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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   月卿和并非月悬道与朱氏亲生的孩子,她甫一出生便被抛弃。

      这是朱氏卧病在床后时常提起的话题。

      她病后总不十分清醒,多半是要睡觉,不睡觉时便爱与人说话,念得最多的,是有关女儿的事。

      朱氏本是去大户人家应聘奶娘,私下里千挑万拣地选了两个,她在其中。

      主家的秘密保守得极好,不仅招奶娘的事进行得秘密,甚至等孩子生下来,她们两个奶娘都不知道到底是主家的哪位夫人怀了孩子。
      最关键的是,她们连主家究竟姓什么都不知道,从被挑中到被送进入主家,全程都是蒙着眼的。

      孩子生下来那天,朱氏与另一个奶娘被隔开,行为有些怪异但说不准哪里不对劲的婢子交给她一个包得严密的襁褓,还给了她笔大钱,告诉她襁褓里头是个死胎,主家嫌弃晦气,不要了。

      婢子传达的主家的意思是,让朱氏把死胎带下山,远远地扔了也好,埋了也行,并千叮万嘱不要打开襁褓,出去后更不可泄露关于主家的半点消息,连最亲近的人都不能说。

      这般神神秘秘的,搞得朱氏犯怵,谨小慎微地探问:“既、既是主家的少爷小姐,为何不安葬在主家?”

      当然是因为她们家不兴土葬那套,无论谁死了,尸身都直接往狼群里一扔,作狼的食物了事,偏偏这婴儿特殊,无狼肯吃。

      家生的婢子将主家的盛气凌人沾染了个十成十,白眼一翻,没好气道:“拿了钱就闭上嘴巴乖乖办事,问东问西的是嫌命长了?最后再警告一次,我们家的耳目极灵通,凡是在外头听到一点关于这事儿的风声,哼哼,你和你的丈夫便不用再过日子了。”

      人生地不熟的,主家要处理了她就如捏死一只蚂蚁,况且她们这些奶娘家里的情况,主家在聘人时都摸得一清二楚了。
      朱氏哪敢再多嘴,战战兢兢地捧着襁褓,蒙上眼坐入轿子,被送了出去。

      可巧,到了外头,朱氏出了轿子,轿夫们刚走远,襁褓里小小的死胎竟微弱地动起来。

      虽然婢子再三强调过不要打开,可亲子夭折的母亲最是怀着怜悯之心,赶紧拆开襁褓让孩子透气,襁褓里头是个极其漂亮的婴儿。

      才出生的娃娃多跟红猴儿似的皱巴巴,这孩子却不一样,肤白平润,可爱极,抱在手里没什么重量,但一看便绝对是个健康的孩子。

      唯独一点不同,这初生的孩子不哭,甚至是咧嘴笑着,黑白分明的大圆眼滴溜溜转,懵懂无邪地端详朱氏的面庞和云淡湛蓝的天。

      年轻的母亲心里又怜爱又过意不去,欲把孩子还回去时,看见了孩子脖子上的淤青,且送人的轿子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朱氏怀疑起来,这孩子可能是主家见不得人的私生女,同胎的应还有别的娃,否则没有必要隔开她与另一个奶娘,那奶娘应是被留下来奶另一个孩子了。

      主家兴许是嫌弃女娃,或者认为双生子不吉利,便掐死这孩子不要了,没成想娃娃命不该绝,在她怀里恢复过来。

      朱氏太想要一个命大康健的孩子,继而掂了掂腰上的钱袋子,她数过,里头的银钱和银票够她与丈夫平平凡凡地坐吃山空一辈子,多养个孩子不成问题。

      钻进树林里喂饱了孩子后,朱氏将孩子带回了家。

      月卿和的养父是个家道败落但心怀天下,又死活考不上秀才的无才穷书生,二十六了才娶到妻,娶妻三年未得子嗣,妻子好不容易生了,亲子才一个多月大又得病没了。

      家里为给孩子治病,一个月耗光了所有余钱,等安葬了孩子,已经穷得揭不开锅。月悬道一个没才的书生挣不到几个钱,衣食足才知荣辱,否则他也不可能抛开脸面让妻子去富贵人家当做奶母。

