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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丽塔·斯基特从来不是人群中最高或者最强壮的,这个女人怎么次次都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冲到最前面,既不会提前惊扰采访对象,也不会让两寸长的红指甲被挤断或者满头假发卷被弄乱分毫,真是个未解之谜。
“洛哈特先生,”她的眼睛牢牢地盯着畅销书作家,洛哈特的手刚在最后一个签名尾端拖出长长的一道丁香色,他和那位热情读者立刻被记者洋红色的长袍隔开了,“预言家日报正在为近期升起的学术新星筹划专题,不知您是否有时间谈几句话?”
“再来一个采访?哦,我很乐意……”洛哈特冲她露出自己洁白整齐的牙齿,他话还没说完,斯基特那鲜红色的爪子般的手就抓住了他的胳膊。眨眼间,他们跟幻影移形似地脱离了书迷群,来到仅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胡同里。
被按着坐在一个旧包装纸箱上时,洛哈特眨了眨他那双迷倒万千少女的湛蓝眼睛。只见斯基特又踢过来一只三条腿的旧椅子,把它靠着墙,自己一屁股坐上去,居然没摔倒。
“你是位备受瞩目的杰出人物,我们会需要一些空间,这里就很好……”
斯基特打开鳄鱼皮手袋,抽出一把蜡烛,一挥魔杖,把它们都点燃了,再用魔法使它们都悬在半空中,然后掏出一支长长的、绿得耀眼的羽毛笔和一卷羊皮纸。
“吉德罗,我想你不反对我用速记羽毛笔——”
“事实上,”洛哈特打断她,重新露出自己最闪耀迷人的笑容,“亲爱的丽塔,我刚想起来我十分钟后还有一场签售会,在爱丁堡……我真的不愿意错过跟您这样才华横溢的女士交流的机会,但我真的必须马上出发……”
他不由分说地弯腰钻过丽塔阻拦的胳膊,无视后者气愤的叫喊,小跑着钻回正在散开的粉丝中间,从人群另一边溜走了。
2.
洛哈特一向乐于闲暇时在街上散散步,满足偶遇的崇拜者们小小的要求。不过即使是他这样的名人,也不会时刻万众瞩目,尤其是他已经在对角巷住了有一阵了。
“噢,这不是我们迷人的斯基特小姐吗?”他停住,亮出笑容,“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
“我碰巧得知,您今天下午没有已定的行程安排。”斯基特的嗓音腻着儿童魔药用咒语附加的那种虚假甜味,大下巴的脸与打着僵硬大卷的金发仍然极不协调,“既然上次被打断的时候我们都很惋惜,我想您一定很乐意今天继续吧?谈谈您是如何在短时间内完成多项壮举,并以生花妙笔将它们记录到纸上,最后一举成名。”
“天哪,天哪,真不巧,我可能忘了把这件事告诉助理。”洛哈特的招牌微笑完美不变,“你看,我得赶紧到苏格兰去入住新旅店,下午一点前不赶到,他们就会把我的房间给别人。我可不想在书迷见面会后睡在街上。”
“我碰巧听说下一场、再下一场,更确切地说是整个暑期的吉德罗·洛哈特书迷见面会都在对角巷举办。”斯基特立刻恢复了假笑,横跨一步拦住他的去路,“这是当然的,您这样体贴的成功人士,不会愿意让暑假才会聚集到对角巷的孩子们以及他们的家长失望。”
“我喜欢惊喜,惊喜是种浪漫。”吉德罗冲她眨眨眼,“而且今年伦敦的夏天确实有点热,虽然对你这样考究的女士精致的仪表构不成威胁……”
“没错,没错。”丽塔附和,“您一定是为了天气和书迷,而不是为了躲避谁而搬家。您对新闻采访一贯是慷慨大方,从来不让我的同行们为了工资为难……”
洛哈特发出一阵银铃般的笑声,“那是自然,我一贯乐于展示自我……”
他住到威尔士,并将助理开除了。
3.
