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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三、孩子与死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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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保安局出来,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一天的时间很紧,但以冥王的一贯作风,除非他的目标是同时除掉我们两个,我不需要担心上校已经有所防范——对冥王来说,现在正是我有用的时候,他没有理由要以这种形式解决我。
上校一家就住在离保安局不远的一座二层小楼里,我曾经数次被邀请到那里吃晚餐。那里只住着上校和他7岁的小儿子,女主人早已过世了,一个女佣人住在楼下,没有其他仆人。一切都准备停当,我站在窗下的阴影里,最后检查了□□消音器和子弹,顺便看了看手表,时间是凌晨2点1刻。
周围的窗子里已经没有了灯火,只有远处街角里的一盏路灯恹恹地发出一点昏黄的光。我用一根铁丝从窗缝里拨开厨房的窗子,爬进屋里解决了一楼那个可怜的姑娘。但当我打开二楼卧室的门时,灯突然亮起来。我看见史昂•萨勒蒙穿着整齐的制服倚着窗台看着我,手里是他的配枪。
“来的是你啊,撒加。”他的语气轻描淡写得可怕,就像只是谈论天气。
我顿时出了一身冷汗,在心里不知道把海因斯坦诅咒了多少遍。但事已至此,我只好硬着头皮叫了一声老师。
“海因斯坦的动作真是快。”史昂朝我点了点头,面无表情。
我紧张得手心里都是汗,费了好大劲才控制住自己不要当场失控开枪。他看得出我的紧张,满意地笑了起来,慢条斯理地继续说了下去——
“本来过了今晚,我要做的事就可以完成了。我知道我逃不出保安局的手心,所以我并不打算多费周折,你是个好学生,好下属,为我这样一个人陪葬太可惜。既然你来得太早了,我有事要拜托你,撒加,关于我的儿子米罗。”
说到这里,史昂指了指房间另一边的床,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正姿势端正地坐在床边。在那以前,我从未见过他,我去做客的时候,女佣人通常会带着孩子出门去。那天他身上穿着干净的白色硬领衬衫和黑色背带裤,卷曲的金发整齐地垂在胸前,看来虽然没有了母亲的照料,他依旧被打理得很整洁。和他父亲一样,这个孩子面无表情地盯着我。
“米罗,过来。”他冲着那个金发的孩子招了招手,后者顺从地走到他身边。他心不在焉地抚摸着儿子的卷发,“本来我应该自杀以保尊严,但我真的相信,杀死自己的人,天堂的门永远不会对他们打开。撒加,别看我现在两手鲜血淋漓,但我还相信天堂。我知道这够傻的,但有些时候,有一点希望总好过一直浑浑噩噩。”
我机械地点点头,他满意地继续下去,“我要拜托你,替我抚养米罗,找个合适的机会,把他送到卡拉法尼亚。我已经把那边想要的一切东西都交给他们,作为交换,他们会接收我的儿子。我知道你有办法,帮我这个忙,撒加,你不会失去任何东西。”
那个时候,我才刚二十几岁,能爬到那样一个位置上,我当时是颇有点沾沾自喜的。然而人一旦满足了,对有些东西看得就不是那么清楚了,所以啊,那时候虽然手上干的见不得光的事已经不少了,但我还是天真得很,傻气得很。或许我的心里对史昂是有所歉疚的,或许我觉得可以在他的儿子身上有所补偿,但更可能的是,看着那个金发的孩子默默站在他父亲身边,我就心软起来。
现在想来,我的老师史昂,把所有的筹码都押在了我的不成熟上。可悲的是,他那么了解我,甚至胜过我了解自己——
所以,他赢了。
现在,我仍时常打量自己的双手——那已经不再是一双青年人的手,但每根手指依旧长而有力,指节分明。在过去的几十年里,这双手上沾过不知多少人的血,而我的老师的血和其他人并没有什么不同。史昂蹲下身吻了吻儿子的脸颊,把他推到我怀里。我敞开大衣裹着他,用左手把他的脸按在我的腰间。消音手枪那令人不快的声音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在我翻乱了卧室里的床铺,开始打碎几件摆设的时候,米罗终于从我的大衣里挣脱出来,而且在我的衬衫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带血的牙印——那是我的血——他隔着我的衬衫狠狠咬了我一口。
