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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第十二章·覆雪 ...

  •   (十二)浅草
      他生长在与世隔绝的覆雪山,那里每到冬天便有下不完的雪。大雪覆盖在山体上,给群山穿上厚厚的衣裳。覆雪山下的沁泉平原是他的族类生存的地方。他们生于覆雪山,死于覆雪山,生生不息,周而复始。
      母亲在覆雪山中的一个岩洞里产下自己,一同出生的还有一个妹妹。
      他们度过懵懂幸福的夏季与秋季,然后迎来严寒的冬天。
      那一年的冬季格外寒冷与漫长。大雪下了整整三个多月。等他虚弱的睁开双眼,看到的是妹妹的已然冰冷的尸体与奄奄一息的母亲。
      母亲将他藏在自己的怀里,不断咬断自己的前臂让他饮血充饥。
      每当他绝望,想要挣脱,便听到母亲强硬的声音:“喝下去!活下去!”
      想要睡觉时,母亲会用轻柔的声音讲述家族的传说。
      他们是神的使者,是草原的强者,只要挨过这场大雪,他就能拥有最强大的力量。
      说到这里,她总是叹息,黑子,为什么你是这副模样呢。
      他长得与母亲、妹妹都不一样。她们拥有雪白泛灰的毛发,在皑皑的白雪中几乎分辨不出雪与她们。而他,自出生便是一身纯黑色的毛发,在雪山中格外扎眼。
      可是,三个月过去,他活了下来。母亲却渐渐冰冷下去。
      当他看到沁泉草原上的厚雪渐渐化去,看到动物们又回到草原,他碧绿的双眸里一片模糊。
      在大雪封山的日子里,他食了母亲与几个兄妹的尸体活下来。
      阳光很耀眼,照射在覆雪山永远不会化去的雪被,发出炫目的光。他盲目地行走在雪地,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任何温度。
      不知道走了多久。
      他捕捉奔跑的羚羊,却被它锋利的角划伤,独自舔舐伤口,只剩寥落的身影。
      澜夜便这么出现在快要绝望的他的面前。
      那是一只雪白的狐狸,昂首的胸,健壮的四肢,饱满的尾轻轻摇摆,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目光却奇异地平和。
      他警惕地踱着步,眼睛却不敢从白狐身上移开。虽然自己的体型比他大,但被那么看着,浑身的汗毛竟几乎全部竖起。
      “只有你了吗?”白狐慢悠悠地问话,语气温和有礼。
      他咬紧牙关,没有出声。
      “我也是独自一个……”白狐轻轻地叹口气,“我睡了一觉……这一觉有点长,醒来后便只得我一个了。”
      他还是一言不发,恶狠狠地盯住站立在突起的岩石上的白狐,不知道他要做什么。
      “我看你一个人过活辛苦得很,有些像我当初。不如跟着我,直到你成年,如何?”白狐可有可无地提议,然后平静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看着白狐的身影,眼前又浮现出母亲的身影。母亲也是一身雪白的皮包,比雪还要纯白漂亮。那一刻,他的碧蓝的眼眸里涌出湿意。
      “你是谁?”他听到自己稚嫩的声音警惕地询问。
      白狐友好地咧了咧嘴:“澜夜,白狐澜夜。小家伙,你又叫什么?”
      “黑子!”他说,“母亲叫我黑子。”
      白狐却沉默了一下,笑道:“黑子……这名字可粗鲁了点。现在是春回大地,我叫你浅草可好?”
      他本能的抗拒,他讨厌草,那味道糟糕透了。而且他并没有答应这只狐狸要跟着他,他怎么就自作主张了呢。
      “浅草,你去过覆雪山顶么?”
      他小声嘀咕:“我不叫浅草。”
      “我们去山顶吧!”澜夜自说自话,转身走了一段,才困惑地看向原地不动的小黑豹,似乎在奇怪这个小家伙为什么没跟上来。
      小黑豹小小的脸因为挣扎而显得好笑,他不满地哼唧,却又对看似云淡风轻的白狐打心底里恐惧,只得扭扭捏捏地跟上。
      这一跟便是十年。
      澜夜带着浅草到处旅行,他将他所知的生存之道悉数教给浅草。现在的浅草已经比夜澜更强壮,身体也长出一大截,可他还是习惯跟在夜澜身后。
      澜夜知道许多事情,但是他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以一种旁观者的视角讲述给浅草听。偶尔,他们也会潜入人类的城市。澜夜已经修炼八百多年,懂得幻化成人,行走在城市、街道中也不会被人发现。浅草则被他用法术变作一只无害的小黑猫。
      一人一猫穿越无数个城市。浅草知道,澜夜一直在寻找什么,或许是一个人,又或许是一只和他一样的白狐。他不问,澜夜也就不说。
      人间那时正值战乱,炮火、硝烟染遍大地。澜夜看似漫无目的地游走在各地,他们遇到越来越多的人,可那里面没有夜澜想要寻找的人。
      终于,在某一天,澜夜停止了寻找,带着浅草回到覆雪山。
      浅草忍不住好奇地问:“为什么不找了?”
