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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五、我以为的永别 ...

  •   抱歉,我的读者,让你看了这么久一个老头子啰嗦的回忆。我只是突然发现,原来我记得的事情比我想象的要多。
      在那个时候,我总没时间觉得日子过得太快,当现在终于发觉的时候,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
      帝国十九年,战争的第六个年头,依旧没能分出个胜负来。所有人都已经发了疯,前线的步兵就在原地僵持着,一方今天往前推进几百米,明天又被对方打回原地去。只有飞机隔不上几天就要互相拜访一次,朝着那些城市里倾泻各种型号的炸弹。空袭,空袭,即使是桑塔格尼,警报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响起。整个保安局的人一起躲在灰尘簌簌直落的地下室里的时候,技术情报处的穆曾经夸口说,只要听到发动机的声音,他就能知道这一批是什么年代的飞机;只要听着外面的爆炸声,就能判断出这次的炸弹是哪种型号。
      就在那最最不太平的一年里,米罗13岁了。
      从那个晚上开始,米罗就一直叫我撒加。我曾经反对过这种平辈人一般的称呼,他却只是笑着歪着头说:“那你想我称呼你什么?撒加叔叔?撒加哥哥?格尔达德先生?格尔达德少校?嗯?”我仔细想了想,觉得倒不如平辈论交来得正常,于是也只得作罢。直到现在,我还清楚地记得他叫我的名字的时候那种特别的腔调,他总把两个音节之间的长音拖得格外久,带着一种轻慢的意味。
      “撒——加”,“撒——加”。他每每这样叫着,像是很喜欢看到我不适应地皱眉的样子。
      但我早已经习惯了。

      这一年的冬天,前线战事失利,战线向卡斯塔利亚方向移动了几公里,最重要的是,前线的情报站被炸毁,情报来源被切断,军事情报处两名少校军官殉职。一切证据都表明,卡斯塔利亚的情报已经大量外泄。皇帝陛下大怒,前方的陆军上将被召回桑塔格尼,保安局也被责令立刻追查情报外泄渠道,并重建前线情报站。
      从夏宫回来,海因斯坦一整天都脸色阴沉,我们都能猜到,这次保安局必定要有大动作。果然,当天晚上,除去正在卡拉法尼亚的阿布罗狄,剩下的五个人都被召到了海因斯坦的办公室。
      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在皇帝面前栽了一次大跟头,海因斯坦急着在这次扳回一城。任务的分派是由穆和米诺斯负责查出内鬼和进行内部清洗,我、修罗和迪斯马斯克被派到卡拉法尼亚。当然,一个简单的情报站重建,无论如何用不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出动。果然,这个老狐狸名义上是派三名少校精英重建前线情报站,而实际的任务则是由修罗和迪斯马斯克行刺卡拉法尼亚军元帅。我利用语言优势负责重建情报站的任务,同时为迪斯马斯克和修罗提供后方支援。
      对这样一个任务我没有立场拒绝,况且这也算得上一次晋升的好机会。只要能活着从那里回来,我就能拿到中校军衔,战争进行到这一步,我们六个人就是海因斯坦的剑和枪,不管是对内还是向外,他都离不开我们这些影子。而我们这种人,注定不会无条件地死心塌地替什么人卖命,“冥王”需要一点更多的东西才能继续笼络住我们。于是,军事情报处的处长位置,这次必定是我的。
      然而,唯一的问题在于——米罗。
      桑塔格尼已经不再安全,我不能留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独自在那空荡荡的房子里。在桑塔格尼,没有什么人能够让我放心地把米罗托付给他,迪斯马斯克和修罗会与我同行,阿布罗狄在卡拉法尼亚建立后方情报站,已经3个月没回来了,至于米诺斯,我根本不了解他。
      但我又能怎么办?
      那天的晚饭后,我站起身来叫住了正要回房间的米罗。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面对面地站着谈话,直到这个时候,我才发现,他已经长得和我的肩膀一样高了。
      “米罗,当年你的父亲把你托付给我,让我抚养你长大,送你到卡拉法尼亚去。”我犹疑着开始了这个令人为难的话题,“现在有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要你自己决定。我要离开桑塔格尼到前线去,或许一年,或许更久。你是希望留在卡斯塔利亚等我回来,还是去卡拉法尼亚?”