      妻子奶娘没做成,却得了笔大钱,抱了个别家的孩子回来,月悬道也不怨,两个巴掌一合,决定收下钱也养下孩子。

      他拍脑门考虑了两天,最终敲定,把给亲子的名字给那收养的孩子,就算是个女孩儿,叫月卿和也不是不能。

      卿士各有所掌,如月之有别,故而国和、家和,万事兴。

      从此,她便是月卿和,是他们夫妻的亲生女儿

      尝到了存款不够多的苦头,月悬道总觉得坐吃山空不是个踏实的办法,没有考运的他也不纠结考功名了,干脆放下读书人的身段经起商。

      许是月卿和真的命大命好,能给父母带来运气,老月家蒸蒸日上起来,生意越做越好,越做越大,几年后竟有了条件举家迁入京城。

      大富大贵的日子还在后头,七岁的月卿和去京畿山上的观里为病重的朱氏祈福,适逢天降大寒,不过一夜,一人高的厚雪便将山路封住了。

      寒潮来得突然,观里炭火不够,又有贵客,奴仆拥趸的贵客惧寒,引发了许久不曾复发过的古怪寒症,一时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丫鬟们七嘴八舌地要问罪道长准备不周。

      月卿和到观里祈福的次数多,与道长有些浅交情,不好不救,便拿出随身的人参保元丸给寒症复发的贵客用。

      贵客是位老妇人,吃下了救命的药丸后好转,脑子尚犯着迷糊,见着给药的小姑娘粉雕玉琢,硬说月卿和是神仙派下凡来救她老婆子性命的仙女。

      月宅虽有家底,但无官权,小姑娘月卿和没见识过官宦人家十分讲究的阵仗,一腔仗义肝胆被大排场吓得只剩下米粒大,对方说什么都不敢反驳,被问话也什么都不敢隐瞒。

      后来回了家,等到有人登门来谢时,月家上下方知,自家小姐用人参保元丸救下的,是冠勇侯府的老太君。

      老太君喜欢漂亮的丫头,侯府里的丫鬟没一个不极其标致,便是这样,也没一个比得上月卿和。
      小姑娘从头到脚、一举一动都合在了老太君的心头理想上。

      老太君铁了心要定下月卿和做孙媳妇,勉强适龄的孙辈只有长房的三子陈子固。

      不成文的婚约而已,大家本都以为是老太君随嘴说说,毕竟月家的家世差许多。
      实际却是月家的生意从此有了后台,月悬道甚至在祉宁十三年,于国家商政上,得了个不小的官职,也算是新丧的亡妻在天之灵保佑,圆了他的官场梦。

      这不是黄粱一梦,月悬道考运没有,官运亨通,步步高升,升到就算他女儿嫁入侯府也不算十分高攀。

      可惜老月家传到月悬道这代已是三代单传,连个穷亲戚都没有,偏他自己纳了数房妾室,甚至在糟糠妻朱氏死后都续了弦,还是没个孩子。

      自己身子骨也不好起来的月悬道不折腾了,一心一意地培养女儿。

      一切就绪,侯府与月府订好的婚约本不该有意外,偏月卿和那未婚夫婿陈子固陈小将军出了岔子。

      祉宁二十年,陈子固要尚公主,先帝之女武平长公主,哪怕长公主比他大上八岁,还和离过一次。

      武平长公主是建朝以来第一个女武将,旸朝坊间津津乐道的奇女子,陈子固打小又是个会战能战的,自然而然被大漠上孤烟下挥斥方遒的巾帼吸引,哪怕毁约、哪怕被打个半死,他也要娶了心仪的女子。

      那二人相知相许于边关战场,是美谈,是奇谈,只剩月卿和作笑谈。

      若问月卿和恨不恨,是恨的。她的爹爹因此被气得病情恶化,而她白白浪费了近十载的青春去讨好一个心在戍边的男子。
      怎能不恨?倘若料到如今,她当初绝不会拿出人参丸。

      若问她爱不爱,月卿和以为自己年少无知时至少是喜欢他的。

      然而直到亲眼见过充州大胜后,兵马凯旋入城时,高头大马上,一身戎装的武平长公主望向陈子固的眼神,月卿和才明白,自己对陈子固并无感觉,她永远不可能有心情用那样专注、情浓的眼神平视陈子固。

      原来她不喜欢,陈子固也好,陈子晃也罢,都不过往所谓“夫婿”的框子里塞个具体的人罢了。

      军功赫赫的冠勇侯府小公子、不世出的传奇女将军武平长公主、富可敌国的月府倾城千金,加上陈小将军的为爱抗争,一桩风月债,在帝京闹得满城风雨。

      不管是风是雾还是雨,陈子固悔婚求娶长公主,最窃喜的是祉宁帝。

      圣上非先帝亲子,与长公主丁点儿不亲近,不喜武平一个先帝的女儿掌拥兵权,更何况武平要二嫁的也是个会打仗的。
      祉宁帝便借赐婚的机会收了她的兵权,让她安稳地在家相夫教子,虽然连“子”的影儿都没有。