我一向不大喜欢小孩子,因为他们要么目光闪烁永远不肯直视你的眼睛,要么蛮横无礼地瞪着你,露出一副自作聪明的样子。然而这个孩子完全不同,虽然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但那里边依旧有一种特别的冷酷感,我不知道是因为他本来如此,还是那种坚硬的青蓝色给了我这样的错觉。
这是一个怪物,像他的父亲一样。但我仍然得死死拖住他,不让他去看他父亲的尸体。当好不容易再次把他裹进我的风衣时,我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自己成了《农夫与蛇》的主角。
我的读者,你可以试着想像一下,在那个年头,即使是帝国的首都桑塔格尼这样的地方也不太平,报童经常一大早就满街喊着“号外号外,某某一家惨遭杀害,宅邸被洗劫一空”。当冥王把那张有着史昂灰色的头像的报纸递给我时,虽然我的称呼变成了格尔达德少校,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在我年轻时的噩梦里,仍然有那个代替米罗被我推下楼梯的小流浪儿。他一次次把摔得残破不堪的脸转向我,眼神惊恐,金色的头发沾满血污。当然,没过多久,我的梦里就换了别的东西,现在我已经差不多忘记他了。
让我们回到正题上来吧,米罗,这个我一时冲动惹回来的大麻烦,他的身份可让我发了不少愁。从把他带回家的那个晚上开始,我只能把他藏在我的客房里,那里只有女佣人每个月会打扫一次。要怎么才能光明正大地安置这个孩子,这实在是个让人挠头的问题。另一个困扰我更严重的问题现在想来有点可笑,我不知道要怎么面对这个被我杀死了父亲的孩子,虽然一直都在为这个问题烦躁着,但我总是不肯直接动手解决,或者说,根本不愿意面对——
我的读者,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没错,我就像突然变回了一个别扭的中学生,总是在逃避问题,糊里糊涂的在原地兜着圈子。这是件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啊,撒加•格尔达德,冥王的刽子手,竟然不知道如何和孩子相处,或者更准确的说,不知道如何和这个孩子相处。
好在那个时候,我突然收到一封从家乡来的信,我的老管家童虎过世了,他唯一的儿子艾俄罗斯已经战死,留下孙子艾欧里亚无人照应。在那个兵荒马乱的时候,边境上的日子太难过,谁也没余裕去照应一个七八岁的小孩,于是他们想到了在桑塔格尼的我。
这真是个再好不过的机会,收到那封信的当天,我故意向海因斯坦请了假,又向米诺斯借用了海因斯坦的私人汽车,回了一趟老家把那个男孩接了出来。在回桑塔格尼的路上,我有了一个念头——如果我杀死这个男孩——那米罗就可以永远代替他的身份,光明正大的活下去
如果是十年之后的我,绝对会那么做,但那个时候我还是太年轻,就像收留米罗的时候一样,我以为自己还有心,不能做出那么残忍的事来。我把那个孩子托付给了我熟识的圣保禄修道院院长,远离了我的家乡,也远离了桑塔格尼。从那以后,米罗就顶了我老管家的孤儿这个名头,名正言顺地住进了我家里。
史昂的事以入室抢劫杀人告终,这里少不了我的同事迪斯和修罗的功劳。虽然换了新的上司,我照旧每天坐在办公桌后边,对着下面送来的情报和一台破烂的打字机,装得像个真正的职员一样勤劳又本分。就在那之后不久,阿布罗狄借着送文件的机会来看我,那时候我刚刚解决了米罗的身份问题,却还是不知道要如何跟他相处,于是脸上不自觉地总是带着一层愁眉苦脸的表情。
阿布罗狄看见我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伸出一根手指朝着我的眉心点了点:“撒加,你的眉毛已经可以夹死苍蝇了,有什么难事么?”那个时候我模糊地记起,他似乎有个刚十来岁的弟弟,大概叫美斯迪或者什么类似的名字,或许他比我更擅长应付孩子的事吧。我把不知道如何跟米罗那样的孩子相处的别扭状况简单地对他说了说,当然,关于史昂的那一部分我是隐去不提的。他一边听着,一边用手里薄薄的文件夹一下一下在桌子上轻轻敲着,脸上慢慢露出一副了然的快活表情来。
