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尘凝扇录》云水流觞

8、Chapter08:吃饭记上

　　园外仆人送来了晚饭。

　　一帮子下人将各式菜肴端入了花厅饭桌，便退到一边静静候着。

　　美人搁下茶杯，抬头望了望天色，水润杏眸便妖妖娆娆的扫向了一旁呆站的初羽，见她低眉敛目，一脸温驯恭顺的样子，红润娇嫩的嘴唇悄悄弯了弯，继而眸色忽变，恶声道：“还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要本公子亲自拉你进去？”

　　初羽心一抖，连忙谄笑道：“公子，小的命贱，怎敢劳您大驾，还请公子进屋用饭！”

　　美人冷冷一哼，便拂袖入门。

　　初羽一路跟着，张罗着用饭事宜。

　　她虽年幼，但好歹在市井混过一阵，对于察言观色也算略窥门径。

　　只须美人单单一个眼神，初羽便立即会意，点头哈腰的夹着菜直送进美人碟子里，堆了个小山般的高，直到美人眉头蹙起，才堪堪停歇。

　　只是望着面前光卖相就让人食指大动的饭菜，初羽心中一阵唏嘘。

　　她打生下来就没吃过这般的山珍海味，现下只许看不许吃，还要满脸堆笑的伺候别人，心中哀怨真是比天高比海深——无穷无尽啊！

　　初羽眼巴巴的望着美人微微蠕动的娇艳双唇和玉白细颈上兀自上下滑动的小小凸起，又闻着空气中幽绕萦漫的美食香气，微微张开的小嘴不知不觉竟淌下几缕细长细长的银丝。

　　初羽忙低下头，抬起袖子抹了抹嘴角，又偷眼瞟了瞟身后排排站立、眼观鼻鼻观心的诸位“前辈”，心下的钦佩与感慨真如滔滔江水连绵不已。

　　初羽垂头感慨不已，袖子又不知不觉的向唇角擦去，直到耳边传来一声嗤笑，才睁着无辜的大眼，眨巴眨巴的望向艳光闪闪的美人。

　　只见他唇边含笑，眸带嘲弄的夹起一块脆黄油亮的鸭脯肉，在初羽眼前晃了晃，慢声道：“想吃？”

　　“想……。想……”两只溜圆的眼珠子亮闪闪的散发着耀眼的金光，初羽紧盯着那块油噌噌的鸭肉，忍不住吞了吞口水，一脸的憧憬与盼望。

　　肉啊~~是肉啊！还是整整一块肉！

　　要知道钱府虽富，但享受的也只有主子！他们这些下人，只有一等丫鬟仆从才吃得上肉丝，其余的，可是顿顿食素！何况还是她这种不入流的三等丫鬟！

　　要不是徐虎时不时的接济，初羽绝对非饿死不可！现下美人问她，她自是巴巴的说出了心里的话。

　　没想到美人闻得，阴阴一笑，夹着鲜美的肉在酱碟子里沾了沾，便极度优雅自若的送入了自个儿的口中，小心翼翼的咀嚼，含笑美眸却自始至终勾着初羽的眼神。

　　见她小嘴大张，一脸的挫败颓丧，美人笑得更欢，吃的更是慢条斯理！

　　侮辱，这绝对是赤裸裸的侮辱！

　　初羽心中忍不住咒骂：吃死你！撑死你！让我看你吃！让你戏弄我！我咒死你！咒死你！

　　桌下，肉嘟嘟的小手紧紧攒着，初羽懊丧的垂下蒲扇般浓密的双睫，一动不动的瞅着脚尖，直到美人冷冷一哼，才堪堪抬眼，却见他微启红唇，眯眼笑道：“也累了一天了，既然想吃，本公子也不该让你饿着。来人啊，加副碗筷！”

　　一边的仆从听得，虽觉得不合规矩，但主子吩咐了，也不敢多嘴，连忙应着，将碗筷在桌上摆整齐了。

　　而初羽却满含疑惑的瞅着美人搁下筷子，心中犹疑不决。

　　阴谋……绝对是阴谋！

　　“怎么，还站着？不是想吃么？愣着做什么？难不成还要让本公子亲自喂你？”

