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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气息

      我坐在大殿里,点灯的人来过一次,我让他退下了,我要在黑暗和宁静中度过这一夜,那些惶惶不安的奴婢都被我赶走了,只留下戴安和小福在我身边。
      黑暗中的大殿比平时的还空旷寒冷,我把腿也蜷到宝座上,小福把一个镏金的暖匣和一块白色的裘皮堆放在我的脚边,又恭恭敬敬的退下,站到我离我四五步远的地方去了,而戴安坐在我特别赐的檀木椅上,呆呆的盯着大殿外转暗的天色。四周静极了,不像是今晚应该有的宁静,听不到人在长廊上跑动,也看不到传言中宫外的火光通天,只有晚风一阵阵的从窗外进来,带来我想知道的消息。
      戴安,你闻到了吗?
      沉思中的他迅速的恢复了毕恭毕敬的严肃,垂下两手,微微低着头,告诉我因为他的愚钝,所以对空气里的异样毫无察觉。
      戴安,你真的是老了,这么浓的死亡的味道,就像爹爹死的那年寝宫里弥漫的,你怎么都闻不到呢?小福,你闻到了吗?
      小福说,陛下一定是连日为国事操劳累坏了,宫殿祥瑞之地怎么会有这样不吉利的气息,他还请示说要不要他去查看一下,是不是有什么下人烧东西传出的味儿。
      我无力的摆了摆手,奴才就是奴才,谁都知道今晚这个宫殿这个王朝就要毁灭了,可是他们还是说着这些话,甚至还是用这样唯唯诺诺的音调,他们一定也闻到了,空气里那种可怕的味道,死亡就在外边那些回廊和楼台里逡巡了,可是他们却仍然不愿意和我交流共同的恐慌。

      戴安
      别人都说我是个沉默的君主,其实我不是,但是无论何时,只要我想跟身边的人说些什么,他们总是有办法让我无聊的话题迅速枯萎。是呵,他们不过是侍奉主子的奴才,他们能和我有什么共同语言,他们所该做的只是一双耐心倾听的耳朵和一个严守秘密的嘴巴,也许,只是我对他们的奢望太多。
      比如戴安,从我6岁起,他就整天不离左右的陪着我,他有一个奇好的头脑,能记住我的每句话,然后在晚上我睡着以后,去向内史官把它们尽数重复,以供记录。在爹爹还活着的时候,这些记录往往成为我受责骂的证据,为此我常常把愤恨发泄到戴安身上,对他拳打脚踢,他从没有一句反驳和抵触,他总是承受完所有的打骂,然后恭敬的退下。退到一边去接着记录我的言行,甚至连揉一揉身上的伤痛的时间都没有。
      在今天大殿昏暗的光线下,我很久以来第一次很仔细的去看戴安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变的这么苍老了,皱纹密布,他的眼睛缩小了,黄昏的光映在里面是一片浑浊。我想起先前内史官已经很多次提醒我戴安的记忆衰退,他遗忘很多当天我说过的话做过的事情,幸而记起的,也是颠三倒四。他真的这么老了,我的心头一阵难受。
      戴安,你赶紧走吧,趁他们还没打进宫,你从后门走,先去后面挑些值钱的东西,然后就快走吧,去做个农夫,你还可以讨个老婆,还可以活好多年呢!
      戴安被我的话狠狠的烫了一下,他猛然起身,我以为他又要说那些迂腐而大义凛然的话,但是他没有,他只是用力的摇了摇头,说了句,臣意已决,陛下毋须再言。说这话的时候他苍老的嘴唇颤抖着,听得见他牙齿磕碰的声音。
      戴安,你知道很多人都走了,你为什么还这么忠心耿耿?你有很多机会离开皇宫做个自由的富裕的人的,你怎么还是留下来了,你是喜欢我的娘么?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忽然问起了这么一个荒谬的问题,幸好今天早晨内史官已经逃走了,否则我知道戴安一定会一字不漏的把这个问题汇报给他们,记录在实录里,也许以后会有人看到,那么他们就会更加确信这个亡国的君主是何等的荒淫可笑,竟然问起了臣下这样的问题。
      戴安吓的“扑通”一下坐回椅子上,陛下万万不可戏言,非但有辱先后,且损帝王之尊呵!
      他这种样子让我觉得很好笑,得到了我问这句话想得到的满足。但在随后的某个瞬间,我从这个问题里领悟到了更深的一些东西,比起爹爹来,这个终日相伴的老奴,似乎更让我有亲情。就像11年前那个大雪夜,我在一件小事上拗着爹爹的意旨,被他关进宣室,说要等我悔过才能出来,否则天明时就取消储君身份。其实这个惩罚才是我想要的,我在宣室里呆着,决意等到天亮,但是黎明将至,我推开窗,看到在雪夜里跪了通宵的戴安。我顺从他的请求去向爹爹请罪,他一直都以为是自己的行为换回了我的一时痴迷,却不知道,我仅仅是为了不让他遗憾。

