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年冬》水清墨

17、Chapter 17

　　宋知野是在浮西镇上的初中。

　　学校师资不行，招收上来的学生自然也良莠不齐，多是一些缺乏管教的留守儿童，没有多少人是能潜下心学习。

　　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每天埋头看书写作业，与周围格格不入，曾有过一段时间被班上的同学排挤取乐。

　　宋庄离镇上近，宋知野没有住宿，办了走读。每天离校时，还都会遇到一群无所事事的学生以及校外的混混，有时候撞上他们心情不好，她会被他们围住推搡嘲笑。

　　笑她黑、矮、土。

　　黑妹、侏儒、土地婆这类的词，那时候是专指她的。

　　后来这些嘲笑，因为有个人的出现，曾经消失过一段时间。但也同样因为这一个人，让这些嘲笑卷土重来，并且比起之前更为肆无忌惮。

　　那一个人，就是眼前这个剪着寸头、神态痞里痞气的男生——她初中时的同班同学任天野。

　　但任天野在初三那年便转学走了，听说是因家里发迹，转到外省去了。

　　宋知野没想过还会有再见他的一天。
　　还是在这么猝不及防的情况下。

　　所以当任天野笑着一步步走近，她本能反应就是逃，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但才迈开一步，后衣领就被人拎住。
　　耳边响起慵懒不羁的声音：“啧，你跑什么？”

　　宋知野定在原地，连头都没敢回。

　　任天野勾了下唇，“宋知野，转过来。”

　　宋知野不动。

　　“我数到三……”

　　“一”字还没出口，宋知野已经飞快转回身，垂着眼看脚尖，任凭有道灼灼滚烫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白了挺多，也长高了些。”任天野眯起眼打量她，又啧了声，“看起来和从前不一样了，难怪我刚才都没认出来。”

　　宋知野抿紧唇，没吭声。倒是一旁的顾思诺忽然挽起宋知野的胳膊，扬起笑脸问：“宋知野，这是你朋友吗？”

　　任天野视线一挪，落到顾思诺脸上，随后又转到她挽着宋知野的手上，对宋知野笑了声：“一年多不见，交了新朋友？”

　　宋知野是个闷葫芦，顾思诺索性主动开口，自我介绍：“我叫顾思诺，宋知野的同学，你是她朋友吗？怎么称呼你呀？”

　　“任天野。”

　　“任天野，这名字真好听，就像偶像剧里的男主角一样。”顾思诺笑得颊边的梨涡都出来了，“你长得也跟偶像剧里的男主一样帅。”

　　任天野一米八的个子，一张脸轮廓深邃立体，站在人群之中，自有一股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气质，让人忽视不了。

　　就连边上的傅雪晗都忍不住往他身上看了好几眼。

　　任天野听惯了别人夸他帅，耸了下肩膀，礼尚往来地回了句：“你也很漂亮。”

　　顾思诺抿着嘴笑了下，伸手往宋知野的额头上弹了一记，“有个这么帅的朋友，怎么从来不见你提。”

　　宋知野呐呐说：“他是我初中同学。”

　　任天野轻笑：“所以我连你朋友都算不上？”

　　“不……不是。”宋知野有些结巴，想要解释：“我是怕你……”不愿意和我当朋友。

　　但话没说完，顾思诺岔了一句话进来：“哇，你身上这件外套是不是那个什么什么的联名限量款。”她一副苦恼的样子，吐了吐舌头，“记性不好，我忘了名字。”

　　任天野报出一个游戏名，顾思诺眼睛亮起来：“对对对，是这个游戏。我之前只玩过一个假期，高中后寄宿学校，就没有时间玩了。你也在玩这个游戏吗？”

　　“嗯。”任天野点头，他话很少，但架不住顾思诺话多，连着问他玩了多久，喜欢玩什么门派之类的问题，也只好分了精力来应答。

　　宋知野见状，也就止住话，扭头小声对傅雪晗说：“我要先回家了，太晚了回去等不到车。”

　　傅雪晗心不在焉的，目光时不时扫向任天野，没有再留宋知野，只叮嘱她一句：“那你路上注意安全。”

　　“嗯。”

