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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故交(定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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伏苓领着九溟,一路进到后堂。可惜草堂病患太多,后堂也不清静。伏苓想了想,索性推开一扇房门,将九溟迎进去。
九溟入内之后,发现这是一间卧房。竹榻上被褥叠得整整齐齐,床头矮柜上还放着几本医书。靠近窗边有一案一椅,案上花瓶里插着一枝干花。
九溟用手拨弄了一下,那花香清苦又回甘,想来也是什么特别的药材。她却并不认得。
“少神且稍坐片刻,我这就去请先生。”伏苓奉上茶水,姿态恭敬。
九溟应了一声,随手取出袖中蝙蝠,交到伏苓手上:“让你家先生为它治伤,别让它死了。”
伏苓忙双手接过,笑着说:“少神放心。您的嘱托,先生向来不敢马虎的。”
他打趣了一句,见这蝙蝠确实伤重,倒也不耽搁,双手托着这“病患”出了门。
九溟也不恼,自在桌前坐下。
这卧房她是熟悉的,早些年,她甚至常来。卧房的主人也并不避讳,任由她里里外外地疯玩。他精心培育的药草,因为颜色太鲜艳,九溟剪来染指甲。
他最珍爱的砭镰,九溟当刀具使。
——他那些旁人碰都碰不得的物什,若到了她手上,也就百无禁忌。
他们曾有过这样要好的时刻。后来,木鬼长梦成了名满天下的小槐医仙。九溟也披上了一张画皮,成为大海艳名远播的神女。
木鬼世家瞧不上抛头露面的九溟,不愿木鬼长梦与她扯上关系。而九溟这张画皮,又需要保持一个表面洁净。于是,这桐叶草堂,她渐渐地就不来了。
总角之交,相濡以沫。到最后故事无以为继,连添油加醋的闲话也如灰烬般熄灭下去。如今的小槐医仙和神女九溟,明面上已经鲜少来往。
只是木鬼世家新出的丹药,海洋永远优先展示。而九溟用以赐福的灵丹,一直由小槐医仙特殊炼制。
卧房里,竹帘半卷。阳光斜斜地探进来,铺出半室光明。
九溟呷了一口热茶,房外没有动静,她便开始犯困。一旁的青竹榻似在召唤,她脱了鞋袜爬将上去,顺手扯过薄被蒙住了脑袋。
窗外天光尽敛,世界仿佛也陷入了寂静。她闭上眼睛,很快睡了过去。
草堂外的声音并没有打扰她,于是这一觉竟然无比踏实。
九溟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迷迷糊糊间,她感觉到有人轻轻理了理她蓬乱的头发。奇异的香气钻进鼻子,她用力嗅了嗅,这才睁开眼睛。
“醒了就起来。”一个声音清润硬朗,气息浑厚,带着医者对病患那种天生管束的口吻。
九溟拥被坐起,仍旧打着哈欠。她双臂后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向那人看去。木鬼长梦木簪绾发,一身青衫不知洗过多少次,略微发白。他身材高挑清瘦,五官棱角锐利,因为老是皱眉,整个人便显得严厉有余。
此时,他站在窗前,面前的书案上搁了一个瓦罐。九溟嗅到的香气正是这瓦罐的热气蒸腾而来。
九溟翻身下榻,满头青丝散发如云。因为睡眠充足,玉白脸颊泛起两朵红云。
“做了什么好吃的?”她凑到桌前,伸手就揭瓦罐的盖子。
“小心烫!”小槐医仙伸手去挡,她好歹弱水少神,这么一点温度自然是伤不了她。但小槐医仙对她的关照就这么事无巨细地持续了两千年。即便多余,也习惯了。
但,即便如此,仍是晚了一步。九溟嘶哈一声,将盖子丢桌上。随后,她滚烫的指尖捏住了小槐医仙的耳垂。
“烫死了烫死了!”她连连吹气,也不知是吹小槐医仙的耳垂,还是吹她被烫了的手。
木鬼长梦拨开九溟的手,耳垂却仍是沾染了她的温度,烫得耳根都开始发红。
“你体质孱弱,日间更不该久睡。”他忽略耳垂的火热,用小碗将里面的药膳舀出来。
九溟一听这话,立刻就倒开了苦水:“你以为我想啊?鬼知道昨天晚上我经历了什么!”一想到昨晚的情话一万句,九溟气得心梗,“该死的太古神仪。”
她喃喃咒骂,小槐医仙把药盏递到她面前,问:“太古神仪?”
