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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番外•斯人独憔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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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斯人独憔悴
在一个夜晚,露宁忽然从梦里惊醒。
她似乎梦见了遥远的过去,天地苍穹中薄雾氤氲,老师身后站立的垂发稚子。似乎又梦见了虚幻的未来,在薄薄的雨中,史墨其对她微笑,渐渐消逝在空气中,不复再见。
她转脸看睡在身边的史墨其,他睡得很沉,完全没有意识到她的醒来。
她静静看着他的睡颜。那已褪去了孩童的天真,少年的轻狂,那是只余下微笑一种表情的脸。
露宁曾见过各色人等,千万容颜。然而不知为何,这一张脸不论何种表情何种性格,始终最近佛面。
她望着他呆呆出神,不知不觉便低头慢慢靠近,正要碰上那唇时忽然见到他眼角慢慢地挂下一点清泪。
露宁楞住。
她见过他温和地笑,她见过他冰冷的怒,她见过他隐藏地伤,但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从未见到他哭过。
他没有醒来,他只是沉浸在某个梦境中,无法抑制自己最真实的感情。
他梦见了什么呢?是昔日的别离,如今的死亡,还是不能挽回的未来?
(一)
从一出生开始,就被预言为“鬼”。
不祥的孩子……
恶鬼之子……
她会毁坏这个国家……
至高无上的父亲……高贵清雅的母亲……全都只是用畏惧的目光看着她,一直如此……
所以,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开始和那个满头白发容颜却一如青年、据说七十多岁人生活在一起,因为他是最好的鬼使者。
但他告诉她,她可以叫他老师。
她从来没告诉过别人,那一刻,她对那个男子有多么感激;而“老师”这个称呼,对她来说是多么重要。
所以那个孩子来的时候,她真的有了恨意。
甚至可能更甚一步的,杀意。
那天的天空很阴沉,到了中午,就飘起雨丝,细细软软的濡湿了庭院。
老师一早就出去了。家中平时走来走去的漂亮的式神姐姐们都不见了踪影,如果不是跟随老师最久的蜜虫姐姐一直在自己身后,也许她就会以为,自己再次被遗弃。
下午雨终于停了,但没有放晴,而是依旧潮湿着,天地都裹在氤氲中。她呆坐在廊下,想着漫无目的的小小心事。
然后刻着五芒星的门忽然开了,白发白衣的老师走进门来。她欢呼着跑上前去,在老师面前却突然顿住脚。
老师身后,带着一个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垂发幼童。
她阴沉沉地盯着他,直到那孩子带着与他年纪不符的困惑的表情侧过头,轻轻地唤出她独占的称呼:“老师?”
她发出了一声短促尖锐的叫声,转身跑进屋内,把蜜虫的呼唤、老师的注目和那孩子的错愕抛在后面。
后来她曾想,也许她的确是鬼之子。
要不然,那个孩子为什么一直陷入危险?
因为你的怨啊。露子。
她听到风里有声音轻轻地说。
心里像被狠狠地拧了一下。想看那孩子痛苦的心里,忽然有内疚钻出来。
虽然那内疚并不足以制止她的恨。
真正制止了她的恨意的,是那一天。
老师出去了。密虫姐姐说,老师是去高野与和尚辩经,可能第二天才回。
但小女孩固执的心,让她一直等着老师不肯去睡。
夜深了,她趴在案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感到有人在抚摸她的头发。
她抬起头的时候,看到那个一向沉默寡言的孩子站在面前。见她醒来,他也没有一丝惊慌,只是收回了手看着她。
她有些困窘。那孩子的目光清澈锐利,似乎能直直把她看透。
在她正要呵斥的时候,那孩子静静的叹了口气,说:“寂寞的话,一起玩吧。”
莫明的,她忽然哭了出来。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那个孩子的寂寞,其实是不下于她的。因为他,天生就可以得知别人的记忆。
没有人能知道那对一个孩子有多么残酷。
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笑容后面,为什么会跟着杀戮?
许下诺言,为什么要背弃?