　　宋知野挥手作别，背着厚重的书包走向公交站。等公车的间隙，她回头看了一眼，正好瞥见任天野、顾思诺和傅雪晗三人说笑，一起挤到冷饮店买奶茶的身影。

　　车流人涌，周围皆是陌生的面孔，三三两两地走过来又走远。

　　唯有她，独自一人，等一辆迟迟不来的车。

　　就好像初一那一年，也是放寒假的当天，她走出学校，被同学和校外的混混围堵，把她带到另一个镇上，直到天黑才肯放她走。

　　此时，那个镇上的最后一趟公交车已经离开，她不知道，独自在陌生的公交站，等了许久。

　　不过不同的是，那天的后来，有人骑着摩托车从她面前飞驰而过，打了个转又折回来，问她在干嘛。

　　她不答，防备地退后。

　　那人解下头盔，露出一张比同龄人都要出色的脸，眉眼上挑着，扬起一抹不屑的笑：“怎么，优等生连话都不敢跟我说？”

　　宋知野这才认出那人是自己班上的同学，也是一开学就被封为校草的任天野。

　　那一天，是任天野用摩托车送她回家的。才上初一，他已经胆大到骑着摩托车和人飙车，但又过分地守规矩，知道戴上头盔，不像其他鬼火少年，不拿命当命。

　　不过此一时彼一时，现在就算她错过了最后一班公交，任天野也不会再顶着凛冽刺骨的寒风把她送回家。

　　在他得知她爸就是深夜进入他家行窃，导致他妈受惊，心脏病发作去世后的小偷后，他对她就再也没有什么好脸色了。

　　一声“嘀”响，公车姗姗而来，宋知野回过神，收回看向奶茶店的视线，转身上了车。

　　–
　　回到家，果然天色擦黑。

　　坐在小卖部的爷爷皱着眉头，唠了她一句：“女孩子在外别玩这么晚。”

　　宋知野没吭声。

　　大概是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好，爷爷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在晚上做饭时，给她多煎了一个鸡蛋，埋在菜里，没让弟弟宋知行看见。

　　宋知野吃到那个煎蛋，心中的难过瞬间淡了很多。

　　等吃完饭，她窝回房间写老师留下的寒假作业。天寒地冻，屋里温度也低，哪怕身上穿了厚厚的棉袄，脚上套上两双袜子，她也还是冷得时不时就要停下，一边哈气一边搓手。

　　没一会儿，爷爷敲门进来，给她放了个火炉，炉子里堆上柴火星子。

　　那时候，家里是舍不得花钱买碳的，冬天要想取暖，就只能靠烧柴。

　　烧柴烟雾大，熏得眼泪直流，很妨碍写作业，所以爷爷一般都会把刚烧出来的柴火星子铲进火炉里，才拿给她。

　　这样的待遇，宋知行是没有。

　　所以宋知行看见后，气得在门口大叫：“为什么我房间里没有！我都快冷死了！”

　　爷爷说他：“你又不写作业，天那么冷早点睡觉就不冷了。”

　　这份在冬天才有的限定偏爱，填满了宋知野心里所有沟壑，心情变好，扭头朝宋知行喊：“要不你来我屋里烤火。”

　　“男女授受不亲。”宋知行已经上初二，这一个学期他像是打了增高素，个子一下子就蹿了上来，才十四岁，已经快一米七了。

　　这个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青春躁动期，对异性最好奇的时候。不过宋知行玩心重，不像同学那样早恋，平时很少和班上女同学交流。

　　但没想到，他会对姐姐都一视同仁，也避起了嫌。

　　宋知野无语地撇过头，“随便你，反正冷的又不是我。”

　　寒假里没什么农事可做，这一整个假期，宋知野都在写卷子，几乎没出过门。

　　快到过年的时候，妈妈打电话回来，说不回家过年了，她只放八天假。宋知野有些失望，去年妈妈也没回家过年，她已经两年没见过妈妈了。

　　“过年的火车票难买，车票又贵。”妈妈在电话那头说，“不如省下点钱，给你和小行多买两件衣服。”

　　深城到黎川的直达铁路还没建好，想要回家，只能选择坐需要转好几趟火车，或者是买直达大巴车票。

　　春运期间，火车票难买。大巴车票容易买些，但贵，来回一趟将近四百块。

　　宋知野的妈妈一个月工资才八百，舍不得拿出半个月的工资，就为了过年这么几天。

　　不过也不是没有好消息，妈妈笑着说：“校长说，过了年，就给我涨工资。以后每个月我能拿一千了。”