      城陷
      戴安在努力平静他受了惊吓的心,小福在一旁默不作声的揣测我的意图。天完全黑了,没有灯的大殿像是个大匣子,我闭上眼,听自己呼吸的声音,今天夜里不会有人打更了,连殿墙上的那些野猫都消失了。好象是特别准备的宁静,我的笑容悄悄的爬上嘴角,生活了27年,终于第一次感到这样的安静,它欺骗性的,似乎在暗示一个好结局。
      义军是今天早晨打进京城的,当时我就坐在这个宝座上,听那个意气风发的将军结结巴巴的向我表达守城的决心,并看到了他从怀里掏出来的诸将士们的血书——一团满是暗红色污迹的脏帛。
      你们有多少人?
      他好象没料到会碰到这样的问题,稍稍的呆了一下,声音低了下去,一千近军,精锐,他补充说。
      你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吗?叫你的部下化装成百姓,打开城门,他们也许不杀降民,然后你们就赶紧逃出城去吧,贼人是从南边攻来的,也许北方还宁静。等等……先让度支尚书把军饷发了,每个人多给几两,逃生用吧!
      将军和那些立在朝堂上的大臣们,这一下真正明白了什么是“国将不国”,他们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我,那是生硬的搀杂了愤慨和蔑视的目光,仿佛是我刚才的软弱断送了国家,难道他们听不到命运滚滚而来的轰鸣,难道他们希望我用无辜者的鲜血承当自己和国家的失败?我忽然觉得,天天在这里和我在一起的这些人,是这么陌生。
      其实我错在,不应该觉得曾经和他们是熟悉的,当所有的人在我面前所具有的唯一品质是“顺从”时,他们就不再有能被我了解的东西了。可能我对他们也一样,在君君臣臣的关系中,不需要什么了解。
      我一整天都在等义军打进皇宫,但是一种诡异的平静一直持续到现在,可能蓟安认为这样的等待是种很残酷的惩罚吧!如果他能知道此刻我心里的沉着,他一定会气急败坏的。别人总是认为君主是那种在得不到的时候丧心病狂的人,其实这样做的,往往恰恰不是我。

      蓟安
      戴安,你还记得蓟安这个人吗?
      戴安回答了我一通乱臣贼子,天谴逆民之类的话,像一贯那样,堵住了我的继续发问。当天兵败归来的北军中侯禀告我蓟安是从宫中遣出的一个小侍童时,我并没有吃惊。我只是一直试图回忆起他是那群孩子中哪一个,试图回忆起怎样和他结下的刻骨的怨仇——从他那篇激扬文字的檄文中,我透过表面的忧国忧民,看到是一种深刻的个人愤恨。但是很可惜我一点也想不起他了,被一个已经被自己遗忘的人终身仇恨,如果不是在皇宫中有太多荒谬的事情,那么我一定会觉得这件事也是很可笑的。
      我小时候是个内向腼腆的孩子,对待身边的人都很温和,总是把自己得到的好东西赏赐给他们,喜欢看到他们得到礼物时喜悦的表情,尤其是那些侍童,因为他们还不懂怎么抑制自己的表现,所以他们有我更满意的诚实的快乐。爹爹时常因为我这种性格而大大动怒,他不但责骂我,还严惩那些接收我的赏赐的下人。有一次在他微醉的时候,搂着我的肩头对我说,一个帝王是永远不该从别人的快乐中得到满足的,他所需要的,只是别人的顺从。那时候我已经清楚的意识到自己是做不好帝王的,因为我讨厌身边人的顺从,那让我孤独。
      但是这并不是说我不会打骂手下的人,我发脾气的时候打人也是常事,但我不喜欢血也不喜欢别人的呻吟,所以我总是打的很有节制,我只需要自己的怒火得到舒张,并不是真的要别人痛苦。也许蓟安是曾经遭到我拳脚相加的侍童中的一个?我还是无法把记忆里那些模糊的面孔和这个现在要取走我的性命我的国家的人联系起来。
      也许他是那次我打过的孩子,那是我印象中打的最狠的一次,我连着扇了那男孩十几个耳光,他那张肿大的脸深深留在我记忆里,但是却遗失了相关的名字。我记得那次是因为爹爹赐死了我的娘,她拿着白绫,摸了摸我的脸,然后走进房间,关上了门。我回到东宫,拉过来那男孩,一边哭一边打他,直到手掌麻麻的涨痛。