      澜夜沉默地望着雪皑皑一片的世界,微眯了双眼,看不出喜怒:“六十年了,以人类的寿命来说,已经到了尽头。”
      原来,澜夜要寻找的真的是个人。
      不知不觉间,他们结伴同行已六十年。
      澜夜与浅草选好一处洞穴,准备长眠。人间战乱频繁,波及生灵,哪里也比不上宁静而充满生机的覆雪山。澜夜说:“你与我一道修炼吧。”他总是这样自说自话,看起来漫不经心,实际强硬固执。
      与浅草一起出生在这座山中的动物们大多已经死去,而浅草因为跟着澜夜修炼,到现在身体还如青年般健壮。漫长的生命似乎只要按部就班地修炼就能拥有。除了修炼,也找不出更有趣的事情。想到这里,浅草点了点头。只是,已经向前踱着走的澜夜根本没留意到浅草表露了自己的意愿。
      这一觉很长,且无梦。
      自一片混沌中醒来,迎接浅草的仍然是白皑皑的雪山。身边却没了澜夜的身影。
      他对着光亮的世界失神,茫然、无措、被背叛的愤怒、慌乱,他想起澜夜说过的那句话。
      “我睡了一觉……这一觉有点长,醒来后便只得我一个了。”
      原来是这样的。
      从前他以为他懂得澜夜说的只得一个人的感受,原来他不懂。现在他终于懂得了,可他连澜夜什么时候醒来,什么时候离开都不知道。
      惟一坚定的念头是找到他,像当初澜夜寻找那个离开他的人那样找到澜夜。
      他想要问,为什么。

      学澜夜,浅草也开始了漫长的寻找之旅。他从覆雪山出发,沿着高原慢慢由北至南。他还依稀记得,当初澜夜流连最久的地方便是位于西南方的枳城。澜夜曾经说,枳城的气候潮湿多雨,两江会合,是最适合水系巫者修行居住的地方。澜夜要找的便是一个水系巫者。
      再次下山,世道已经太平。
      浅草惊奇地发现,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类统统变了发型,换了衣饰,连建筑的模样也变得不一样。一百年的修行让他可以像澜夜那样幻化成人型,虽然不太稳定,只能持续半个多小时。
      他最熟悉的人是澜夜,他要找的人也是澜夜。于是他幻化成澜夜的模样,指着自己的脸向偶遇的人们询问:“你见过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吗?”人们以为他要寻找孪生的兄弟,可这样漂亮的人,怎么会经常遇到。
      每每看到对方摇头,浅草心里的失望便更深了一些。
      他担心,如果澜夜也像他要寻找的那人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自己该怎么办。
      没想到的是,他竟是在那样的情况下找到澜夜。
      他见到的是澜夜的尸体。
      支离破碎的血肉溅上房间地板、天花板、四壁,染上血红的图案。如果不是记忆深处再熟悉不过的气味,浅草会认为这只是一个恶作剧。
      刚刚进入夜幕中的枳城,他便闻到一股强烈到不能忽视的血腥气,血腥气中夹杂着让他莫名熟悉的气味。追踪而来,看到的便是这个面目全非的房间。
      殷红的血缓缓流动的地板上,跌坐着一个双眼无神的女人。浓重的眼线被泪打湿,黑色的痕迹划过姣好的脸庞。略显硬朗的五官此刻僵硬如石。
      浅草脑子里懵懵的,不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也不知该如何处理。
      一阵风吹来,女人倏然扬起头,不可置信地盯着他。
      “澜夜?”
      他觉得有些尴尬,冷着脸否认:“我不是澜夜。”
      女人歪着头想了想,突然笑起来:“你当然不是澜夜。”她捧起地上零散的血肉,喃喃道:“澜夜在这里呢。”
      浅草的猜测被证实,他的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眼神黯淡下来:“是你杀了他?”
      女人抹去不断掉落的眼泪,露出微笑:“是。”
      “为什么?杀了他你才能活下去吗?”浅草想起死去的母亲,那个寒冷彻骨的冬天,她的死换来他的活。
      “杀了他……我活不下去了。”
      “那你为什么要杀他?”浅草不解,在他的世界里,杀死别人只能是为了自己活命。
      “因为……因为什么呢……澜夜,为什么呢,为什么你非要我动手……”女人原本失神的眼睛渐渐平静,她看着浅草,问:“你是谁?”
      “我是浅草。”浅草觉得胸口越来越闷,那感觉就像是当初吞食母亲血肉时一样,他已经失去澜夜了吗?不过睡了一觉,他怎么就失去了这世上他唯一熟悉的伙伴呢。
      女人“哦”了一声:“你是澜夜说过的那只小豹子。”
      浅草一愣:“他说起过我?”
