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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

  •   年后,家里人商量出一个对策。
      现在事态分成两个阵营相互对立,大妈一家是一个阵营,我奶、我家和小姑是另一个阵营。但其实,我家是处在一个相对中立的地位的,还没有搞到和大妈撕破脸皮的程度,虽然说是还没有撕破脸皮,但其实我家更倾向于我奶和小姑这一边,但大妈家那边也不是没有察觉。
      说是先让村支书去我大妈说和,说和的内容就是让大妈把我奶应得的那一份赔偿抚慰金拿出来,省得走官司,他们不用糟心,我们也省事。村支书是胸有成竹地去,耷拉着脑袋回来的。村支书在庄里头向来是有话语权的,但谁成想大妈家的态度极其坚定且恶劣,给村支书吃了一个闭门羹。
      大妈说,这钱是一分不会给的,要想打官司,她奉陪到底。真当我家里没人了,是个什么腌臜东西就能欺负到我头上的么?我自己虽然没有儿子,但有四个闺女,一个女婿也顶半个儿子用。她老太太和她闺女真是蛇蝎心肠,没一个是好心眼子的,竟然合起伙来合计我爷们死了得来的钱,死人的钱就算给她们了,他们也安心?不给,一分不给!除非我也死了!
      村书记的复述是非常平和的,可即便如此,也能感受到我大妈坚定决绝到了极致的态度。
      告吧,小姑说,我过几天就去找律师。
      老太太的意见呢?我爸问。
      我奶因为年前拉着小姑闯我大爷葬礼的事情一直愧疚,也便不敢再自己拿什么主意,别人说什么,也大都是同意和附和。
      我听你们的,我奶说。

      在我临行回北京的前一天,还发生了一件事,我认为也就是这件事,加重了我奶的心理负担,让她生了心病,身子骨才一天不如一天的。
      庄里头的秦老爷子是个老了闲来无事的人,子女也都成家立业,每天的爱好也就是打打麻将遛遛弯,所以每天下午都会来我奶家打麻将,来晚了没占着座位,瞅眼也是一个下午。本来庄里头的小卖部有自动洗牌机,也常有人去,但一个下午要花十块钱。老人哪舍得花这个钱,打把麻将的输赢也就几毛钱的事,要是输得多了,兴许还要翻脸呢。
      秦老爷子年前总是犯癔症,脑袋迷迷糊糊,胸闷,吃不下饭,还会喘不上气,脸憋得通红。吃药不管用,也就用了歧法子,找大仙。大仙说是在我奶家染上了晦气,因为我爷。再加上庄里头谣言说我大爷的死是因为我爷给克的,秦老爷子更是对大仙的话深信不疑了。自己亲儿子都能给克死,自己身上染了晦气,有什么不可能的。
      大仙给秦老爷子支了一招,在自己家里头的房梁缠上红丝线三圈,燃香三柱,烧些纸钱,拜上几拜,然后把高价黄符卖给秦老爷子说,到时候一并烧了,你身上这病也就除了。不过,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就是要让死者的亲属和你一齐磕头,这是不能免的。秦老爷子想了一圈,亲属,也就只能是我奶了。
      谁承想,我奶拒绝了秦老爷子的请求。庄里头的老人多少都是信这些七七八八的封建迷信的,但真要说是实打实地信,倒也不至于,可心里头就是有那一道坎,即使迈过去,它还是在。在我奶的认知里,她是愧疚的,因为放肉的事,害死了自己儿子,所以,对于这些东西,他不敢再碰,生怕对家里头的人再有什么不好。
      秦老爷子来了好几回,都是好话,但我奶铁了心,就是不答应。秦老爷子身子难受啊,还是时长地胸闷气短,所以来了我家,在我回北京的前一天。
      那天,我奶正好也在,知道我要回北京,再见面估计就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所以来为我送行。
      秦老爷子是面气和善地进我家家门的,道了句晚年,然后唠了些无关痛痒的生活琐碎。其实家里人都挺纳闷的,平常根本就没什么往来,突然来这么一下子,是想要干什么?我奶在旁边显得不安,八九不离十已经猜到了秦老爷子的来意。
      秦老爷子也是个没有什么文化的农村人,想循序渐进由浅入深然后引出话题,但说了半天引不到点上,索性直奔主题。