九溟端着碗,一脸痛苦地将太古神仪的事说了。小槐医仙顿时面色凝重:“如此至宝留在海洋,是祸非福。”
“唉,这我还能不知道嘛……”九溟嘀咕了一句,拿了小瓷勺,这才看向盏中。只这一眼,她就皱起了眉头:“怎么有药姜啊。”她拨了拨药膳,顿时搁了勺子,兴致大减,“我不吃药姜。”
小槐医仙嘴角微勾,加重语气道:“既然体弱,就不应挑食。”
九溟侧过身去,给了他一个背脊:“既然知道人家体弱,还不做点人家爱吃的。还是说桐叶草堂病患太多,小槐医仙终日繁忙,早忘了我爱吃什么。”
她语声酸中带涩,赌气不肯看他。
小槐医仙长叹一声,自用勺子舀了药膳,转到她身前,轻轻喂过去。四目相对,他目光幽深如碧潭,似能吸人魂魄。九溟移开目光,不情不愿地尝了一口,可药膳入口爽滑香浓,并没有药姜的味道。
小槐医仙又喂了她一勺,这才道:“知道你不爱吃,我用别的药材祛了祛味。”
九溟嘴角微扬,偷眼瞟他。二人目光相触,又忽地移开。
“吃吧。”小槐医仙把勺子递给她。
九溟扭扭捏捏地接在手里,埋头又吃了一口。空气中似有什么化开,甜丝丝的醉人。一碗药膳不知不觉便全都入了腹。
九溟肺腑都温热了起来。她这才想起一事,问:“长庚少主怎么样了?”
小槐医仙淡淡道:“死不了。”
“交到小槐医仙手里,他当然死不了啦!”九溟毛绒绒的小脑袋凑过去,在他肩上靠了一靠,给他灌着迷汤,“小槐医仙可是蓬莱神医,区区一只蝙蝠,死了也要治活的!”
“你……唉,哪有神女的样子。”小槐医仙出言责备,语气却只有无奈。他对病患素来严厉,但凡稍有违逆者,立刻赶将出去,永不收治。故而前来桐叶草堂求医者,哪怕再权势滔天、神通盖世,多少都有些怕他。
只有面前这个人,撒娇耍赖,没个正形。可他偏偏也并不躲避她的亲昵。他任由九溟依靠,那纷乱如云的青丝覆盖他的肩,滑散过他脸颊,寸寸丝柔。
“长梦哥哥。”九溟的声音更柔,如这三千烦恼丝,纠缠不休。她低低地道:“太古神仪在海里,我每天都睡不着。”她抵在他颈窝,用力蹭了蹭,已带了几分哭音,“长梦哥哥,我害怕。”
小槐医仙不说话,于是她开始述说她的恐惧:“那些为他而来的人,多的是宇宙大能。海族根本无力抵御他们。我提心吊胆,没有一刻安宁。”
小槐医仙的手几经犹豫,终于抚上她的后背。她身姿纤细,后背也单薄。美人梨花带雨,天见犹怜,石头也要动心。
他低低地叹息,随后道:“继续说吧。”
怀中的女子,早已不是两千年前的沙滩上,那个满身是血的小女孩。她已经长大,她独自扛起整个海族的荣辱兴衰。娇弱也好,无助也罢,她有主意。
果然,九溟低低地道:“长梦哥哥能不能帮我联络几个人?我希望这场噩梦早些结束。”
小槐医仙能说什么呢?他只能一边收起碗碟,一边道:“好。”
“我就知道长梦哥哥最好了!”九溟小脑袋用力地拱了拱他,随手抓起纸笔,写下三个名字。小槐医仙看了一眼,三个名字,三位宇宙大能。
每一个都是雄踞一方,又对太古神仪垂涎欲滴的人物。
而小槐医仙行医多年,确实能够递话。
——她过来之前,就已经想好了。
小槐医仙问:“你想对他们说什么?”
九溟掰着手指算:“我想卖给他们一个时间,一个地点。长梦哥哥,你说卖多少合适?”
“一个时间……一个地点?”小槐医仙皱眉,但他毕竟也是机敏绝顶的人物。他很快反应过来:“你要把太古神仪在某个时间,带到某个地点。”
九溟喜欢这种默契,她说:“这想必值一大笔灵铢。”
小槐医仙道:“嗯。”
九溟更加欢喜:“那长梦哥哥就替我开个价吧。”
小槐医仙目光垂落纸上,仍是道:“嗯。”
“那长庚蝙蝠,就让九幽界来接。诊金也算在他们账上。”
“好。”
他铺开纸页,持笔蘸墨,开始手写书信。他写得一手好字,字字工整严谨,一如他的为人。
九溟柔若无骨般依靠着他,他却仍旧正襟危坐,不动不移。九溟心头微痒,却知道不可太过。这些年,小槐医仙总是这样,他不避讳九溟的亲近,但也极有原则。
君子似玉,端严如神。
九溟……也曾垂涎了多年。
窗外日头渐渐偏西,远远的,有病患说话、走动。
风过深庭,带来青竹的气息。
九溟脸颊贴着他的肩膀,深嗅他身上清苦回甘的香气,嘟囔着说:“长梦哥哥,你知道吗,我这样贴着你的时候,有一种耳鬓厮磨的感觉。”
木鬼长梦笔下一顿,一滴墨淤积在纸上,晕染一片。
竹帘半卷,空窗前,夕阳浮浮沉沉地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