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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

  •   我奶的后世操办结束后,刘佳佳并没有走,我不清楚她是来干嘛的,事实上,家里人谁都不知道她回来的目的。但她总该找一个时机说出自己的目的,这个时机,就是我奶葬礼结束那天的晚上。
      全家人又被纠集在一起,围坐在东屋的炕面上,表面上看像是和以往的家庭人员聚集一样,但这次没有了老人作为主心骨,不知道谁先开这个头。
      我先说吧,刘佳佳先开口。有的长辈我可能还没有搭上话,但我也大估摸都认识了。开门见山,不说废话,这次是我妈让我回来的。我妈得了信儿,说老太太也没了,我爸他这么一个大活人成了老小孩,该怎么办,总该有个说法。你们也别误会,我妈早就有了新的家庭,现在生活得很好,这次让我来,就是怕老了老了因为这个事不得安生,叫我来趁早做个了断,得个心安。
      刘佳佳话毕,大伙心里头也就都明镜似地明白了她此次前来的缘由。直白地道出自己的意图和需要维护的个人利益,虽然话说得不加修饰有些刺耳,但也算是干净利落,不沾半点泥淖。
      那你妈是什么想法?我爸问。
      我妈把这事全权交给了我,细节我说了算。我结了婚,也已经有了孩子,替我妈来办这件事,一是了却我妈内心的忧虑,二是怕以后的麻烦会找上我,早解决早省心,三是他多少生了我,当初我妈带我走也是不对,所以我回来这里还愿意叫他一声爸,希望安顿好他的晚年和以后的生活。
      你把你爸带走吧,小姑说。
      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并且是不可能的,刘佳佳义正言辞语气端整。虽然我愿意叫他一声爸,但还不至于让我有心去全权赡养他,并且我没有这个能力。我过的也是普通百姓家的生活,有自己的生活和工作要做,没有多余的时间照顾他。我回来的意图,不是听你们的想法,而是来提供自己的意见,你们来选择。
      大家伙听得一愣一愣的,像被摄了迷魂药,没有一个人反驳她压迫性极强的慷慨陈词。她让我感觉是大妈家大堂姐的二点零版本,但更胜一筹的是,不形于色,切重要点,寻找要害,字字珠玑,逻辑清晰,说出来的柔和但杀伤力极大,给我像是电影里幕后黑手的既视感,不显山不露水,一旦有动作,便是大招暴击。
      那你说你怎么想的,我爸说。
      我现在提供两条建议:一,把我爸送养老院,我该出的那一份钱我会一分不少地按时打卡转账;二,你们这边轮流照顾,管吃管住肯定还有照顾日常起居,其他的我不管,我爸过的日子不求多好,只要求和老爷子老太太没去世时一样。其实还有第三条,本来不想说,但还是先把丑话撂在前头,如果你们这边一条都不接受,想着把人往我那里塞,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如果你们这么做,前两条不再有商量的余地,我是一分钱都不会出的,你们想要跟我打官司扯拉锯战,我奉陪到底。
      家里人沉默了一会,沉默就是因为没有主心骨的鲜明表现,我爸突然明白了这一点,现在老吴家只能由他撑着场面,他对刘佳佳说,佳佳,容我们商量商量。
      行,我出去透透气。
      刘佳佳下炕裹上棉服出了门,二大爷后脚就跟了出去,我爸把二大爷的棉服从炕上扔给我说,去看着点,刘佳佳对这不熟。
      我接过棉服,应了一声,跑出了暖黄色满溢的小房子。

      找妈,找妈……二大爷跟在刘佳佳后面不停地叨咕。
      不找妈,外面冷,快进屋,刘佳佳抚着二大爷的背往回推。
      找妈,找妈……
      回去也会闹的,一起在附近转转吧,我把棉服给二大爷套上。
      刘佳佳在原地踱了两下脚,应该是冷的,看了眼马路上呼啸而过的汽车,说,行,转转吧。