      女人淡淡一笑,似乎回想起什么开心的事:“嗯,他说过。他说呀,你从小就很别扭,明明喜欢跟着他,偏偏装作被逼无奈。他还说,你很像他。你什么时候学会的这些法术?居然还会幻化成他的模样。”
      “一觉醒来就会了。”
      “洗雪教了他最古老的水系巫术,他又教了你。”她露出个嘲弄的笑:“他还真是痴情。”
      “洗雪是谁?”
      “他没有对你说过吗?洗雪……是他一直要找的那个人。”
      “你又是谁?”
      “我是井伶,水系巫者井伶,也是……澜夜的妻子……”女人的眼神柔软了许多,她突然悲切地看着四壁的血肉:“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妻子……”浅草没想到澜夜下山后竟然娶了妻,又被这个自称是他妻子的人杀得支离破碎,他皱起好看的眉毛,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
      就在两人说话时,隔壁的小屋传出一声怯怯的呼唤。浅草寻声望去,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圆圆的鹅蛋脸上,一双黑溜溜的大眼睛由于刚刚睡醒瞧上去懵懂迷茫,白嫩的小手捏着薄薄的公主裙,长及肩的卷发自然垂落,竟是个漂亮得像洋娃娃般的小女孩。
      浅草疑惑地望着那个小家伙,不知该如何反应,他转头看向井伶,却发现井伶先前还算平静的脸瞬间变得苍白,乌紫的双唇因为害怕而兀自颤抖久久无法发声。
      “妈妈?”小女孩纳闷地看着母亲和父亲。
      井伶勉强露出个安慰的微笑,柔柔地问:“小叶子,怎么啦?”
      “我做噩梦了!”小女孩撒娇地扑向井伶,却在靠近井伶时顿住,秀气小巧的眉皱作一团:“妈妈,臭。”
      三个字足以将井伶打进地狱最底层,她求助地看向浅草,朝小女孩的房间努了努嘴。浅草会意,走到小女孩跟前蹲下。仔细回忆了一路上见到那些大人是怎么抱孩子的,然后照猫画虎地抱起小女孩,露出一个自认为与澜夜一模一样的笑:“小叶子,好孩子要乖乖睡觉哦。”
      小女孩原本是被外面的声响闹醒,本来就困,被浅草抱在怀里,一会儿就又睡着。
      浅草将小女孩小心地放到她的公主床上,一回头,看到井伶斜倚在门框边若有所思。正要说什么,他感到体内血液筋脉一阵翻腾,知道法术失效的时间已到。果然,不过几秒钟,他便从一个男子变回一只黑豹。被陌生女人看到自己全部的变化过程,让浅草觉得有些难堪。他正视井伶,将先前没来得及说的话说出:“井伶,既然澜夜已死,我也不在这里耽搁了。”
      “论起来,澜夜算是你的师父,难道你不想为你的师父报仇?”井伶冷冷的问。
      浅草不喜欢复杂的事物,他要找的是澜夜,澜夜不在了,他自然得回覆雪山继续修行。毕竟,除了修行,他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所谓报仇只是你们人类无聊的产物,我为什么要浪费精力在这上面。”
      井伶走进屋子,目光温柔地凝视睡梦中的女儿,淡淡地说:“浅草,我快死了。我杀死澜夜的巫术是个同归于尽的法子,现在,我的五脏六腑都在腐烂。澜夜的死是求仁得仁,我的死是活该,作茧自缚。可是,我怎么忘记我还有个女儿。这一生,我对不住的人太多了,最对不住的就是她,一想到,我死了以后,她会无父无母地长大,我就害怕。现在,我对不住的人又多了一个。”她神秘地笑道:“无论如何,我总得给她留个父亲,对不对?”
      话一出,浅草便觉出不对,他瞪大碧绿的双眼:“你疯了?!”
      井伶确实是疯了。她以自己的血为媒,念出禁忌的古老巫语,将浅草与女儿郁叶的命连在一起。浅草不能离开郁叶,他必须依赖郁叶的血才能存活下去。郁叶死,浅草便活不了。
      “替我将小叶子养大,浅草,就当还当年澜夜的养育之恩。”井伶说完这句,口中突然喷出一股鲜血,前一刻还活动自如的身体像被无数丝线勒断一般四分五裂。
      血浆、肉末、骨髓四处飞溅,浅草在漫天血雨中跳上郁叶的公主床,平静地看着甜甜熟睡的小女孩。
      不过七、八岁模样,还带点婴儿肥,浓黑的睫毛投下一大片阴影。小巧的嘴唇弯弯翘着,仿佛梦到什么快活的事。
      这样一个小孩子,如果醒来,发现一夜之间父母双双惨死,会怎样反应?
      浅草的心在凝望中柔软下来。
      虽然是被逼留在她身边,但是这个娃娃,会一直陪伴在他身边吗?会是只属于他的小叶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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