　　美人接过仆人递来的绢帕，优雅的擦了擦唇角，便懒懒的靠着身后的檀木雕花椅背，瞧着初羽冷冷一嗤。

　　“小的，小的怎敢劳动公子大驾！小的太感动了，公子竟然对小的如此抬爱！简直比小的亲爹亲娘还好！咱的爹娘早早就抛下了小的，让小的一直孤零零的，饥一顿饱一顿，从来没想过有一天能吃到这么好的饭菜！可是公子您却……呜呜，您对小的简直有再造之恩啊！公子如此……善人，您，您一定会有大福的！”

　　初羽忽的双腿跪地，孱弱的小身子一下子扑在美人着银绣金的丝履上，两只灰扑扑的肥手就这么一把抱住他的双脚，哭的涕泪横流，感动的无以复加，还借势“一不小心”的将鼻涕眼泪统统抹在美人绛红衣袍下的雪白长裤上！

　　奶奶的，管你有什么阴招？先蹭一蹭再说！

　　美人似没料到初羽会有这般动作，看着自己雪白雪白的裤子上留下一条条不明污痕，感受着腿脚之上传来的粘腻潮湿的恶心触感，玉面桃腮忽的黑了又黑，忍不住一下子抽出双脚，向着初羽的胸口一记猛踹！

　　只听的一阵“哐啷哐啷”的声响，初羽又一次四仰八叉的摔倒在地！连带着被她撞到的桌腿，震得檀木镂纹饭桌上摆满的碟子狠狠地抖了几抖，接着便似刹不住的倾倒一边，沿着光滑的嵌理石桌面直往下滑！

　　于是，未及众人反映，屋里就传出一片此起彼伏的“倾呤哐啷”……

　　初羽看着一桌子好菜倾覆于地，顿觉痛心疾首。

　　乃至无力的靠着墙面，才感到胸口一阵沉沉的闷通。心慌的抚上不知是否内伤的小胸脯，终是忍不住“嗷嗷”直叫！

　　奶奶的，果然不是个好东西！宁愿摔了扔了，也不给我吃！还踢我！踢我啊！好痛啊！青了，肯定青了！会不会断了骨头？不然哪里会这么痛啊！

　　娘哎~~我会不会死？会不会死啊？

　　初羽脆弱的小心肝终于不堪重负，如碎了般七零八落…

　　“装死？你还不够格？放心，本公子力度拿捏的分毫不差，你，还死不了！”

　　美人鄙夷的瞅了她一眼，便向一边忙着收拾的众人吩咐：“去，再准备一桌一模一样的饭菜，马上送进来！”

　　初羽乍一听闻，紧闭的双睫忽的一展而开，露出里面黑亮黑亮的眼珠子，以一脸见鬼的表情一眨不眨的瞪着桌前闲闲站立的美人。

　　美人施舍吃完的剩菜给初羽已经够让她惊疑不定了，现下，居然要为她重做一桌菜，这……确实也太悚人听闻了！

　　美人吩咐完毕，转回头朝地上瞅了瞅，见初羽黄蜡的脸上忽红忽白，连小身子也几不可见的颤抖着，一丝不明的笑意在唇边缓缓绽开：“怎么？不高兴？”

　　初羽按下内心的惊惧，吃力的支起身子，涎着脸谄笑道：“哪里哪里？公子赏赐，可是小的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岂敢造次？小的心中是乐的慌！乐的慌！”

　　美人细长精致的柳眉轻轻一挑，随即低眉瞥了眼外袍下的长裤，杏眼微微眯起，透出一丝难以遮掩的嫌恶。冷冷哼道：“别高兴太早，待会儿有你乐的！”

