种情况之下她也不想去弄清楚到底怎么回事。她感觉到林楚飞已经被激怒了，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是她可以分明地感觉到二哥的剑上带了凌厉的怒意。林楚飞像鹰一样猛地掠起，扑向了那道影子。影子闪躲摇晃着，而他也毫不犹豫地追了上去，但身形因为法阵的压迫力而显得微微有些呆滞。
　　林楚夕几步追了上去，但是她也只能停在螺旋阶梯的边沿。她看着林楚飞和那个人化作了两道模糊的影子，在整个银白色的纱帐中追逐起落，仿佛在月色下翩翩起舞。
　　林楚夕看着林楚飞，他在狠狠地挥剑，一招一式，落下之时带起猛烈的杀气，仿佛要斩敌于瞬间。而两年来疏于练武，他的剑招已经不如从前那样连贯，可他还是那么拼命地攻击……她突然想起了他说的那句：“我会保护你的。”在这一刻她觉得很想哭。
　　但是她明白自己不能够哭。她捏紧了袖中的匕首，指尖微微沁出了冷汗。现在她必须要背负着整个月嬛城的命运，继续前行。她回头看了几眼苦战的林楚飞，抬脚好几次，才终于挪动了一小步——
　　二哥，你一定要没事，一定要没事。
　　她努力去想一个乐观的结果，好像只有这样的意识才能够支持她走下去。钻心的痛从眉心一点而下，像是钻子无情地旋入，一寸一寸，要把灵魂都磨碎。
　　她已经走过了一半的路程。此刻她见不着自己的脸，但也能够想象脸上的汗珠早已肆无忌惮。乱发粘在颊边，一缕一缕，弯成各异的曲线。她用手拨了拨，最终还是忍不住地停了下来。耳边的风声渐远，林楚飞和那人似乎纠缠在一起，一时半会都没有再上来。她的周围一片平静。脚下是黑色晶玉般的阶梯，周围是云雾缭绕的白色烟岚，站在这里，整个晋和都可以尽收眼底。
　　自己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么？她意识略略恍惚，倦意像猛兽一样扑来。视线渐渐变得模糊，而她也觉察到了自己的疲惫，不自主地走到了楼梯边缘，扶住盘龙的栏杆，想要歇脚。
　　她抬起头向最楼梯的最顶处看过去，视野中又一个黑色的点如苍鹰般盘旋而下。

　　季颜抬眼朝着包围圈的最外面看过去，黑压压的一片尸军，竟看不到头。
　　半个时辰前，尸军突然大规模地进攻，像是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统统暴走，比之前攻击的都要凶猛好几分。林楚尘和季颜迅速集合起休息的士兵，立马装备齐整，准备御敌。尸军暴走应该不是一片区的事，于是林楚尘指派了一支部队返回结界的地方去探听那里留守族民的情势，一面指挥集结的众多士兵有素地抗击来势汹汹的尸军们。
　　担心着结界中的林楚夕是否安好，季颜的心一直惴惴着就没有安定下来。一个无头尸体当面向他扑过来，双臂像章鱼一样乱舞，手指簸张，向季颜的胸口膻中抓来。季颜折过软剑，迎上僵尸的攻击，一劈一斩，只听到嘎吱的骨头折断的声音，僵尸的已经生硬的手指竟被软剑的力道生生斩断。没有料到僵尸已经硬到如此地步，季颜也是一惊，身边又扑上来几个僵尸，季颜没有多想，反手在自己周围一挥剑，剑光撩起，星火电石间那几个僵尸呜咽着倒下。但这一波刚刚被灭，倒下的间歇中又有几个僵尸扑上，像是看不清路的盲人，一窝蜂向着他这个方向扑挤。林楚尘大叫道：“姐夫小心！”季颜剑势刚老，来不及回剑，眼见五六个僵尸就要挤到自己身上来，他稳住拿剑的手，格挡在外，一挥衣袖，无数的银针从袖中飞了出来，叮叮叮几下打在了前进的尸体身上，让他们身形一滞。趁着这个空隙，季颜迅速将软剑收回，剑花竞放，噗噗地将几个僵尸击倒。
　　林楚尘用刀撩开一个僵尸，一跃跳到了季颜的身边，道：“姐夫，这一批批僵尸生生不灭，不宜苦战。朱前辈和楚心姐已经带了一些援军来，我们伺机后撤几里吧。”
　　季颜简单地“嗯”了一声，软剑挑拨，辉光尽洒。他回头去看了看，遥远的尽头似乎有烟尘腾起。他尽力让自己全心抗敌，却总有不详的预感。
　　待到他们一步一步地撤回去，与林楚心所带的支援部队碰头，安扎在了他们所布置的一圈临时营地中。他终于觅了一个空当，去找到了朱虹璧。见到风尘仆仆的朱虹璧，季颜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的骚动，不顾这位前辈已经是长途劳顿，劈头就问：“朱前辈，楚夕呢？她还好吗？”