      自尽
      小福,你们都走吧,你陪着戴安走吧,他老了,走不动了。这么多年,我也一直想到宫外去生活,爹爹说那没有宫中的舒服,但是我不是他,我宁愿要一亩田园而不是一个国家。戴安,你记得么?爹爹临死的那天,把我拉近他的嘴边,说了一句话,才合的眼。那是你们都没听到的话。现在可以告诉你们他说的是什么了,他说,我不得不把国家交给你,你的哥哥们都死了,弟弟又太小,我知道国家会在你手里完蛋,但是我不得不把国家交给你。我想爹爹真的是做帝王的料,他什么都知道。小福,戴安,你们两个走吧,我只是不想自己最后落魄的样子被你们看到,你们走吧,替我去过宫外的生活。
      戴安忽然跪在了地上,老泪纵横,他说是他作臣子未能尽忠,辅佐陛下治天下不利,罪该万死,如今更不可临难而逃,自当一死以谢先帝和陛下。
      我叹了口气,不想再让他说下去。小福倒是动了心,但是他看到戴安跪在地上哭,就只好也跪下来,陪着他说了一些言不由衷的话。
      你们都退下吧,小福,你要是想走就一个人走吧,走前先去看看娘娘在做什么。
      小福迟疑了一下,禀陛下,娘娘已于未时悬梁自尽了。
      我并不吃惊,这个决定是她早就做好的,也许她是为了避免国破后的羞辱,也许她是为了做一个史书上的典范——她读了太多正史,迷恋那些史书所赞的人所受到的荣耀,也许是因为她觉得作为皇后不得不如此。我不知道,我从不了解这个女人,甚至从不想了解。不过在这一瞬,我忽然想起新婚那夜,她手指颤抖的取钗环的样子。
      小福,你说夫妻在阴间会相会吗?
      小福惶然起来,他没想到我会问这样的问题,就不敢贸然回答。
      去吧,去吧,你怎么能知道,你不过是个阉人。

      小福
      戴安先退出去了,大殿里非常黑,他走路的时候磕磕碰碰,在黑暗里留下一串蹒跚的声音。小福跟在他后面,我看不清他,直到他走到门口,我看到了他的轮廓,他已经站在门外了,正在回身要掩上那两扇沉重的大门。
      小福,等等,你先过来。
      他穿过黑暗走回到我身边,在离我几步远的地方,静静的待命。
      过来,近些。
      他瞪上几级台阶,走到宝座前,陛下,有何吩咐。
      我伸出手去,摸到了他的脸,他的脸细腻光滑,带着孩子的质感。我摩挲一阵,把手伸进了他的领口,摸到了他的肩,那里也是一样的光滑,我喜欢人的肩,那好象是一个为了手的抚摩而生长的部位,也容易唤起我的爱怜。我把小福拉近我,把嘴贴到了他的脸上。一种孩子特有的气息传来,让我想起我也曾是这样一个娇嫩的少年,穿着熟丝的长袍,和那些美丽的少女们泛舟湖上,留下笑声清音袅袅……
      当我再进一步接近时,小福很灵巧的躲开了,他退后一步,跪下。陛下恕罪,先帝有命,宫中寺人禁与陛下相近。小福不敢有违。
      在这一点上我不能不钦佩我的父亲,他看透了我的种种弱点,就编制了一个庞大而严格的系统,这个系统在他的身前身后都能紧紧的桎梏住我,并且运作良好。
      退下吧。要出宫趁早,贼人就快来了,把细软都藏好,去膳房找几件脏衣服换上,路上小心。
      小福的呜咽在大殿里小心翼翼的扩散,我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还是能想象那种湿漉漉的样子,美得让人心思荡漾。