      这风月恩怨里,月卿和是配角,但与她有关的不止被退婚的事,还有一个人,以与符人谈和有功为借口,向皇帝求了赐婚,求娶月卿和。

      他说,月氏女容冠帝京,贤惠淑德,娶妻当如此。

      此人姓赵名无渡,一个在祉宁二十二年,作为符人内应,逼死武平公主、引领符人攻开城门的叛国贼。

      赵无渡的投名状是许诺给符人的两样东西,一是月府金库,二是武平长公主。
      武平长公主沙场虏杀符人无数,符人轻贱女子,最恨她,非要活捉了她万般折辱才算解恨。

      病已成而后药之,乱已成而后治之,晚矣。
      被兵临城下的圣人终于开窍,这个花落他手的便宜王朝积重难返,他到底不是天选圣君。为今之计,只有按符人要求,献上长公主与月氏宝库,才好拖延时间,供他从地道逃跑。

      皇室的公主有皇家的脸面,不能白白送给敌军折辱。祉宁帝亲自点名月卿和,要她顶替长公主的名头。

      卖国贼赵无渡求娶的姑娘,倘若不肯顶替,便会被即刻赐死。

      活着就有机会,月卿和不想死,便被送进了宫。

      她头一次入宫,是为梳妆。

      宫花残败,青镜如霜,镜中的少女敷粉再厚也掩不住哀悲,胭脂再红也提不起唇角。

      她恨极了,未曾做过任何坏事,却在爹爹死后,无人再对她施以善意,甚至因为一个她见都没见过的赵无渡,要将她献给符人。

      还在梳妆,殿外忽然有马蹄踏踏声,替她打扮的宫女们绷不住胆子,逃之夭夭,偌大的宫室里,只剩下月卿和一个。

      来者不是符人或叛国贼。

      月卿和透过巨大的铜镜,看向身着公主服制的白裙,头簪一支白花的来人,不起身,不行礼:“殿下。”

      大概是没有被这般无礼对待过,奔马而来,尚有些气乱的武平长公主愣了愣,旋即笑道:“月氏女,名副其实。”

      月卿和独有一个貌美的传闻,所以是夸她美。

      被夸了的月卿和笑不出。
      她不懂,武平长公主应早早就与驸马离了城,圣人都逃了,这位尊贵的大旸皇族还入宫做什么?

      月卿和拿起耳坠,拈起坠上的黄金弯钩,要穿入耳洞,被武平截住。

      “你将这身麻烦的宫装脱下,速速换回自己的。”
      武平长公主指着一旁架子上月卿和入宫时穿的原来的衣衫,“外头正乱,你混在宫人中往外跑便能出城,快走罢。”

      月卿和终于不再看着镜子,而是不明所以地回头望向真人:“殿下?”

      沙场杀伐度平生,武平长公主的肌肤没有闺阁中娇养的女儿白皙,长眉入鬓,她是个英气的女子。

      谢氏的高山大川她游历过,大旸的黎民百姓她守护过,她深谙生于皇家的肩挑:“本宫的责任,无需别人来担。”

      噢,月卿和明白了,她不用当冤大头了。
      没什么义气的姑娘便毫不客气,临走前道了一句:“殿下大义。”

      后来,月卿和跟着帝京的流民潮一路北逃,沿路用手上的镯子与衣上的金扣,在尚算安宁的地方亏本兑换了些细碎银两,也时不时听说些帝京传出的过时消息。

      原来那日,武平长公主未曾乖乖屈从符人。

      天色将暝,烽火染黄昏,狼烟灰飞连天的百丈高墙上,旸朝开国三百年来最传奇的公主依然跃下。

      一身白,若天涯孤鹜,祭谢氏王朝三百年江山,又一浸红,似绝盛牡丹,敬大旸汉人三百年风骨。

      哪怕武平长公主粉身碎骨,西符人也要抢到她的尸首。

      城下,西符的兵蜂拥而上,城上,一支飞箭携带火焰射下。箭比人快,悲风中刹那点燃浸透灯油与鲜血的公主丧服的腰封。

      射出那一箭的,是紧随武平长公主的离去而出现于城楼之上的驸马。

      妻死夫守城。

      即将覆灭的正统大旸王朝延续了半日寿命,那半日,是大旸帝京最后的尊严与绝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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