斯基特这回穿的是丁香色长袍,金发照旧打卷,假宝石眼镜后,也还是一双贪婪的属于猎手的眼睛。她的落座导致两人所在的这一桌变成了酒吧最引人注目的一角,如果接下来洛哈特匆匆离开,肯定会引起议论。
“永不言弃啊,亲爱的丽塔。”洛哈特轻轻地摇头,让老板娘再上一杯甜酒,罗斯默塔非常乐意服从,而且肯定全程都竖着耳朵。
“咬住嗅到的新闻不放,是身为记者的基本职业素养。”她露出嘴里的三颗金牙,“与作家有相同之处,不是吗?找寻灵感并拿下它。”
“就我的例子而言还是有一点点不同的。”洛哈特诙谐地说,“不知道你有没有读过我的书,我很乐意送你一套全新签名版——”
“每一本都读了,在采访前的功课上我从不允许自己敷衍了事。”斯基特笑吟吟地说,“当然我还是很乐意接受礼物并重温,那些跌宕起伏的情节,丰富的细节和鲜明的个人风格——”
“那你一定明白,通常都是麻烦事在旅行途中找上我,我只好解决它们。然后我想,既然已经这么不顺利,为什么不写下来呢?旅费可不是天上掉下来的。”罗斯默塔终于回到柜台,洛哈特举杯,“敬这无奇不有的世界!——销量是一回事,文笔能得到久负盛名的记者认可,真是受宠若惊啊。”
“你的下一项行程安排是霍格沃茨的开学宴会,对吧,吉德罗?”丽塔突然转换了话题,但你要是以为这个女人有可能会跑题,就大错特错了。嘬起嘴唇啜了口酒,以免破坏口红,“明天就要开始第一天的执教,感觉如何呢?”
“责任重大呀。”洛哈特半开玩笑地做个鬼脸,“培育巫师界的下一代……我上学时可没想过自己能得到讲台上那个位置。”
“不过你一定会是个称职的教授,既然你如此实至名归。”丽塔把那个词咬得很重,“那么多求知若渴的小脸蛋仰望着你,每个人都至少重金购买了一整套吉德罗·洛哈特作品集,你肯定不会令他们失望的。”
“这我可说不准,不知道你当年是什么样,我可记得我的青少年时光简直一片混乱。”洛哈特叹息,“在爱恨都如此强烈的年纪,很难生出什么客观的看法,你不觉得吗?一会儿热烈崇拜,一会儿又弃如敝屣,我不确定自己准备好了。尽管今晚都为我鼓掌,也许他们不出几堂课,就又会把我骂成徒有虚名的骗子呢。”
“有些东西是骗不了人的。”斯基特用长指甲拨弄着她头发上的大卷,“比方说,如果能请出一位证人现身说法,故事的可信度会大大提高——像是《与食尸鬼同游》中那位费尔南多先生?”
“因为受到过大惊吓,记不起自己进入那间房子后发生的任何事了。可怜的人。”洛哈特悲伤地说。
“真可惜。”斯基特附和,“更不幸的是,相同的事还发生在格蕾丝·福斯特身上。她几个月前住进了休斯顿的一所养老院。”
“噢,很高兴听到她的消息。虽然长了一张可怕的豁嘴,格蕾丝是位有着金子般内心的年长女士,在被万伦女鬼击倒前,一直致力于为东南亚乡村地区消除那些历史久远的诅咒。”洛哈特天空一样的蓝眼睛坦率真诚,像个渴望被夸赞的孩子,“现在她连自己是谁都不记得了,不是每个人都能承受那种经历,有时候我也不确定自己能这样下去多久……”
“我还没来得及去美国和西藏,不过我相信在那些了不起的故事发生的地方,一定也有可怜人遭遇此类情况。”斯基特有节奏地咂嘴,“可你却保持了清晰的记忆和敏锐的头脑,可见你极具智慧,能力出色。”
“我只不过是做了些微不足道的事。”洛哈特谦虚地说,“我写下这些故事,也不是为了鼓励人们去惊扰那些好不容易恢复安宁的地方。那里的人们恢复以往的生活,而我得以用稿费糊口,这就够好了。”
“可总有些人不满足于文字,他们会探询得更深——像是,要不是你救了那些人,吉德罗,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啊?”
“谁知道呢?”洛哈特眨眨眼,“我喜欢故事,但从未发生过的可能性在世上留不下任何痕迹,太过纠结只会荒废光阴。再次强调,你的喜爱令我万分荣幸,但像你这样文辞犀利的优秀记者,丽塔,比起我的小小冒险,该去追寻更有价值的新闻……”
“我对新闻价值有自己的判断。”丽塔甜腻腻地说,“此外,发生过的事就不同了。它们总会留下点儿痕迹,你不觉得吗,吉德罗?”
“当然,当然,不过它们还得遇上一个明察秋毫的人。”洛哈特在桌子上留下小费,站了起来,“跟你聊天总是那么愉快,丽塔。现在,请原谅,我该去霍格沃茨礼堂了……”
4.