      米罗摇了摇头,飞快地说:“不,我还不想去卡拉法尼亚,我就在这里等你回来,哪里也不去。”
      果然是这样啊,我头痛地想:“别傻了,桑塔格尼每隔几天就有空袭,我不在这里,万一出了问题你要怎么办?”
      “我能照顾好自己,撒加。”
      我摆摆手打断了他:“你才十三岁,这种时候即使没有空袭,也总少不了夜盗。我可不想一回来就看见房子里多了一具尸体,连个收尸的人都没有。”
      他低着头很久没有出声,一副很受伤的样子,半晌才闷闷地开口:“那,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看着米罗头顶那金色的发旋,一时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的脸上总是那样一副生机勃勃又漠然的样子,像是某种骄傲的野生动物。你当然无法想象一只野狼会像皇帝陛下花园里的小母鹿,亲昵地靠在你身边从你的手心里舔糖吃。
      是啊,他决计不会喜欢那种充满灰暗压抑和循规蹈矩的场所。
      可是我有什么办法呢,别无选择。
      “我有一个朋友是修道院的院长,卡拉法尼亚人不会对修道院动手,现在只有那里是安全的,米罗,我希望你能在那等到我回来。”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盯了我很久。这么多年来,我依旧看不透他眼睛里的东西,那种青蓝色太坚硬,太让人迷惑。
      “好,我去。你打算哪天出发?”他又低下头去,摆弄着袖口上一颗银色的纽扣,闷闷地说道。
      我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我们很快到达前线附近那个伪装成民宅的小屋,开始研究拿到的具体行动计划,行刺一个国家的元帅,需要足够周密的部署和充分的准备,海因斯坦的兵行险招将我们推上了一条最艰难的路,他把全副希望寄托在我们身上,然而一个再强大的暗杀者,也只不过是血肉之躯,一个国家的元帅,即使他的军队再无能,也总强过普通官员们的几名警卫。
      奇怪的是,在那一次行动里,对方似乎有所准备,我们的计划没有用武之地,修罗失手被俘。
      消息传回桑塔格尼,海因斯坦的回复在我们的意料之中:立即营救,一旦营救失败,立即弃子灭口。
      那个晚上,我们沉默地整理各自的装备,没有一句话。在围墙外,我们解决了巡视的卫兵以后,迪斯把通讯器别在衣领上,我把配套的耳机仔细地塞在耳朵里。他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却始终没有说出什么,只是拍了拍我的肩膀,露出了一个僵硬的笑容。然后他转身攀上围墙,没有再回头。
      “保重。”我对着他的背影动了动嘴唇,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发出声音。
      最初的几分钟里,我只能听见衣襟摩擦的声音,很快,那边就有了□□倒下的沉闷声响。紧接着,我听见迪斯低声的呼唤,“修罗,修罗”,而回答他的是一声压抑的呻吟。我稍稍松了一口气,然后是更多的衣服摩擦的声音,我猜迪斯已经开始准备带着修罗离开了。
      然而就在这时,我没有耳机的一边耳朵听见一声突兀的枪声响起在夜晚的死寂里。随之而来的是含混不清的遥远的喊叫声。
      躲在围墙外的阴影里,我能听见耳机另一端越来越大的喧哗声。
      “修罗,出不去了。”我听见迪斯的声音再次响起来,中间却夹着不祥的笑意。
      “放下我,你快走。”修罗的声音虽然微弱却十分急切。
      “修罗,我们终于要在一起了。”衣服随着脚步向前而相互摩擦的声音停了下来,“这种时候,是我而不是阿布,你是不是觉得很可惜?”迪斯马斯克顿了顿:“不,你应该觉得安慰,至少我们的阿布罗狄还活着。”
      “放手!快走!别干蠢事!”我听见修罗压抑的咆哮。
      喧哗声更大了,我听见金属的门被撞开的声音,还有子弹上膛的声音。
      “撒加,替我们对阿布说,对不起。”
      这是我所听到的迪斯最后的声音。