      秦老爷子:其实我今天来是有事儿找侄儿和侄媳妇的。
      我妈显得客气,说:有啥事您说。
      秦老爷子把事情的原委如实道来,我妈和我爸都沉了脸。
      我奶:你有啥事跟我说,你跟我儿子和儿媳妇说啥。
      秦老爷子:你这老太太,我都跟你说多少回了,你不答应啊。这样,大仙说了,只要是死者的亲属就成,老太太不愿意去,侄和侄媳妇谁去,帮帮你叔我。
      我妈:您这是病,得治,整这些个能有啥用?
      秦老爷子:该吃的药都吃了,不管用啊。
      我爸:那您该是没吃对,实在不行,您就得去大医院看看。
      秦老爷子:不用您们花钱,该置办的东西我都置办好了,不用你们花一分钱,就跟我去磕俩头就行。
      我奶把秦老爷子往屋外拉:这种晦气事没人给你干,大过年的别找不痛快,快走。
      秦老爷子甩开我奶的手:晦气?我都找大仙算过了,晦气的是你们家老爷子,要不是因为你家老爷子,我就不至于得病。
      我爸:你别这么说,你这病要是该得还是得得,跟我家老爷子没半点关系。
      秦老爷子:怎么没关系,我就直跟你说了。为啥你大哥死了,还不是你家老爷子给克的。
      我爸听了这话一下子失了刚才的分寸和气,指着秦老爷子喊:出去,给我出去!
      秦老爷子自然是怵了三分,但嘴上依旧不肯松懈:我还跟你说,这事儿要是不给我了了,你家老爷子还得克死你家里人,下一个没准就是你儿子。
      我奶扯着嗓子喊:你个死老头子,给我滚出去。
      我和我爸把秦老爷子往门外哄,我妈坐在沙发上一下下地顺着自己的心口。

      正月里年还没过就整这么一出,实属是晦气,我奶的心里也落了心结。她是真的怕,怕没了儿子,再失去孙子。自打那以后我就经常听见她骂我爷,什么老不死的,死了也不消停,不给活着的人安生日子过,但都是喃喃的,因为她只是怪,不恨。
      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了,后来秦老爷子的儿子来我家赔礼道歉,说实在是对不起,自己家老爷子就是身子上不舒服,没法儿了,才犯糊涂跑到我家胡闹了一场。看了医生,就是岁数大了,气短胸闷,开了药,眼下病已经好了。自己没脸来,让我来替自己这糊涂老爹赔个不是。

      打官司的事情被正式提上日程,小姑找了律师,很是积极,一是咽不下这口被大妈羞辱的怨气,二是能得到一笔赔偿金,也是相当不错的。
      我奶岁数大了,这赔偿金即使拿到手,也必定是要在我家或者小姑手里保管的,所以她打官司积极的原因,很大程度上是因为钱。
      律师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说这官司我们指定能赢。这句话给我们打了一剂强心针,能赢,那就跟他们打到底。
      但我爸又犯了嘀咕,我清楚地明白他犹豫的原因,因为那份几十年的亲情。
      我爸又叫上了村支书,在家里炖了肉,买了酒,准备了一桌子饭菜,只想让村支书再走一趟。我爸的目的就是想,如果大妈那头能把该给我奶的那份钱拿出来,就不走官司,全都省了事,但如果不同意,这官司我们肯定是要打的,只不过给他们一个选择的余地,到底选哪条路,就看我大妈了。
      吃别人嘴软,拿别人手短。村支书上次被我大妈强硬的态度给撅了回来,本来是不想再管这件事的,但在酒过三旬后,他醉红了眼,拍着我爸的肩膀,舌头打结似地说,大弟,都是小忙,说什么谢不谢的。
      结果和第一次一样,村支书又被我大妈给撅了回来。我爸叹了口气,说,那就这样吧,我也算对得起我大哥了。
      其实大妈这回的话更狠,虽然翻来覆去不过庄头妇女那两句腌臜泼皮话,但要扎的心,是自己相处了三十来年的婆家人的心,我们听了,自然是难受的。
      我妈总是想寻求我的帮助,在他的认知里,我上了大学,有了自己的工作,好像逐渐成为了像我堂哥一样,在他心里可以给意见,甚至可以依靠的人。但只有我知道,我永远不可能有我堂哥那样的城府,我成不了我堂哥,更无法成为任何人,我只能是我自己。
      我是没有把大妈那头的人当成亲人的,在它们对我奶说出恶毒的话,做出恶毒的事情之后。我说,我大妈也是庄头的妇人,即使平常心眼多上一些,但也都是不足以称道的,不会有什么太大的成见,要我说,打官司,她是怕的。
      不知道我妈是怎么想的,但她听过了之后在手机那头沉顿了好久,说,你爸因为这个事身体已经生了病了,你是知道的,你爸心大,不装事,平常上了炕就能睡着,现在都吃上了安眠药,血压也不稳定。
      妈,这官司,去打吧,为了我爸,也为了我奶。
      妈听你的。