      我和刘佳佳是不相熟的,三个人走在马路边上,没有什么话可说。
      快过年了,带着去给剪个吧,我摸了把二大爷已经在耳边打卷的头发。
      去哪?
      理发店。
      这个点早关门了。
      这里不像县城,店铺什么的到点就关门,附近几个庄子的人都到他家理发,是店也是家,没有关门一说,来人就给理。
      约摸走了有十分钟,理发店就到了,数九寒冬最是冻人,才走了这么一会,露在外面的皮肤就已经麻了。一进理发店,一股暖意就袭遍了全身。炉子就支在正中间,一根长长的烟囱通到外面,在我的记忆里,这间理发店自打我小时候就在了,这个炉子也是。
      理发的是一对夫妇,小时候感觉他们很年轻,现在已经老了很多。他家生意好是有原因的,一是因为附近理发店少,二是他家理发就要五块钱,二十年前是,现在也才涨到了七块,实属是不算贵,而最重要的是因为开了很多年,都是老顾客,老顾客都是附近不远的乡亲,他们又带着自己儿子来这里理发,后来他们儿子的儿子又被带来这里理发,都是经年攒下来的人缘。后来也有理发店开张,但总是干不过,也不是手艺不行,可能乡下人图的就是一个“旧”,那些已经习惯了的,不愿意再改变的,融进生活和骨子里的东西。
      我喊,张叔、赵婶,理个发。
      他们正围坐在小木桌子上吃饭,打卤面,吸溜吸溜的,见我们进来,当即撂下碗筷迎了上来,先是热情招呼,然后看着我问,老吴家孙子?
      是!我回答。
      多久没见着,变得都不敢认了,张叔说,回来过年了?
      嗯,待一阵。
      寒暄过后,终于步入正题,二大爷被安坐在椅子上,准备理发。二大爷理发向来是不安生的,总是乱动,像个不听话的孩子,但这次他老实得出奇,只是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像看着一位陌生人。
      我爸剪头发时候还挺听话,刘佳佳说。
      我说,可能是因为你回来了。

      剪完头发,二大爷对着镜子看自己,我上前问,剪了头好看不?
      好看!他裂开嘴笑,天真无邪的憨厚样子。
      出了理发店,他总是不停地瘙自己的脖颈子,脸上露出难受的表情。
      是有头发茬子,扎得慌吧?刘佳佳问。
      我用手指在二大爷的脖颈子上揩了一下,果然有残留的发茬,说,我带着去澡堂洗个澡。
      远么?
      就在那。我指着百里之外霓虹闪光的大众洗浴中心。
      这间大众洗浴中心是后来才建的,就是看重了张叔家的理发店生意兴隆。在冬天,农村人自己家大都没有洗澡的地方,洗澡要到洗浴中心,而人们理完发自然就一条龙下来把澡给洗了。冬天开澡堂,夏天就改卖烧烤,一年四季不闲着都有钱挣。

      单间还是大间?前台问。
      单间有浴盆,大间就是那种北方式的大澡堂子,顶多每个蓬头之间有个隔板,人们赤-裸相对,除了雾蒙蒙的水汽,就是白花花的或者红通通的屁股。
      单间,双人的,我说。
      好像是因为疫情,来洗澡的人不多,我要了洗发露沐浴露搓澡巾一些一次性的洗浴用品,带着二大爷进了浴室。我突然想到,我爷没了之后,冬天是谁带二大爷洗澡。我奶么?我不知道,只是突如其来的一个念头,不那么重要,转瞬就消逝了。
      起初我不知道该从何下手,给他脱完衣服后,他竟然自己走进了浴盆开始玩起来,这让我省了好多心。
      我也一脚迈进了浴盆,全身被水浸润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

      小时候都是我爸带我来洗澡,我记得清楚,三个礼拜洗一次,所以理发也是,二者同步。拿着换洗的衣服去张叔的理发店理完发,就直奔洗浴中心。
      三个礼拜不洗澡,身上就已经有了皴,用食指肚沾点唾沫,在膝盖上搓一搓,就有像蛆虫一样的“泥皴”,拍掉,膝盖上就留下一道肉色的,没有了黑皴的痕迹。
      因为年纪小,自己洗不到位,每次我爸都要给我搓身子,所以每次都是单间。故而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冬天洗澡,是一种享受和温存般的过程。
      我喜欢玩水,每回我爸都洗完穿好了衣服,我还要在浴盆里泡上二十分钟,最后我爸在门外喊,快点了!然后我才不情愿地起身,让水流哗啦啦地从身上淌到地面上,像是最后的一场交响乐,盛宴最后的欢愉。