      爆炸的巨响压过了一切声音,几乎震碎了我的鼓膜,我粗暴地扯掉了耳机,沿着来时的路悄悄地离开了这个一团混乱的地方。是了,我隐约记得,出发之前迪斯马斯克曾经在腰上绑了一些什么,我却没有在意。那样的爆炸里,通讯器一定已经被毁掉了,但我依旧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重新戴上耳机,那一端确实死寂无声。
      虽然只有那短短的一瞬间,但这确实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惨烈的爆炸声。

      六个心腹中一下子损失了两个,即使是海因斯坦也没有预料到这个结局。我在前线跟那些冰冷的发报机和信号拦截设备作伴的第一个夏天,我突然接到海因斯坦的电报,要我一天之内返回桑塔格尼接受紧急任务。
      我搭乘的军用运输机比预计的提前了一个晚上降落在机场,一下飞机,我就看见夜色里一抹显眼的湖蓝色——那是阿布罗狄,穿着一件黑色的衬衫,正望着机场出口的高墙发着呆。然而他脸上不再是我所熟悉的那副百无聊赖的轻松样子,而是露出一副阴郁而严峻的神情来。不管那曾经是出于真实还是虚伪,他脸上总是挂着的那种天真烂漫的神色,如今已经荡然无存。
      在这之前,我总觉得阿布罗狄并不是应该属于我们这个群体的人。他只比我小六岁,全身却总笼罩着一种少年般的梦幻感。左边的眼角下一颗泪痣,湖蓝色的发丝卷曲着披散在肩上,眼波一转就是一弯流动的春水——很少有人能对这样一个看上去如此美丽又多情的男人存有足够的戒心,然而他分明是死神与爱神的儿子,他的一个笑容,一个眼神,都是杀人的利器,举手投足间就取人性命。
      “阿布,迪斯和修罗……”听到这两个名字,他的眼圈儿有点微微泛红,我几乎不忍心把这个沉重的消息再说一遍给他听。
      “迪斯让我对你说,对不起。”我终于记起那个晚上我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
      “真是的,这还有什么可对不起……”他愣了愣,从鼻子里挤出一个笑,低下头踢着脚下的石子。那些水蓝的发丝垂下来,挡住了他大半脸颊,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
      “走吧,别这样,阿布,至少我们都还活着。”我想试着安慰他,却不知要从何开始。只好伸出手去想揽住他的肩膀。
      “不,这不同,”他侧了侧身,避开了我的手。沉默了一会儿,他轻轻摇了摇头,独自向前走了几步,“这种事……你不会明白的,撒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得无言地跟在他身后,突然,他停住下来,却没有转过身。我跟着停下来,正想问发生了什么事,他已经开口:“撒加,我要告诉你一个坏消息。圣保禄修道院——”
      “被炸毁了。”
      “这是有预谋的空袭,有四颗炸弹准确地落在修道院里,一切全都毁了。”
      “我曾经寻找过修道院的幸存者,他们聚集在一起,迁到了南部的圣德雷斯修道院。然而在逃出来的人里,我没有找到米罗。”
      “撒加,米罗他,可能真的已经……”

      那个夏天的晚上,我独自站在圣保禄修道院的废墟上,这一切看上去都糟透了。
      我所熟悉的褐色墙壁、彩色玫瑰花窗和锐利的尖顶,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在火里熏得焦黑。
      我能凭吊的全部,只有一块新的墓地。那一片曾经烧得焦黑的土地被翻起新的泥土来,在夜里远远看去,像一道无法痊愈的新伤。沉睡在那下面的人们,他们连一块墓碑也无法拥有,因为活下来的人忙于逃离,后来的人们不知道他们的名字。
      米罗,我的孩子,或许就躺在我脚下这片土地中的某一处,而我却无从得知。他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孩子,他值得有更好的未来,不应该这样默默地死去。
      是我,我为了我的野心,间接地杀死了他,而他惩罚我的冷酷,不肯留一座墓碑供我凭吊。
      那个几乎成为我的儿子的孩子,竟以如此突兀和残忍的方式与我永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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