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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云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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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紫>
慕容紫英再到青鸾峰上的时候正是清明节,山上下着小雨,菱纱的坟头已经长出了青葱的草丝。他在她墓碑前站了一会,直到云天河推门出来。
“……天河。”
他先出声唤他名字,不出意外地看到云天河的身体一震。
“啊,紫英?”
“竟这般惊讶……”慕容紫英叹了口气,“你以为是谁?”
“我听见声音,觉得不像是野兽,便出来看看。”云天河有点尴尬地转了转头,“其实……我也以为是菱纱回来找我……她说她会回来看我,就算我看不见她了,她也会弄些响动出来让我听得见……”
“天河,下雨了。”慕容紫英打断了云天河的絮叨,伸手推了下他的肩膀,“进去说。”
小屋里还是跟之前他离开的时候一样温暖。不理会有点笨拙地招呼他坐的天河,慕容紫英先把给天河带来的东西在房间一角给安置好,然后直起身环视着房间。
跟之前比也没什么大变化,稍微有点乱,不过还能容许,至少比他在琼华住时的弟子房好多了……慕容紫英这么想着,摸了摸桌子。上面积了一寸厚的浮灰,一碰便扬起一阵烟尘,弄得他差点打了个喷嚏。
罢了,他眼睛不便,忘了擦桌子也是正常。慕容紫英轻咳了一声,把地上散落的几段木柴踢到一边去,走到天河身边坐下。
“你这里整齐了不少。”
“菱纱说要我好好打扫……说紫英你忙着修炼,不能让你多挂心。”
慕容紫英几乎能想象那个总是一身红衣的少女是怎么叉着腰,含笑带嗔地在云天河旁边重复这几句嘱咐的。她弥留的时候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连喘息声也逐渐悄不可闻,只是当他握着她的手的时候,她挣扎着睁开眼睛,看一眼天河,又看一眼他。
他沉默着,点了点头。
其实菱纱应该是已经看不见了的,但是她当时确实笑了,然后闭上了眼睛。
然后就再也没有睁开过。
以后,天河就麻烦你照顾了。抱歉,小紫英。
就算她一言不发,慕容紫英还是能明白她的意思。就连她没说出来的抱歉,他也似乎能听得见。韩菱纱总是这样,直直爽爽,从来不掩不藏,该说什么总是说得清楚。就算说不出来了,他看,也看得明白。只是那时,他什么都说不出,竟连一句“不用”都无法回她。
“我这次给你带了点干粮,还有些该用的东西,既是开春了,被子衣服都该换洗,我带了新的来,回头一起换了,我带到下头村里托人打理干净再送回来。”
“哦,好。”
慕容紫英打量着他,半个冬天不见,倒也没有瘦多少。之前菱纱说起过他自己也能打山猪,该干的什么也都能干,那时他修行忙,倒也没有怎么仔细验证过,只是半信半疑地在心里留了个底,如今这么一看才算是真的放心。
“你在写字?”
慕容紫英又环视了一圈房间,发现在离床不远的小窗边,支起了一张小矮桌,还配了个板凳,大概是一根树枝劈开做的,很是粗糙,桌子凳子都不稳,风一吹就摇摇晃晃的,看着岌岌可危。这桌子上次他来时还没有,显然是云天河自己做的。他位置搁得偏僻,也难怪他一进门的时候没有留意到。
但是吸引了他视线的并非这桌椅,而是桌子上摆着的文房四宝,纸摊开着,上头已经写了两行,用一把青铜镇尺像模像样地压着角,旁边一支旧笔搁在石砚上,砚里墨还湿着。
“是,菱纱之前教了我不少,笔和砚台都是爹留的,镇尺是菱纱拿的,纸是以前留的……现在总是没什么事,就拿出来随便写写。”云天河汇报一样地说完,又呵呵笑了一声。
“方才我过来,可是扰着你写了?”慕容紫英站起身,走过去,低头读纸上的字,“曾经……沧……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菱纱教你的?”
天河看不见,纸上的字虽然不算歪歪扭扭,却东一笔西一笔,加上窗子开着,有雨丝飘进来,把纸给晕开了一片一片,分外难认。若不是他失明后紫英也曾经带他写过几笔,如今就算是猜他也是万万猜不出来的。
“不,我爹常念这诗,听着听着就记住了。”云天河凑了过来,伸手摸索着纸,“我听他说有水有云的,今天下雨,便写了。”
“…………”
“紫英?我写错了吗?”
“不,写得很好,等下等雨停了,去给菱纱扫墓的时候,我给你讲那诗的意思。”
慕容紫英探身合上了小窗,天河有点不知所措地站在他旁边。自从菱纱去世、不,自从琼华派亡以来,他们两个说话就始终是这副样子。他不说,于是他想说也不知从何说起。他双目失明,他忙于修炼,原本几天见一次,后来几个月见一次,说的话越来越少,或许见面的时候也多少有些尴尬或者是不安。
其实慕容紫英也知道,就算他不管云天河,如今他自己也能活得有声有色。只是他应了菱纱,要照顾好他。
君子一言。
他转过头,凝望着云天河的脸。他依然是当年的样貌,只是少了几分懵懂,眉宇间的落寞换谁都能看得清楚。他心里突然有什么东西按捺不住地翻涌起来。
“天河,这诗还有后两句,你可知道?”
“是什么?”
“我念给你听。”
慕容紫英还记得当初刚见到云天河时的样子,那时他意气风发,莽莽撞撞,不怕天不怕地,还有半分蛮力和半分矫捷的好身手。那时他高兴了就傻乎乎地笑,生气了就板起脸,伤心了就皱眉撅嘴,看着完全是个小孩子。总让人气得恨不能撒手不管,可要是看不见了却又担心,总怕他惹出了什么大漏子,一天到晚只会让人提心吊胆,只盼着哪天他有人真的照管住了,自己能轻省了才好。
不过,直到现在也才明白,就算如今什么都变了,就连琼华也消失殆尽,却只有撒不开手这点,始终变不了。
…………不止君子一言。
慕容紫英望着云天河,温声念出了那首诗的后两句。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