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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浦镇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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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
晏云川睁眼之前,脑子里有一阵嗡响,一个音调标准得如同晚间新闻主播的声音在脑海深处响起——【欢迎来到红庙街影院】。
【2021年9月2号下午1点14分,你在红庙街东向十字路口处,遭遇交通事故,意外丧生。】
晏云川皱起眉,他记起来了,一辆货车呼啸而来,把他撞飞到好几米开外,脑袋磕在水泥马路上,血浆崩裂。
【绿灯可以再等,生命不能重来。晏云川先生用自己的亲身经历告诉大家,边过马路边打电话,并在电话里激烈争吵,会让意外比明天先来。】
晏云川:“……”
他试图睁开眼睛,但眼皮沉重得像是压了座山在上面,晏云川无法感知外界环境,只能继续听脑海里的新闻主播嘲讽不遵守交通规则的自己。
【晏云川先生是一位幸运的朋友,他拥有一张红庙街影院体验卡。】
【请问晏云川先生,您想激活这张体验卡,在电影世界里让生命重来一次吗?】
晏云川知道红庙街影院,就在红庙街上,跟红庙街城中村的风格十分匹配,就只有一块荧幕一个厅,票价十几块一张,进去了连座位号都没有,先到先得随便坐,是九十年代最早兴起的那种电影院样式,跟什么万达完全没法儿比。
“什么叫让生命重来一次?”晏云川试图与识海里的那个新闻主播对话,“红庙街影院是什么?”
【我们是全世界最仁慈的交易系统,能够让你——愿望成真。】
晏云川:“难道我想活过来也行吗?”
【当然,红庙街影院的会员,绝大多数都在为了生存努力。当你成为正式会员后,就会知道答案。】
晏云川从前是个剧组摄像,他来红庙街,是跟着剧组过来,为一部悬疑犯罪片勘景。
结果,电影还没筹备好,他的命先没了。
车祸那瞬间的记忆还在他脑子里,很清晰,晏云川只要一回想,就会有一种窒息般的痛苦。这不像他在拍电影的过程里搭出来的场景,真实的死亡是猝不及防地把一切碾碎。
【晏云川先生,请问你是否要使用这张红庙街影院体验卡?】
晏云川是个胆子很大的人,他常年混迹于三教九流之中,拍电影又是他的老本行,反正已经没命了,他不怕跟未知的东西来个赌命的买卖。
“是。”
【红庙街影院体验卡激活,友情提醒,找到龙标,即可离开电影世界。祝你——观影愉快。】
在晏云川的理解里,龙标是电影公映许可证,就是电影片头出现的那个龙形logo,仔细看的话,会注意到下面有一串编码,例如电审故字【2018】第723号,这个红头文件,也就是龙标。
不知道在这个红庙街电影系统里,所谓的龙标是指什么。
那个新闻主播的声音消失了,晏云川首先听到的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声,五感逐渐恢复,他似乎处于某个颠簸的路途中,一摇三晃地往前走。
“月光光,送我娇娘觅新郎。”
“张夫人为你梳头髻。”
“黄姑婆送你生子方。”
“陈娘娘教你保胎儿。”
“我的娇娇娘,愿你多子多福,生个儿孙满堂。”
“我的娇娇娘,生不出一儿半女,只好命丧黄泉——”
晏云川在诡异的歌声里睁开了眼睛。
他坐在一顶狭窄轿子里,周遭很黑,晏云川眯着眼睛适应了一会儿环境,意识到自己坐的应该是个花轿。
轿子外的人在唱歌,且唱得非常难听,像是好几个三十年的老烟嗓,又干又哑,非要扯着嗓子把声音拔尖,大喊着命丧黄泉。
晏云川很谨慎,他把红盖头掀起一点儿,然后把手伸向花轿的小窗,摸上帘子的那一刻,他愣了一下——这花轿是纸扎的。
一层又一层的红纸,扎出了个花轿,能抬得起他这么个一百多斤的男人——想到这里,晏云川立刻确认了一下,尽管那歌里一声接着一声娇娇娘,但他没有被改变生理性别。
如果按照电影类型来说,晏云川推测,这应该是中式恐怖题材,至于为什么让他一个男人当新娘,晏云川不能确定这是故事设定,还是进入红庙街影院系统后分配的结果。
在纸花轿里深吸了两口气,晏云川做好心理准备,再次伸手,把轿帘挑开了一条缝,细雨如丝,顺着风飘进轿子里。
“送我娇娇娘——”
歌声忽然止住。
晏云川心底骤然一紧,他的花轿重重地晃了一下,但没有停,轿帘的那条缝里,忽然多了个胭脂红的嘴。
晏云川立刻后退了些,他只看见半张脸,柳叶一样的细眉,颧骨上一团嫣红的胭脂,还有一张樱桃嘴。
但没有眼睛。
也是个纸人,面孔绘得浓墨重彩,胭脂涂了好几层,在雨天里,跟他的纸花轿一样,不会淋湿。