　　他直直地看到朱虹璧的眸子里面去，但是那乌黑一片宛如沉寂的潭水，古井不波。她一直望着他的身后，像是没有听见他说话一般。
　　季颜正准备追问下去，背后一个声音如响雷般传来：“不好了，不好了！城主和大少爷的援军被一个人截在了西城门外，突进不来！”
　　听到这个消息，季颜身子一震，猛地转过身，直直地看向前，只见传来情报的那个士兵满脸惊恐，已是骇得上气不接下气，“那人凭一己之力就把我们的援军困住，我们拼命突破都接不到他们！”
　　“那人是谁？”季颜问。
　　“他自称……明夜……”来人气喘吁吁，好不容易才说完这句话。
　　明夜——！！
　　竟然会是明夜！！
　　季颜心里的骇然难以描述。明夜的武技之高，他向来深了于心，却怎么也料想不到，他能够凭自己一人的力量和数千人抗衡！而且其中还不乏林岳楼和林楚皓这样的高手！
　　那么这件事情就远远没有他想象中那么简单！
　　心里那股不安再次扰动起来，他再也顾不上什么：“朱前辈！这件事情绝不简单！”
　　朱虹璧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西城门的方向，一路上烟尘滚滚，看不到头。她摇摇头：“这件事恐怕还得从长计议……或许我们从一开始就走错了几步……”
　　“不会的！”林楚尘不知道什么时候赶了过来，却只听到朱虹璧的几句话，他已是怒不可遏，“前辈！我知道你一直想说服我弃城，但是我做不到！无论如何，我都要和晋和同生共死！”
　　“四少爷，三姑爷，你们少安毋躁。”朱虹璧取出法杖，在胸口画了一个结界，“我会尽力找到这件事情的始末，为我们指明方向。”
　　“我相信我们最开始想的没错！”林楚尘暴喝，“中心法阵的力量这么强大，一个明夜在外面晃悠算得了什么！趁他还没有靠近，我先去法阵！”
　　他就这么一说完，便立刻提气，飞速地向远方掠去。林楚心见状立刻追去，而季颜静静地站立着，丝毫没有动作。
　　“季颜，难道你也不管他如此去做？”无法追上楚尘的林楚心折返回来，眼见季颜无动于衷，神色微微有些愠怒。
　　“楚心姑娘，或许我们现在不是该靠智慧去解决一些事情了……”季颜想了很久，终于沉声吐出一句话，“破釜沉舟，背水一战，我们只能够全力而为。”他抬起头，深深地看入楚心的眸子，“我要去会会明夜。”
　　“季颜！”林楚心失声唤住他，“不要和他起正面冲突！”
　　“现在的情势由不得我选择什么。”季颜一脸坚决，他四处张望了一下，“朱前辈，楚心姑娘，我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明夜虽然厉害，但还不至于杀得了我。”
　　“季颜……”林楚心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我和你一起去。”
　　“不必了——”季颜抬起手来阻止她，脸色却突然变了——
　　他的视线里，中心法阵那层蓝幽幽的光芒暴涨，仿佛是受到了什么样的刺激，而一眨眼之后，天空中突然画出了一道银白色的弧线，以他无法估计的速度向着中心法阵划去。
　　那个身影，虽然隔着遥遥的距离，只能依稀辨认出模糊的影像，但那烙印在他脑海中深刻的记忆，却足以让他判断出这个人是谁——
　　“明夜！”他脱口叫道，“他要去中心法阵！”
　　林楚心愕然地看着他，抬起头来望过去，不敢相信。
　　季颜却突然回过头去看向朱虹璧，瞳孔紧缩，是出离的担忧和愤怒。
　　“我该想到的……我该想到的……”他就这么喃喃几声，迅速地收起自己的软剑，一甩衣袂，便飞身而起，向着中心法阵的方向奔过去。
　　他早该想到的……朱虹璧曾经说过，楚夕的力量无人能及，连朱虹璧都没有办法进入的中心法阵，会造成这样的影响的，只有可能是林楚夕！而此时此刻，明夜赶了过去，楚夕一定很危险！
　　心思千万转圜，始终有一处在扯着发疼。他明白自己很担心一个女子，一个和他一起生活很多时日的女子，一个让他从心底珍惜和疼爱的女子。
　　楚夕——你等我，我马上就来，我一定不会让明夜他们伤害到你！
　　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