      给二大爷搓澡是不容易的,因为他更喜欢泡在浴盆里,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最后寥寥搓了两下当作收场。
      我看着他开心笑着的样子,像极了我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眼里只有自己喜欢的水,然后享受这当下的一个小时,就是最大的快乐。
      二大爷总是不愿意从浴盆里抽身,最后还是我拔了浴盆的塞子,流光了所有的水,指着空盆说,没了,回家了,他这才听我的话。
      从浴室里出来,刘佳佳坐在椅子上看手机,见我们出来笑着说,来电话说让咱们回去。
      他们……商量出结果了?我问。
      但凡是权衡过利弊,就知道我说的方案很折中,百利而无一害,他们会答应的。她的言辞非常确切,胸有成竹,十成的把握。
      其实稍微一想也便知道了结果,家里人各有各的心眼,但都不愿意强出头,只要不损害到自己的利益,能够和平解决的折中方案,自然是会被接纳的。
      回去的路更黑了,朔朔的北风是寒冬的主调,丝毫不肯停歇。
      下雪了,我站在路灯下看落在黑灰色手套上的一片冰凌雪花说。
      下雪了!下雪了!二大爷仰着头在原地打转。我不知道他是听到了我的话,还是真的察觉到了雪的来临。
      这是今年冬日里的第一场雪,该是为了作为这个荒凉年际的唯美收官而来的。

      二大爷暂住在我家,年前就要被送到养老院。
      我爸和小姑都是不愿意真的不管我二大爷的,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一奶同胞,但也都想图个清净,最后才定了送养老院这个决定。让我感到不解的是,二大爷的去留问题在我爷去世时被拿出来说过,全家还因为这件事大吵了一架,当时提的方案也不外乎刘佳佳说的这两种,可为什么当时没有下定的决断,现在就这么容易定了呢?后来想来,还是因为逃避。他们不愿意违背一奶同胞的血缘纠缠,又不愿意接受不完美的商量计策,因为事情还没有到必须解决不容滞缓的地步,所以他们在等待更好的处理结果。现在我奶也没了,这件事成了烫手山芋,当下必须解决,刘佳佳的来临又像是这件拉扯了二十多年事情的终结标志。最后,他们在万般的权衡中选择了自己利益最大化的方案,为了我二大爷,更为了自己。

      送二大爷去养老院的那天车子经过我奶家,他知道那是自己的家,指着窗户外面的院子喊,找妈,妈在那呢,找妈……
      我猛地看向院子,空落落的,能看得见呼啸的冷风,却见不到我奶的人影。是啊,怎么会再见到我奶呢?再也见不到我奶了。

      新的又一年总是会如期而至,因为时间不会磕磕绊绊,他总是一路顺风,无人可挡。除夕夜当晚,我问我爸,还去我奶家么?我爸笑着说,看屋子?我也是轻轻一笑,没有再说其他的。
      我还是自己去往了我爷奶家的院子。
      路灯换了新的,光有点刺眼,夜路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幽黑。我想找回小时候那种欢呼雀跃的心情,但似乎找不回来了,是差了点什么么?好像差了好多。不再幽黑的路,手里不再拿着小孩子才放的呲花,身后没了父亲的守护,要去的小房子没了等我的人。
      大马路上还有急忙回家赶路的车子,带着风,心情急迫。爷奶家的窗子不知道什么时候钉上了一块块的木板子,严严实实,看不到里面。一把厚重的锁在门栓上一动不动,像生了陈年老锈的百年玄铁。
      门的两侧还有几年前贴的对联,对联是我从淘宝上订制的,当时单纯觉得好玩。
      上联:新年好啊新年好
      下联:祝福大家新年好
      横批:想啥有啥
      当时我奶满是嫌弃,还是我嬉皮笑脸地给贴上去的,后来几年也没换,还用胶条粘了又粘,一留就是好几年。
      我从棉服口袋里掏出两个地花,摆正在地上,对着窗子的位置,用打火机点燃须子。烟火很快就窜了出来,我透过光亮,使劲往窗子上的木板缝隙里瞧,但是始终没有看到他们笑着的脸,没有听见他们见到地花燃起时说的那句,这花好看。

      突然想起童年的某个瞬间,院子里,爷坐在马扎上修理车袋子破了洞的自行车,奶摇着蒲扇纳凉,我在旁边拿着撕页日历,一字一字地念每页最下面的生活小妙招。面前的大马路上有各种车辆络绎不绝,一辆货车带着风开过,我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柿子和螃蟹不能一起吃,会中毒!他们笑着说知道了,然后我奶从堂屋里拿来几个拔凉的泡水西红柿,说,沙瓤的,酸甜,吃不?我撇下日历,拿了一个就往嘴里塞,汁儿顺着嘴角往外流,欢喜了我一整个炎炎夏日。

      面前的地花消弭殆尽,复成一片黑暗,残留了几丝余温,被冷风瞬间带走。留在院子里的地花躯壳不会再被刻意留下些许日子,也不会有人想着昨日烟火,念叨起吴家的子子孙孙,说着他们的喜怒哀乐,说他们是自己此生最大的成就和欢愉。
      ——全书(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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