“我得说我很惊讶,吉德罗,你这样的大忙人居然主动约我见面。”丽塔抿了一口红茶,他们坐在帕笛芙茶馆里,要是洛哈特对面是别的什么人,八卦记者们就可以再赚一笔稿费了。“看来,教七个年级的课比参加签售会和出个人影集要清闲一些。”
“忙碌与否都是相对而言的。”洛哈特的手指在她放在桌面的手背上轻拍,迅速收回,像在招惹一条毒蛇,“必要工作之外,我不愿对平庸之辈分享时间。但为了你?我永远都不忙。”
“噢,真甜蜜。”斯基特将一个假发卷拨到耳朵后面,另一只手抓住了鳄鱼皮提包,不过没有抽出羽毛笔,“那么,吉德罗,你是终于决定拨冗进行我们未完的专访了?”
“有时候我都怀疑,在关于我的书的事情上,你到底需不需要我的协助。”洛哈特竖起一根指头摇了摇,“所以我打算让自己派上更大的用场,比方说,一两条霍格沃茨内部的匿名消息?我记得邓不利多先生是严令禁止记者进入校园的。”
丽塔扬起画得很重的眉毛,打量着面前笑容灿烂的男人,“我不确定,吉德罗……读者对校园剧兴趣有限。”
“如果涉及斯莱特林的密室呢?我想你在校时也听说过那个传说,丽塔……”洛哈特丝毫没受打击,反倒戏剧性地身体前倾,压低声音,“再加上,哈利·波特的参与?”
斯基特考虑了几秒钟,长指甲在鳄鱼皮上敲打,然后她轻轻摇晃了一下脑袋,绽开露出金牙的假笑。
“谁会拒绝一位英俊绅士的诚意呢?”记者揭开包盖,拿出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羽毛笔,“如果事关众所周知的校园传说和被选中的男孩,我想的确值得将手头的其他工作往后推一推……”
5.
天气渐渐暖和了,阳光晒干了霍格莫得的小路上的泥泞。开启斯莱特林密室的元凶海格被抓进阿兹卡班后,城堡的危机解除,连带着霍格莫得的氛围也轻松了不少,帕笛芙茶馆甚至为了庆祝,让天花板飘了好几周倒胃口的彩纸屑。不过说真的,来这里喝茶的人,通常都不太介意饮料变成什么样。
“我讨厌这么说,吉德罗。”斯基特嫌弃地将漂了几片粉色小红心的咖啡往桌子中间推了点,“我们的合作一直愉快,但现在伤害麻瓜种的罪魁祸首已经伏法,邓不利多监管不力,也被赶下了校长的位置。通常而言,我会说这条线已经失去跟进的价值了。”
“小哈利还在学校里呢。”洛哈特用小勺子将杯里的红心挑出来,“而且这孩子好像还没打算安分,他跟那位猎场看守关系很好,正憋着劲要把海格从阿兹卡班弄出去。”
“如果他去劫狱,我保证我不会放过这条新闻的。”丽塔摇摇头,“可现在,他只不过是个出了点名的小孩,我的工作也不是给追在他屁股后边想看他上课吃饭的粉丝喂小文章。我要的是重磅消息,吉德罗,对人们刻板印象的颠覆性见解——比如,像你这样广受赞誉的作家。”
“我猜你手里是不缺材料的,对吧?”洛哈特俏皮地眨眨眼。
“合格的记者不会把鸡蛋放在同一个篮子里。”丽塔从容地说,“不瞒你说,吉德罗……对许多人而言,我手里的材料足够在他们死后,还把他们的墓地炸平好几次呢。”
“真可怕。”洛哈特拍拍胸口,“你是我最最不想要敌人了,丽塔。”
“可我会说记者的天职,就是成为所有人的敌人。”斯基特的胳膊放在桌面上,身体前倾,甜甜地微笑着,“无论失去他们的友谊多么令人痛心,吉德罗,一旦收到使命的召唤……”
“你对丽塔·斯基特交出真心,她将你的心切片塞进打印机。”
洛哈特引用的是她前闺蜜气急败坏的发言,那位女士原有望在国际魔法合作领域大获成功,却因酒后跟好友多说了几句话惨遭解雇,很快销声匿迹了。丽塔咯咯地笑了起来,似乎认为这个玩笑很有趣。
“人们生来就有不同的使命。有些人的使命就是搅动泥潭,让有毒的泡泡冒出来,越难闻,对大家的健康越有好处。一成不变的生活只会令人意志软弱。”她说,“还有些人呢,生来就是为了夺去别人的人生,将别人身上最好的部分据为己有。人们说这是谎言,他没准会说这才是真相应有的样子。”
“幸好我和你都不是这那种人,对吧?”洛哈特摇晃着上身,“我们都是讲故事的人罢了。故事的有趣之处在于,它永远都有真相作为内核,但多少个人讲出来,就有多少种讲法。”
“不过许多时候听众想听的也根本不是真相,而是把它讲出来的方式。”斯基特挤挤眼,“你正是最懂得怎样做这个的那种人,吉德罗,任何跟在你身后讲故事的人都会被衬得黯然失色。非得把同样的故事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讲出来才好。”
“小心些啊,丽塔,你实在是太勇敢、太出色了。”洛哈特轻轻握住她的手指,“你也知道,我见过很多人经历超出自身容量的故事后变成什么样子。那可是我绝对、绝对不想在你身上看到的。”
+1.