      在左右摇摆之后,家里人终于作出了最终的决定,正式起诉。但在起诉后的不久,事情又发生了转变。

      大妈家的三个堂姐提着大包小包来到了我奶家,糕点、水果、核桃、豆油,样样都有。关键是,她们还都抱着自己的儿子,这叫老太太一顿欢喜。
      虽然我大妈这辈子没得一个儿子,但四个闺女着实是争气,个个头胎是儿子,一到过年,大妈家里孩子成群,着实喜气。
      二堂姐:快,叫太奶。
      二堂姐是最早结婚的,儿子自然也是年龄最大的,但也才不过幼儿园大班的年纪,一口奶气地喊了句太奶,我奶搂过来在怀里喜欢的不得了。
      我奶当即拆开了几个堂姐拿过来枣糕,给几个孩子一人一块。
      大堂姐:奶你这是干啥,这是给您拿的。
      我奶:给孩子吃,他们高兴,我也就高兴了。
      我奶从糕点盒子里又拿出几块,递给几个堂姐,像小时候一样,说:你们也吃。
      三堂姐:小四赶不回来,这枣糕还是她让我们给您买的呢,特意嘱咐,说您爱吃。
      我奶:小四最近还好啊?
      三堂姐:可好了,不过又胖了。
      大堂姐:那是幸福的肥胖!再说,胖了也是人家小四最好看的。
      我奶:都好看,都好看!
      我奶一时被欢喜冲昏了头,殊不知这几个丫头是带着目的来的。
      大堂姐:奶,听我妈说,您已经起诉了。
      我奶顿了一下,说:是起诉了。
      大堂姐揽住我奶的手:您这是干啥,都是一家人,把事情做这么绝,没必要。
      二堂姐和三堂姐在一旁附和。
      大堂姐:您要是起诉了,我们没事儿,但是您的这几个外孙儿可就要碍着前程了。
      我奶:你这话是啥意思?
      大堂姐:这官司我们要是输了,是要在档案上记上一笔的,往后如果要参-军入-伍或者入-党都是要受限的,他们还这么小,还没长起来呢,就先在起跑线上折了几分,我们当妈的难受,您心里也肯定不好过的啊。
      我奶:官司的事都是你三大爷和小姑一手操办的,我不知道的。
      三堂姐暗自骂了一句,但半截被二堂姐压了下去,被大堂姐瞪了一眼。
      大堂姐:奶,这家里您是最大的,说话肯定管用,只要现在撤诉,就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我奶这才明白了几个丫头的来意,顿时醒悟,刚才的欢喜劲儿完完全全落了个空,看了看几个孙女和在一旁嬉笑打闹的外孙。
      我奶:我问你们几个,自打你们爸没了之后这小一年的时间里,你们为啥没有一个人来过一次,哪怕过道时候进来顺便瞅我一眼?
      大堂姐:我们……我们也是忙,这不是一有了时间就立马过来看您了么,还带了孩子,就是为了让您高兴。
      我奶:那过年时候呢?过年时候也没来,也没空?
      大堂姐:因为……因为我爸没的第一年,我妈说最好别去给别人拜年,生怕别人膈应,嫌晦气。
      我奶:我自个儿子,我嫌晦气?
      我奶长舒了一口气,说:我是老了,但现在还不糊涂,你们跟你妈是同气连枝的,我就想问你们一句,是你们妈不让你们来,还是你们自己不想来?
      堂姐几个默不作声,就连大堂姐也不再狡舌。
      三堂姐:诉你要是不撤,这房子就甭想住了。
      我奶:你是要赶我走?
      三堂姐:别忘了,房子地皮都已经是我们家的了,要不想睡马路边,撤诉!儿子,走!
      三堂姐一把扒拉掉孩子手里的枣糕,拽了孩子的手就往屋子外面拉,嘴里还骂骂咧咧的:你这个老太太真够可以的,我就说了,就不该来。
      二堂姐也抱起孩子跟了出去。
      大堂姐在最后对着我奶说了一句啊,语气平和,没有半点的愤恨:奶,谁都有错,但您是长辈,我们是小辈,您不能眼睁睁看着小辈的前程毁在您手里头啊。
      大堂姐儿子抱了我奶,眼睛水灵的像口泉眼,吧嗒吧嗒的,问:太奶,奈奈呢?
      还没等我奶回答,孩子就被大堂姐抱出了门。
      我奶透过窗子看三个丫头离去的背影,像看烟花那样使劲地看,直到只能望到马路上流动的车辆。
      我奶碎红了眼,喃喃道:奈奈,早就死了。