他看到了一切。芸芸众生,世间百态。可也只是看到而已。
一个孩子,无法理解这一切。
于是难过,哭泣。也许开始的时候,是有人来询问安慰的。但无止境的哭泣终于磨光了大人的耐心,哭泣的孩子得不到任何的回应。于是渐渐的,消失了笑容,停止了哭闹,有了那样永远都毫无热情的眼神。
被遗弃的两个孩子,终于慢慢的,亲密起来。
(二)
十五岁的时候,老师去世了。
老师很从容。
他与弟子们话别,然后让他们从房内出去。
式神为他打扮妆容。
最后看到那张与平常无异的脸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她已经不记得了。
时间慢慢的侵蚀了她的记忆。原本以为永远不会忘的事,在永远到来之前,就已经散落消逝在时间的缝隙里,想要拼凑,也已经无力。
十五岁,对女孩子亦是着装的年纪。
于是被接回了王宫。在那一方小小的院落里,每日娴静的女房们穿着华丽繁重的十二单静静地行走,房内飘满来自遥远唐国的奢靡香气。微风稍稍掀起竹帘的时候,在起落的缝隙间,能够看到偶尔经过的殿上人,在凝固般缓缓飞扬的樱雪里渐渐远去。
日子平静的过下去,就像是一个不停重复的繁冗的梦。
她不能感到时间的流逝。
直到有一天,她闲坐翻看经书,忽然听到有人唤:“阿露。”
抬起头,看到他白衣散发,站在一棵樱树下,在漫天樱雪中对她微笑。
如果说那沉凝的日子是咒,那么他无疑是解咒的人。
她很想飞奔过去,但侍女拉住了她的手。
他笑了,温和平静的样子一如往昔。
他告诉她,他接替了老师的职务,并要在她生辰那天,着装礼上,为她祭天。
于是终于有所盼望。
生辰那天,侍女们束起她直垂到地面的长发,点起小小的娥眉,披上华丽的十二单。
忽然听到侍女笑着说:“今天是墨其大人第一次肯为人祭天呢,公主知道么?”
她一愣,直觉地张开口想回答,却不知为什么忽然红了脸。
侍女们就笑开了,说:“公主爱着呢。”
其实着装礼远比想象中来得繁冗无趣。
仪式与颂词似乎永远也没有尽头,她被动地跟着指示被侍女扶着慢慢过去,终于挨到最后的祭天。
历来王族祭天,都是阴阳头主持仪式。
刚刚上任的阴阳头走上前来,对她微微施了一礼。
她看着他,他今天穿了白色的袍服。
一如他们的老师。
然后他转身,走上了祭台。
王宫侍卫站过去,把祭台和阴阳师护在中央。
他站在那里,神色安定地念了祷词,或许还有一些咒语。
缓缓起舞。
穿过重重叠叠的人影,穿过林林立立的刀枪,她一瞬不瞬地看着那舞动的白色身影。忽然想起晨间女侍的话。爱你。
谁人不知我爱你。
你不知道。
心里钝钝的痛。
不久,便要出嫁了。本来这祭天仪式,便是为了让她正常,为了出嫁做准备的。
嫁给左大臣之子。是隔着竹帘见过两次的男子。回想的话,不只面貌,连名字也早已忘记。
没有什么选择……吧。
可是心里,还是不愿。
所以在大婚的前一天,让蜜虫给他送了书信。
希望来世有缘。
若没有遇到你,若不是遇到你,我何妨顺从父亲,何妨就此嫁为人妇。
但你,我想要为你倾尽一生。
结果却还是没有逃掉。那名该称为丈夫的男子远远的射中了她的心脏,只能就那样倒在他怀里。
失去意识的前一刻,她清晰的看到他脸上,从未见过的,冰冷怒意。
(三)
后来的事情……便是一场梦。
活人的梦,死人的梦。
但也便如此做了下去,拥有了她爱的丈夫,可爱的孩子。
即使是假象,即使是梦境,也美好到让她不顾一切去维系。
那天哄了习孜入睡,回房时经过庭院。
樱花在夜间乍然盛开,灿若云霞,只一眼便眩去全部神志。
正怔楞间,忽然有人唤道:“阿露。”
一刹那花瓣尽数飘落,天地瞬时被那樱雪充满。那人站在雪中向她注目看来,唇角盈盈勾起一痕清浅弧度。
她的呼吸一下顿住,影象忽然在眼前重叠。
是记忆深处那一季樱花繁盛,落英缤纷,白衣广袖,笑靥如花。
忽然便想要潸然泪下。
(四)
在蒙蒙的曙光中,她温柔地吻上他的额。
谁人知晓我爱你。
我自己知道。
这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