永久伤害病房不那么苍白单调,相比其他病房显得十分温馨。这是对真相的薄弱修饰,即居住在这里的,都是不太可能回家的人。
吉德罗·洛哈特的探视者络绎不绝,主治疗师也说他每天都收到世界各地的大把来信,而且会高兴地回复每一封。不过丽塔毫不怀疑,没有任何一个名字能穿过这热情的海洋,将自己刻到水底的岩石上。
眼下,岩石自身的纹路都消失无踪了。
“我久仰您的大名,洛哈特先生。”她用兴致高昂的语气说,摆好自己带来的一束丁香色的水菊。床头柜堆得满满的,几乎没地方放。“我读过您的每一本著作,还为追寻您的足迹去了其中提到的大部分地方。”
“噢,真的吗?太荣幸了!”洛哈特像个孩子似地叫道,狂热地在面前的卡片上书写,“请叫我吉德罗,拜托了……”
他将卡片推给丽塔,上面有大大的花体字签名,以及“将死之人向你致敬”。
“祝词有点悲伤了,不是吗?”丽塔说着,把卡片放进口袋里。
“它就这么从我脑子里冒出来了!”洛哈特解释,“虽然我一点都不记得了,可我觉得写书也是这么回事儿,对吧?想到一句合适的话,非用上不可……”
“确实。”丽塔赞同道,“有时我也写点东西。”
“我真想读一读!你能把书名给我吗,丽塔?”洛哈特兴奋地挥动胳膊,“知道么,人们总说我做过一大堆了不起的事,我不想辜负他们的热情,可我其实不怎么相信自己有那个本事。但一看到你我就知道,你一定明白自己在做什么。我们从前认识吗?”
“这就很难说了,吉德罗。”丽塔给了他几篇自己最著名的报道的名字和日期,“我们见面后三分钟就看透了彼此。我一直想给你写篇文章,可一直没找到机会。”
“太可惜了!”洛哈特一拍大腿,沮丧地噘嘴,“怎么会这样?我怎么会允许自己错过这个呢?唉,现在我还是会知无不言,但我恐怕不知道多少了。”
“没关系,我已经从你的故事了解过你了。”丽塔安慰道,“你是毫无疑问是个强者,吉德罗,这不在于你能做多少。你了解自己,懂得怎么让自己的优势发挥最大的作用,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你为自己挣得了鲜花和掌声。”
“那真好。”洛哈特又精神起来,“我猜猜,你也是个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对不对?我们就是因此认识的?”
“没错,还是那么聪明,吉德罗。”
洛哈特大笑起来,他们坐在病床边,聊了些浮夸、空洞、华而不实的东西,洛哈特开朗而茫然的笑容从四面八方围住两人。下一波来信送到时,丽塔便告辞了,令她惊讶的是,洛哈特托起她的手,行了一个吻手礼。
“能认识你真好,丽塔。”他眨着那双湛蓝的眼睛说,“如果以后能记起什么事,我希望第一件是你。”
“难怪那么多人爱你,吉德罗。”丽塔笑容不变,抽回了手。
走廊上响起一连串鞋跟与地面的敲打声,斯基特在这节奏里想着,这就像你做好了一大桌菜,可是该品尝它们的人却放了你鸽子。她分得清流星与太阳,有的人哪怕过几百年也值得深挖,还有些人,一旦失去上演结结巴巴辩白、一步步身败名裂戏码的能力,就失去爆料的价值了。
真扫兴啊。她随手将那张签名卡片丢进圣芒戈门口的垃圾桶,穿过伪装用的橱窗,去追逐下一个故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