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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寻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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拖鞋有节奏地踩着木地板,响声越来越近,在门前停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木门咯吱响起,漏进一缕阳光。空中的尘埃在光下不停地扑腾,似是不知疲倦。
阿孟又来了。
我盯着天花板,一片漆黑,却也能想见他此刻眼中浓浓的担忧。
“阿言。”他开口,喉咙有些干涩,“出去走走吧,你已经……很久没出过家门了。”
天花板依稀有猩红色泛开,我猛地闭上双眼。
偌大的房间沉寂良久,而后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气,带上门出去了。
时钟嘀嗒嘀嗒走着,夹杂着刺耳的刹车声以及沉闷的撞击声,让我又一阵耳鸣。
下午的时候阿孟又找来一位心理医生。那人一进门就把窗帘拉开。
我的眼睛还没来得及适应强光,他便自我介绍了起来:“我姓省(xǐng),以后你就叫我省大叔吧。”
我瞪了他一眼,竟觉得似曾相识,是在哪见过吗?
我试图在脑海中搜寻,却发现只能想起阿孟的脸——不对,阿孟……他的模样正一点点变得模糊。
或许是因为许久没有仔细瞧过了吧。
“在想什么?”
我把头转到一旁,没有回答。
他又指着窗外的那株向日葵问道:“这是你种的?”
我望了一眼。今年初春阿孟种下种子,现在竟长出了花苞。
他似乎并不需要回应,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从手提包里拿出一个罐子:“我给你泡杯樱花茶吧。”说着,娴熟地洗去上面的盐渍,又加了点蜂蜜。
不多久樱花便在水中盛开。花瓣轻薄透明,层层相交。
“这是日本的八重樱,虽然味道没什么特别的,但挺好看的是吧?”他递来杯子,我迟疑半晌,接了过来。
“我开客栈十多年了,去往世界的旅客们在我这儿歇脚,他们走的时候,都会留下一些东西。说起来,这樱花茶还是一位小姑娘留下的。”
“客栈?”他不是心理医生吗?
我开口,声音因许久未说话而显得残缺破碎。
“是啊,一间叫作'须弥'的客栈。”他大概没有察觉到我的疑惑,自顾自讲了起来。
一
留下樱花茶的姑娘叫作吴念。
大学的最后一年吴念独自一人去了东京,大抵是为了赏樱。
她对樱花一直有种特别的情感。
她喜欢那种清冷的形状,没有惹眼的颜色,没有馥郁的香气,只静默立着,便自成风景。
樱花的花期很短,每朵只绽放七天,而后干脆利落地凋零。就像武士,不留恋,不贪生。
赏樱的时候,吴念把东京的寺院逛了遍。
她在寺里点燃香,看着白色的烟气蜿蜒缭绕,腾起又落下,或浅或深,香特有的气味随着无规律起落的纹路四处散开。
白色笼罩之下隐隐约约透着淡红色的亮光,她的过往似乎都在那亮光中燃尽。
吴念每每从斜扬的檐角间窥见几枝探出的花枝,错位的视角更具美感。
猫咪也是常见的,它们酣卧在樱花丛里,慵懒地晒着太阳。行人路过时,它们只打个哈欠,丝毫不怕生。
吴念去了趟千鸟之渊。
微风轻拂时,带来一阵阵花雨,似雾缭绕,美不胜收。
只是赏樱的人群来来往往,虽谈不上拥挤,却着实少了一份独处时的清静。
一些夫妻带着小孩,在樱花树下铺开毯子,置上寿司。春光明媚,美食作伴,倒是添了几分舒适惬意。
吴念住的是一家日式旅馆。
傍晚时,她会到附近的水果店里买些樱桃。所有的水果都整整齐齐摆放着。
店主是位中年女人,眉目温婉,看见吴念时会寒暄几句,却不过分热情。
吴念用刚学的几句日语简单回应着,而后往回走,四处打量街道,干净整洁。
到了旅馆后,吴念在榻榻米上吃着樱桃,心无他念,只觉得世界格外美好。
我看着手中的玻璃杯,八重樱薄如轻纱。玻璃倒映出我的脸,许久未照过镜子,竟有些陌生。
第二天阿孟没有像往常一样出现。
我望了眼窗外,向日葵已有些要开的迹象了。
下午的时候那位自称省大叔的人又来了,他戴着一张面具出现,而后猛地摘下,做了个鬼脸:“威尼斯的面具,好看吧?”