“撒加啊撒加,这实在太傻了!”他把文件往桌上一丢,咯咯地笑起来,“没想到你这样一个人,竟然不会应付小孩子!”他用手比了一个枪的形状,朝我眨了眨眼睛。
我竭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开始脸红,过了一会儿,他笑得够了,才认真地开了口:“其实在这种时候,拉拢小孩子最快的办法就是讨好他啊,不要总是像大人那样想着我们应该谈谈,只要用他感兴趣的小东西博得了他的好感,以后你想怎么长篇大论的说教他都会多少给你一点面子啊,”说到这里,他叹了口气,用充满戏剧化意味的腔调总结道,“毕竟,再难缠的孩子,也只是个孩子啊。”
可是又有一个问题摆在面前了,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到底会对什么感兴趣呢?阿布罗狄又很快地想出了一个好办法:“对了,修罗家里的雪橇犬上个月生了两只小狗,你可以去找他讨一只过来。不过我可是偷偷告诉你,千万别对迪斯说是我跟你通风报信,他昨天刚刚去讨过,被骂做‘人都不知道怎么活,还想什么养狗’,只好灰溜溜地跑了。要是让他知道因为我的怂恿,你把他没抢到的东西那么轻而易举的拿走了,他可是绝对要找我算账的。”
我一时觉得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又有个疑问,于是随口问了一句,“阿布,你……什么时候和他们两个秘密警察的人这么熟了?”那一瞬间我似乎看见他轻松的笑容停滞了一下,不过也或许只是我的错觉。总之他很快就潇洒地挥了挥手,夹着空了的文件夹,踏着轻快的步子离开了。
阿布罗狄走后,我不敢耽搁,放下手头的工作直接赶去了秘密警察的大楼。见到修罗以后,我把想找一只小狗送给米罗的事情简单说明了一下,本以为会多些波折,但出乎意料的是,他很痛快地答应了。这倒是让我不由得可怜起那遭了一通说教却一无所获的迪斯马斯克来了。
从修罗家里出来,我抱着那只才刚刚断奶不久的灰白色小东西走在路上,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个软软的,毛茸茸的小动物,就是我摆脱现下尴尬境地的全部希望了。
我推开米罗的房门时,他正坐在窗口,手里翻着一本棕褐色封面的厚书。我确信我看见他对着我手里的东西惊讶地瞪大了眼睛,却旋即摆出一副漠然的神色来。我看到他的这个反应,稍稍放下心来。
“这是给你的礼物,米罗。”我把小狗放在地上,它怯怯地原地转了几圈,朝着米罗的方向走了几步又停了下来。我看见米罗故作成熟地挑了挑眉毛,眼睛里却有了掩饰不住的高兴。他俯下身去,试探着摸了摸小狗的头,小狗嗅了嗅他的手指,并没有表现出抗拒。我示意他可以把小狗抱起来放在膝盖上,于是那个毛茸茸的小东西在他的手指下微微挣动了一下,但很快就在他的腿上给自己找了一个合适的姿势,趴下去舒服地闭上了眼睛。
他继续轻轻地抚摸着小狗背上的绒毛,露出了一个快活而温柔的笑容,就像所有得到喜欢的礼物的孩子那样。或许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于是我决定趁着这个机会开始我早就应该面对的话题:“关于你父亲,米罗,我很抱歉……”
“海因斯坦。”他突然抬起头,打断了我。我愣了一下,一时没能明白他说出这个名字的用意。那种充满温情的柔软笑容已经从他的脸上褪去,留下的是一个虽然一闪即逝的,但依旧令人不适的冷笑。
“我的父亲告诉我,如果他死了,我就应该知道向谁复仇,”他青蓝色的眼睛里闪着灼灼的光,“海因斯坦,那个人,总有一天要给我的父亲陪葬。”
我只有无言地避开那双眼睛,从一开始起,我的思路就走向了一个错误的方向,或许我永远也没法把这个孩子琢磨得透彻,不过这已经不再是最重要的事了。虽然我们已经有了一个足够坏的开端,但至少这不是一个更差的发展。至少是在表面上,我终于可以摆脱那些不知来源的尴尬和负罪感,仔细想想接下来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