“娇娇娘,坐好——”纸人拉长的语调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感。
在纸人替他拉上轿帘之前,晏云川先松开手,坐直了身体。
“娇娇娘,天亮之前,到不了青浦镇,你会没命的。”
晏云川想了想,刚刚纸人并没有伤害他,按照结亲的常理,送亲的是他的娘家人,说不定会给他提供一些环境线索和背景故事。
“我们要去哪里?”晏云川问。
“娇娇娘,你要记好了,你是青浦镇李家大少爷的新娘,嫁过去了要侍奉好丈夫公婆,与妯娌和睦相处,最重要的是——”
一阵风吹起来,他那纸花轿的轿帘倏地掀开,花轿外面,八个穿着艳红寿衣、没有眼睛的纸人,齐齐对他咧嘴笑了。
“你要多生孩子,生许多孩子。”
“只有生了孩子的人,才会得到子孙娘娘的祝福。”
这一阵风吹过,轿帘又放了下来,纸人们在雨里继续唱歌,“月光光,送我娇娘觅新郎……”
觅个狗的新郎。
晏云川坐在花轿里一动不动,心情十分复杂,以他现有的认知水平,不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一个男人生孩子。
如果必须生孩子才能活命,晏云川愿意生,但要怎么生,跟谁生?李大少爷是人是鬼他都还不清楚呢,万一让他去生个鬼胎,也不知有没有那个命。
又行了大概三四里的路程,晏云川听到一声撞钟声。
“糟糕,天要亮了!”抬轿子的纸人说,“娇娇娘,你太沉了,是我们抬过最重的新娘,若是我们不能在天亮前到青浦镇——”
纸人没说,但晏云川能猜到。
“那你放我下来,我自己跑。”晏云川说,“你们纸片人力气小,可别怪我,我身高一米八,标准体重有腹肌,从没人说过我胖。”
纸片人没搭理晏云川,晏云川觉得它们脾气不错,又问道:“小纸儿,我是你们抬的第几个新娘?”
“第十三个。”纸人掀开轿帘,半个身子探进花轿里,用没有瞳孔的眼睛的盯着晏云川,“娇娇娘,你是李大少爷的第十三个新娘,那之前的新娘,因为没有生出儿子,都死啦!”
“死啦!”
“死啦!”
“死啦!”
抬轿子的纸人们齐声附和,声音粗粝又尖锐。
晏云川倒是松了一口气:“那肯定是李大少爷不行,他不举吧?”
纸人:“……”
“娇娇娘!”
晏云川用有商有量的口气问道:“能叫我的名字吗?我姓晏,上日下安,晏云川。别一口一个娇娇娘,我怕李大少爷听到了误会,真以为花轿里坐了个娇娇娘。”
纸人只负责抬新娘,并不在意第十三个新娘的名字,它怒道:“娇娇娘,你坐稳了!记住,新娘子在进门前,脚不能落地,否则会把晦气带进门!”
这个婚俗,在现代也有,晏云川理解,并对纸人道:“多谢,真是我贴心的娘家人。”
晏云川的话音未落,钟声又一次响起来了,天际线尽头已隐隐有了亮光。
这次的钟声更响亮了些,说明他们离青浦镇更近了。
花轿行进的速度再次加快,晏云川不得不扶住座椅,免得被颠下去,他问道:“小纸儿,我的娘家人,你们现在是想提前让我体验恶心呕吐的孕期症状,然后好假装怀孕骗过李大少爷吗?真是用心良苦,深谋远虑,我确实已经晕得想吐了。”
纸人里有一个回答他:“你话这样多,到了青浦镇,一定死得很快!”
“我们的纸片人还知道坏人死于话多这个道理呀。”晏云川赞叹道,“真聪明,但你这样说我,我会伤心的。而且,万一李家就是想娶个活泼些的媳妇呢?”
纸人:“……”
幸好青浦镇快到了。
晏云川又逗了几句纸人,但他的娘家人显然不太喜欢活泼的女儿,不仅都不搭理他,还越跑越快,恨不得立刻把晏云川送到青浦镇。
潺潺雨声里,晏云川忽然听到了一声清脆的铃铛响。
这铃铛声轻而空灵,在雨声里微不可闻,倘若李家这个即将过门的活泼儿媳妇还在碎嘴子,怕是根本察觉不到。
或许这铃铛的主人已经跟着他们很久了。
晏云川猜测,按照电影的叙事逻辑,目前他已经从纸人这里了解了一些基础设定,为了让故事更好看,在进入青浦镇前,他会遇到第一个小危机。
晏云川提高了戒备,他不再说话,纸人也很安静,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声。
“到青浦镇了!”纸人停了下来。
晏云川坐在花轿里,他的肢体好像变得沉滞僵硬,一种带着水汽的逼仄感扑面而来。还没进小镇,他已经感觉到里面浓重的死气。
“纸片人。”晏云川眉头一蹙,“为什么是你们送我来青浦镇?”
没有点眼睛的纸人们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他们等晏云川问这个问题等了好久,此刻总算能说出来答案——
“因为活人进不了青浦镇。”
“进不了。”
“活人进了青浦镇,有去无回。”
一道闪电劈了下来,蓝紫色的电光照亮了半边天,晏云川又听到了清脆的铃铛声,这次的声音很近,晏云川立刻挑开轿帘,循声望去,只见送亲的纸人里,站在最前面那个,忽然自燃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