我忽然有种错觉,那张面具下的脸,就是我自己。
二
甄汐是苏州人。
苏州的水比路多,晴朗的夜里,她坐在乌篷船上,摇碎洒满的月光,一颗颗数着星星。
下雨的夜里,她听着雨声入眠,夏季雷电阵阵,听惯了只觉亲切,不再有起初的惧怕。
长大后甄汐在一家旅行杂志社工作,第一个去的地方就是意大利的水城威尼斯。
她觉得自己这辈子大概都是要同水连在一起的。
甄汐和同事选在狂欢节到达。游行的队伍浩浩荡荡,人们戴着各式各样的面具,尽情狂欢,高歌欢舞。
甄汐受了感染,进到商铺里,入眼是大大小小的面具,她挑选了许久,而后加入人群。同事在一旁按着快门,有些无奈,不多久却也加入其中。
狂欢节结束后,游人少了大半,水城又恢复一片寂静。
甄汐开始仔细打量这座城市。
建筑还保留着文艺复兴时期的艺术感,走几步便能看到教堂与钟楼,无一不饰以精美的花纹。这里没有车辆,只有大大小小的船只在湖面穿梭。
他们去了一趟叹息桥。
这座桥连接着总督府与监狱,还残留着上个世纪的压抑与沉闷,似乎能听见那些囚犯的叹息在耳边回荡。
实在无法久留,又乘船前往圣马可广场,富丽堂皇。白鸽在广场上觅食,之后抖抖翅膀,成群地飞走了。露天咖啡馆里旅人畅谈梦想,雕塑旁游人惊叹艺术……
所有人都在细细品味生活。
离开时甄汐回头望了眼,水道纵横,串连了这座城的过去与未来,也好像,串连了她的人生。
我注视着手中的面具,华丽又神秘,像在刻意遮掩着什么。
第三天阿孟仍旧没有出现,窗外向日葵又长开了些。
这次省大叔带来一瓶沙,“这是撒哈拉的沙子,一个三毛的粉丝留下的。”
三
向浅小学的时候偶然瞥见三毛的书。
彼时的她对这个名字的印象还停留在那部叫作三毛流浪记的动画片上。
动画片里的人怎么会写书?
好奇心驱使下,她翻开那本书,自此便喜欢上了三毛的故事。她这才知道,原来,此三毛非彼三毛。
向浅想,自己有一天也将环游世界。
从哪儿开始呢?撒哈拉吧,从那片无垠的沙漠开始,一路向前。
于是向浅在十八岁生日的那天买了张去往摩洛哥的机票,一个人背着、提着大包小包,出发了。
在飞机上她做了个梦,梦里撒哈拉下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她惊叹得合不了嘴。后来她被一阵热浪热醒,这才发现已经到了目的地。
向浅休息几天后报了个旅行团,坐着骆驼进了沙漠。黄沙漫天,若是未戴墨镜,双眼怕是早已被缝合。
旅途中意外遇见两位华人朋友,顿生亲切。
天色渐暗时分,气温骤降,他们爬到沙丘顶看落日。
想起了王维的“大漠孤烟直”,也想起了那个一天看了四十三次日落的小王子。
再看这沙丘绵延,千古荒凉。
这时候导游会给他们烹饪当地的食物塔吉锅。说是烹饪,不过是简简单单煮了几分钟。食物虽谈不上美味,一行人却也吃得津津有味。
等到太阳完全落下,他们搭起帐篷,燃起篝火。彼此的模样在火光中看不真切,却生出一种别样的潇洒气魄。
瓶中沙子本该早已褪去撒哈拉的温度,我握在手中,竟觉有些发烫。
后来的几天省大叔又带来各地的东西,直到阿孟再没机会见到的,向日葵盛开的这一天。
他再也没有出现。房间里他带来的东西也全部消失,仿佛从未存在过。
我收拾了行囊,准备出发。
虽不知该去往何处,但我知道,我要离开这里。
大梦方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