　　宋知野掩下失落，用很惊喜的语气说：“哇！恭喜妈妈！”

　　妈妈说：“同喜同喜，妈妈给你准备礼物，明天就寄回去给你。”

　　这一份礼物是在过了年后，宋知野才收到。那时候临近开学只剩一周的时间，送信的邮差叔叔骑着摩托车进村，给伯父捎来一张包裹收件单。

　　伯父拿着收件单，去镇上邮局领回一个比鞋盒还小的纸箱，拿给宋知野时，她还以为是书籍或者笔之类的文具用品。

　　打开纸箱后，看到的却是一个包装盒。

　　宋知野看到包装盒上的字样，眼皮猛地跳了下。边上的宋知行已经嚷起来：“手机？妈居然给你寄手机？！那我的呢？我怎么没有？”

　　包装盒里确实装的是手机，诺基亚牌子的，崭新如许，握在手里，颇有分量。

　　当晚，妈妈正好打电话回伯父家，宋知行过去接电话，闹得很厉害，一个劲儿地质问为什么这么偏心只给姐姐买手机不给他买。

　　妈妈说：“这是给姐姐考上黎川二中的奖励，你要是考上黎川二中，妈妈也给你买手机。”

　　学渣宋知行连考及格都难，怎么可能考得上黎川二中。他很不敢置信地问：“难道考不上二中，我就不是你的孩子了吗？考不上二中，你就不爱我了吗？妈，你是我亲妈吗？你对我一点都不公平。”

　　妈妈一时语塞，好在伯父在旁边，沉着一张脸，把宋知行的不甘压了下去：“你现在才十四岁，你姐十四岁的时候也没手机，如果现在给你买了，那才叫不公平。”

　　宋知行默了几秒，“那等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也要一个手机！”

　　妈妈欣然答应，“行。”

　　得到允诺，宋知行这才把电话让给宋知野接。宋知野握着座机的话筒，对妈妈说：“你不用给我买手机的，老师不准我们带手机到学校。被发现了，会被缴上去的。”

　　“你们同学都有。”妈妈怕她被人看轻，“妈妈希望你也有。”

　　宋知野撒谎：“没有，班上有手机的人也很少。”

　　妈妈笑着说她：“连你弟班上的同学都有手机了，二中那边的同学怎么会没有。”

　　黎川二中学生的家庭条件，远优于浮西镇上的学生。

　　“再说了，有个手机也方便你学习。不是说手机可以搜索很多网页，查英语单词怎么念之类的。”妈妈身在经济发达的深城，但对手机也不太懂，她不舍得给自己花钱买，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用学校门口小卖部的座机电话。

　　反正不管怎么说，手机是买回来了，不能退。宋知野不敢问手机的价格，挂了电话后，就抹着眼回了家。

　　被宋知行看见，阴阳怪气地说了句：“都有手机了，还哭给谁看呐？”

　　宋知行红着眼眶，一字一句地说：“我宁愿拿这个手机来换妈妈回家过年。”

　　宋知行一下就没了话。

　　在这之后，姐弟俩的关系比从前更差。宋知行见到她，直接当不存在。爷爷也因此更偏颇宋知行，暗地里给了他一百块零花钱。

　　宋知野只当不知道。

　　这样又过了一周后，寒假结束。

　　新学期开始。

　　去学校报道的前一天，她把手机交到了伯父手上保管，以免宋知行趁她不在的时候，进她房间翻找手机。

　　到了学校，宋知野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先去办公室找班主任报道。只是刚到门口，她就迎面撞上了从办公室里出来的傅雪晗和顾思诺。

　　一个寒假不见，傅雪晗胖了点，脸圆成了苹果，但皮肤也更白了。

　　顾思诺则没什么变化，还是大眼睛瓜子脸，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一个学期不见，宋知野你好像高了点。”傅雪晗打量着宋知野，“我特意带了个软尺回学校，等会回宿舍给你量一下。”

　　顾思诺则热情冲上来抱住她，兴奋地说：“这学期我们班里转来一位新同学，你猜猜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