      奈奈是我奶家养的一条小奶狗,白色,没有什么品种,是我奶赶集在回来的路上捡的。我妈是坚决反对我奶养猫狗的,特别是在我上小学的时候。因为我和月儿是常驻将军,我妈怕这些猫狗伤了我,所以明词勒令,猫狗,不准养。捡回奈奈的那年,我已经上了初中,所以去到我奶家的次数相比于小学少了不少,所以我妈这条禁令也就随着时间的推进慢慢作废了。
      起初它不叫奈奈,叫小白,还叫了不短的一段时间,改名叫奈奈,还是因为我二大爷。
      我每次来我奶家,还没进门,就要在院子里叫上一句粘人的“奶奶”,用那种极度造作但又叫人欢喜的语气,结果被我二大爷给学了去,他叫得不标准,学不出我的精髓,惹得我哈哈大笑。但不知怎的,小白听到二大爷的叫喊,就会到他的脚下,随后的几次都是这样,我们也就叫了它奈奈,小白这个名字也就成了过去式。
      奈奈有一个坏习惯,就是会舔食我爷的粘痰,我爷好像也愿意让它舔食,笑着说,省着打扫了。但我觉得恶心,一种来源自生理上的不适。
      奈奈的体型好像不会长得太大,过了几年,到了我上高中,它好像只长大了一点。我奶说,别看它体型小,算下来,已经算是人的中年了。
      我大堂姐嫁得近,经常会回娘家,还喜欢带着孩子到我奶家玩。孩子喜欢奈奈,我奶就在地上铺一席凉席,任由孩子和奈奈在上面打滚。
      奈奈天生脾气是好的,孩子怎么在它身上玩,它都不会有半点反抗,甚至还会露出肚皮,让人给它瘙痒。其实,动物露出自己的肚皮,是对对方最大的信任。它相信我奶,所以也相信我奶信任的人。
      但不知怎的,在我大爷死前,大堂姐带孩子来过的最后一次,奈奈咬了孩子。
      只是像平常一样的玩闹,没有过激的举动,奈奈闷吼了两声,然后一口咬了孩子的胳膊,留下几个深浅不一的牙洞。
      大堂姐抱了孩子准备去医院打疫苗,临走前冷冷地甩下一句:这狗不能再养了。
      我奶知道孰轻孰重,准备把奈奈送人。
      奈奈在咬了孩子之后便开始颓靡不震,不吃东西,不像往日一样活泼,整日窝在角落里,像个衰败了的茄子。我奶想着等奈奈好起来再把它送人,结果奈奈没有挺过来,死在了炉子旁的角落里。我奶是在一早打扫卫生时看到奈奈的,杵了杵,身子已经不再柔软,变得邦硬。
      我奶在院子外围找了一个犄角旮旯,还是在一颗大杨树底下,埋了奈奈,还垒起了几块石头,颇有几分坟头的模样。
      我奶说,这狗,也陪了我好几年了,怎么就死了呢?
      当时我没在意,是啊,怎么就毫无征兆地说死就死了呢。后来我觉得,生命轮回,世事无常,生死是这个世间再大不过的事了,但也是人最无法与之抗衡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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