      结果
      小福走后没多久,外面传来了隐隐的喧哗,根据声音判断,他们刚进宫门。我像个夜猫一样在黑夜里瞪大了眼睛注视着门,门外的那些喧哗那些人,在27年来第一次出乎意料的改变我的命运。门打开了,进来的是戴安,他气喘吁吁的告诉我一个我早已知道的消息,贼人已经进宫。
      空气里的那种死亡的气息已经浓到让人透不过气来的程度,我的眼睛却很诡异的能在黑暗中看清楚一切了,甚至和白天没有什么分别,大殿里那些巨大的柱子,威严的立着。
      戴安的手在抖,他年老的肺艰难的呼吸,像漏气的风箱。我一句话也不想说了,虽然我能看清所有的东西,但我也还是闭上眼睛,我很累,忽然很累。我能感觉到戴安有话想说,这话一定是他平时不会说的,所以他在心里挣扎,不知道该不该说。我想听那些话,这是亡国之夜,总该有些特殊,听一个相处了21年的人讲出他从未讲过的话,这应该就算是种特殊。
      我静静的等候着,他终于开口了,陛下虽志在与国共存,然臣思虑再三,若以社稷故,则陛下当爱惜龙体,宜避兵刃之灾,为国为民存其性命。陛下当速离宫,待他日重振河山,此地危难,老臣但暂抵挡。
      虽然他还是用那些冠冕堂皇的,可以堂堂正正的记录到内史里的话语,但是我知道这并不是他实际的目的。我宁愿把这当作私人的关切,作为一个君主,这是我所拥有的最少的东西。那一刻我很想痛哭,酸涩的感觉压在喉头,许久。
      但他并不真的知道我需要什么,这时候逃生对我毫无意义。相反,我正在等待的才是我要等待的,我知道他不会懂,但是我还是说了出来。
      戴安,我不走。这是我从出生起,每天都在等待的结果。
      他果然流露了一脸的迷惑不解,而我也不需要再作什么解释了,因为大门在这时打开,十几个手提兵器的义军走了进来。

      江山
      他们显然不习惯大殿里的黑暗,就站在原地踟躇着,但是我看他们却很清晰,能看到他们凌乱的头发,污浊的衣衫和手里的刀剑,死亡的气息更浓了——原来就是从他们身上散发出的,我要准备迎接命运了,禁不住微微的紧张。
      为首的那个人忽然开始大声的叫嚷,狗皇帝是躲在这里吧,还不滚出来提头来见!
      他们一定是捉住了小福,否则皇宫那么大,为什么径直来大殿找我?
      我在这里。
      刚才说话的人似乎已经让目光稍稍适应了光线,他向我走来,哟,真的是当朝的皇上吗?你那些随从呢,都抛下你跑了吗?哦,这里还有一个,快滚去点灯——
      他狠狠的踢了戴安一脚,老人一下没站住,摔倒在地,但他很快爬起来去掌灯了,我看到他的手抖的厉害,如果别人一定以为他是在害怕,但是我却知道,其实他只是气愤罢了。
      灯亮了,那人一手执灯,走近我身旁,把灯凑近我的脸。他有张疲惫但亢奋的脸,但却相当干净,我虽然无法在记忆里找到这样一张脸,但是我却认出了他。
      他做了一个狠毒的微笑,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是这么年轻啊,保养的多好,像个小娘们儿,这脑袋,真漂亮,可惜存不久了……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放在我的脖子上,用拇指轻轻的摩挲着我的皮肤。
      除了这脑袋,你还想要什么?
      听到这话,他那手用力的推开了我。为了天下之民,为了社稷安危,为了不让你这昏君再造孽,我蓟安不是为了自己,我和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畜生不一样,我知道天下的老百姓苦成什么样儿了,我要救他们于水火。
      拿去吧,现在是你的国家,你的皇宫,你的臣民,你的金银了。
      这话果然让他恼羞成怒,他提剑架在我的脖子上,狗皇帝,天下不是你施舍给我的,天下是老子自己得到的!
      你为什么恨我?
      我直直的盯着他,如果说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我留恋的,那么就莫过于他嘴唇后面的答案,我能看到它就在那里,也在期待着我,期待着在这么多年心里的埋藏仇恨的日子后向我坦白。蓟安把剑收回去,他的身体俯向我,在他的脸离我很近时,答案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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