　　说罢，不等初羽出声，便转身而出。

　　不过半盏茶的时间，一盘盘白釉瓷碟所盛的各色菜肴便陆陆续续的被端了进来。

　　初羽惊瞪着大眼，心中唏嘘不已：还真不是开玩笑的？娘哎~~难道老天终是察出了我的好，不忍心让我继续受苦？我……我今天……真能好好的大吃一顿？

　　初羽正自感慨着，就见美人缓缓自门外走来。

　　此刻他却已换了身装束，一袭暗紫锦袍掩去了原本略微青稚的神采，更显雅然尊贵。袖口和襟口滚了一圈金线，袍上缕绣精致的缠枝莲纹随着他的走动微微起伏，在晚霞映衬下扬起一波波幻彩幽光，如春风吹开千娇媚、万重芳，冉冉婷婷，如仙似妖。

　　初羽微有一愣，暗道：原是出去换了身行头！哼！嫌我脏？你就那么干净？

　　而美人看着仆人将菜肴密密麻麻的摆了一桌子，甚为满意的点点头，道：“红梅珠香、蜜酿蝤蛑、煮麸干、云林鹤、剔缕鸡、剪云斫鱼羹、千金碎香饼、山珍刺龙芽……不错不错，一个不多，一个不少，分量也够足。”

　　说着，轻撩衣摆，半卧于湘妃竹椅榻上，眯眼瞧着初羽在仆人的伺候下坐上檀木镂花圈椅，不安的接过镶银翡翠筷箸，却瞅着一桌子琳琅满目的菜品直直发呆。

　　美人唇角微扬，绽出一丝艳若桃李的微笑，缓声道：“为什么不吃？难道你是没这个胆子！怕我命人在里面……”

　　未等说完，便看见初羽大张的口中悄悄滑下一缕长长的涎水，在霞光下绵延不绝的闪动着灿烂的光芒，仿若牵扯不尽的蛛丝，勾画着饕餮般的欲望。

　　忽的，初羽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抛掉了手中的筷子，伸出爪子抓上了一只皮脆肉嫩、飘着醇厚肉香的烧鹅（即云林鹤），当着满屋子二十多人面，以令人难以想象的尺度张大着嘴，狠狠的咬了上去！

　　一屋子的下人惊得掉了下巴，目瞪口呆的望着初羽满嘴油腻的啃着鹅腿，吃完后意犹未尽的舔了舔手指，将沾着口水的手指伸出抓向一边的糕饼，狼吞虎咽的往嘴里塞着！

　　美人含水似波的杏眸中迅速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又渐渐沉淀下去，化为一丝淡淡的鄙夷。

　　可当他看见初羽双脚站上圈椅，卷起袖子往汤羹里捞鱼片时，鄙夷、嘲弄和不以为然的冷笑统统转化为一腔沉沉的郁色……实在是——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啪——”的一声，修长玉白的手重重地拍在了湘妃竹椅榻上，登时众人回神，缩了缩头齐齐后退一步。

　　初羽堪堪捞了满手鱼片，指缝间滴哒着的汤水顺着她的后退一路洒在餐碟、桌面上。另一手支着桌子，深深地扣在鱼肉菜盘子里。

　　本欲将鱼片往嘴里送，这一拍，愣是将雀跃不已的心惊得一阵哆嗦，而伸出去的手也随之一颤。

　　鱼片薄而滑溜，顺势下坠，一片一片带着油水跌入汤盆，溅起红的绿的黄的各色菜汁汤水，嘀嘀嗒嗒落了满桌！

　　初羽僵硬的把插在盘子里的手收了回来，伸进嘴里细细的吮了吮，怯怯的望向一脸阴沉的美人。

　　“死丫头，有你这么吃饭的么？”

　　美人的如雪白牙咬的“咯咯”直响，颤抖的指着面前如被狂风扫过的桌子，恨道，“果真是乞丐窝里的叫花子，天生的贱命！就是进了皇宫也成不了公主！”

　　初羽紧抿着唇，垂着脑袋不发一语，沾着口水的双手在膝上擦了擦，便暗自攒起。

　　坏人！我啥时说我想当公主？我是死丫头，是臭乞丐，是贱民！你嫌我，嫌我还要我伺候你？这分明就是你犯贱！……还以为，还以为这次真的就翻身了，结果……呜呜……他就是专门来找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