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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Chapter 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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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打开了录音机,录音机里传来一阵白噪音后,播放起了拉赫马尼诺夫第二钢琴协奏曲。
与此同时,在这栋公寓对面的一栋同样简陋的公寓楼的某一间房间里,拉二钢琴曲的旋律奏响。
坐在监听设备前的我——埃文·科弗利闭上了眼睛,露出陶醉的神情。
我很喜欢拉赫马尼诺夫,没想到如此幸运,我的监听对象也如此喜欢这位钢琴家。这也许是工作福利,叫我在日复一日的监听工作中也能享受到如此优美的乐曲。
翻开笔记本,我用蓝色墨水钢笔写下:
“德古拉于1973年11月26日下午三点十分听了拉赫马尼诺夫的第二钢琴协奏曲。这是他每日的习惯。”
落款为我在MI6里的代号——“渡鸦”。
合上笔记本,好了,我心想,一会儿“德古拉”先生就得出门了。这一个月的监听下来,我发现此人过着一种循规蹈矩、毫无特色的生活,每日不过是旧日的重复。或许重复就是他生活的主题。
早上七点起床,洗漱后也许是运动,他在房间里弄得叮咚叮咚直响,起初楼下的房客找过他麻烦,他耐心解释和道歉后便换上了更为厚实隔音的长绒地毯,我猜测是枪蓝色的。中午十二点他准时用餐,这也许是监听器里唯一可以展示出这位流亡官员的鲜活的时刻。
厨房里可听见噼里啪啦的声音,他会自言自语,说来自丹麦的鲟鱼真不错,尤其配上以蛋黄、黄油和柠檬汁为基础的浓稠荷兰酱,他很爱煎牛排,我见过他在公寓楼下商店里买牛排,他会搭配一种由罗勒、松子、大蒜、橄榄油和帕尔马干酪制成冒着鲜香的草本气息的意大利佩斯托酱,煎五分熟。还有酸奶,他竟然会制作斯卡尔酸奶,当他成功做出这样一份冰岛特色浓稠酸奶时,他会兴奋得像个孩子一般欢呼雀跃。
这叫窃听的我直流口水,然后细致地记录在册。
下午,他会听音乐,多以拉赫马尼诺夫为主,有时候是柴可夫斯基,有时候是舒曼。这时窃听器里不会传来除却音乐的任何声响。于是我掏出手帕一边擦枪,一边闭上眼睛,小憩一会儿。
毕竟监听是个累人的活儿。
到了五点,这个时候德古拉会出门购物,他不会走出这条街区,他在躲避追杀。
如果细致描写一番这位德古拉的长相的话,先想一想我为什么给他取名为“德古拉”,他简直有一张媲美吸血鬼的惨白的脸,也有不输于吸血鬼的高挑身形和精美面容。他足足比我高了一个头,论近战格斗,我或许不是他的对手。
德古拉时常穿着一身卡其色风衣,巴宝莉的威斯敏斯特版型,里面是一件岩石灰衬衫,棉质的,领子软塌,是休闲款式。他很有钱,能支付得起这样昂贵的时装,毕竟流亡之前他可是东德的高官。可上头不信他是真的叛变了,他肯定是身负什么任务来到西柏林。为了打探出他的具体目的,我领到了这个监听的任务。
虽然很累,但不需要打打杀杀,MI6最近派的活儿太多,工资也少,我不愿意以身涉险。
但为了圆满完成任务,我也会和监听对象来个不经意的照面,近距离地观察他。
这很有必要,就比如,我观察到德古拉先生脖颈间青色的血管,观察到他抽烟时会短暂地进入到神思的状态,观察他被烧焦似的发黄而蜷曲的头发,观察他吊儿郎当的步伐和皮鞋上不惹尘埃的褶皱,观察他的五指很长,粗粝,有长期持枪后磨出来的厚厚的茧。
我们所在的公寓距离也很近,只相隔一片用水泥砌成的、枯萎的小花园,楼梯相对,居民下楼时常会碰见彼此,不过这里的人大多很冷漠,他们不会相互打招呼,只会打个被西柏林低温而带来的冷噤,然后瑟缩地奔向商店、酒吧或者啤酒馆。
当然,也会去教堂。
可去教堂的毕竟是少数,这里的人正在丧失信仰。这让我想到了尼采,于是我在挑选蔬菜时傻里傻气地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货架边闪过一道卡其色身影。在惨白的白炽灯下,高级时装看起来也灰扑扑的,想被霜打了的苦苣叶子。我没有抬头,拿起一袋土豆在手里掂量,用德语念念叨叨,真贵,物价一直涨,不叫人活了。
我旁边的德古拉则拿了一束高档的芦笋,青翠欲滴,即使白炽灯也无法抹去它的鲜嫩之色。
有钱就是好,我咽了咽口水。同时将目光短暂地停留在德古拉的手上,青紫色的血管虬曲,好似紧紧包裹住血肉的触须,让我想到了热带云林中的藤蔓。
在这之后,德古拉会小心翼翼出了商店。他走在路上时总是很谨慎,机警地打探着周围情况,同时在湛蓝的眼睛中又流淌出隐约的兴奋。我知道,因为他在被追杀,而他自己也是个好战分子。
回到公寓,我煮了几个土豆就着盐巴吃了,然后就听到监听设备那边传来心满意足的喟叹声。
“德古拉今晚吃的烤芦笋和煎……应该是鳕鱼。他于五点半左右在施莱特商店里买了鳕鱼。
今日依旧没有人前来拜访,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
的确,他是个孤僻的人。就算没有街头的男人,也得有个相好的女人吧,就算没有相好的女人,依照我对周边居民们的观察,这里几乎有百分之七十的男性会叫人上/门/服/务,叫来的男人女人都有。这座城市包围在东德中央,每个人都在自由沉沦,自由颓丧,可德古拉,一个从东德逃过来的,怎么还不抓紧享受享受?
我又想起了教堂和尼采。
到了晚上——好吧,如今已经是八点钟,我合上笔记本,朝外望去。
夜幕沉沉,柏林沉浸在蓝调当中。对面的公寓已经拉上了灯,透过窗帘,灯光散发着一种日光般朦胧的暖黄色。这让我回忆起了南法,我潜伏在尼斯的时候。
那里阳光很好,环绕金灿灿的地中海的橘子,还有清脆的橄榄在枝头于艳阳下摇晃。我喜欢躺在沙滩上,将手指深深地插入到沙子当中,浅表的沙子是烫的,再深些,里面就是冰冰凉凉的。这个时候,阳光刺眼,我露出微笑,体会着一种幸福。为什么会在出任务时感受到幸福?我不明白,也记不得了。如今我已经不再习惯回忆过去,我时常头痛。
我想自己应该开灯,可是开灯就无法站在窗前观察对面。在这里距离足够近,不需要望远镜,尽管拉上了窗帘,可德古拉的身影时不时地打窗前掠过。
这真危险,如果自己是追杀他的人,当他在窗前时,一定不会吝啬子弹。
时间悄然而过,我抬头看了一眼时钟,指针直向九点了。
九点,这是个特殊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