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尘凝扇录》云水流觞

11、Chapter11:白衣琴师

　　天色微暗，翩然淡雅的琴音便轻轻袅袅的淡了下去，逐渐，随风而逝……

　　轻纱覆面的抚琴人缓缓收回双手，随即微微抬头，望了望天色，便朝着不远处注视着自己的少女微一点头，道：“时辰不早了。今日授课便到此为止。希望小姐多加练习，莫要懈怠。我明日再来。”

　　悠然的语速、柔和的声调，透着少年人独有的稚嫩嗓音，听来，竟是奇异的清雅柔淡，悦耳怡心，仿佛……天籁……

　　清风微卷起少年如雪明净的衣摆，浅浅淡淡的冰梨暗香便幽转而出，和着青草树叶的清香，逐渐溶入靡靡夜色之中……

　　他优雅的抬起手，轻轻抚了抚衣袍，毫不迟疑，转身便要离去。

　　“师父，且等一下！”

　　一声急切的叫唤忽的自身后传来，迈出的步子随之一顿。一丝浅淡的笑意在唇边缓缓绽放，隔着薄雾轻纱，显出空灵而虚幻的美丽。

　　收足，回身，他彬彬有礼道：“在下不过一介琴师，蒙小姐不弃暂居府上授于微末琴艺，实在难登大雅之堂，又怎敢以小姐师父自居？”

　　——礼节周全，客气而疏离。

　　身为钱府大小姐，钱元宝怎会听不出来？

　　当是时，士族名门的观念根深蒂固，钱府虽是南楚第一商户，商铺遍地，金玉满钵，却仍脱离不了满是铜臭的暴发户之列。即使是一个小门小户的教书人家的女儿，在一般人眼中，地位也是远远高之于钱元宝。

　　而眼前之人虽是区区琴师，然，闻其言观其举止，却是姿华独秀，处处透着世家风范。不难猜出，倘是家族尚未没落，他是万不得沦落于此的。当然，即使是此刻，自己这一介商贾之女的身份，在他眼里，怕也是堪堪不足一提。又怎么会愿意与她……师徒相称？

　　可是方才见得他要离开，虽明日就得相见，却不知为何仍是万般不舍。情急之下忽而站起，冒然唤了出口，却换来他的那样一番话！

　　钱元宝心里一阵失落，视线却是片刻不离白衣少年。双颊揉着两片红云，她有点结巴道：“先……先生……是元宝愚昧，不敢奢望成为先生的弟子。但是今日元宝特地为先生准备了甜糕，希望先生能尝一点儿，也算是元宝的心意……”

　　少年琴师每日都是来去匆匆，除了授课之外，竟是连留下来喝杯茶的事儿也极是难得，以至于她想方设法的挽留也苦于没有借口。幸好某日觑见琴师在各种茶点之中出人意料的尝了一口甜糕，金元宝才暗自猜测到他的喜好。

　　果然，此言一出，白衣琴师便点头答道：“既是小姐之意，在下自然遵从。”言罢，复又举步坐回原位。

　　钱元宝暗地舒了口气，心道这次算是赌对了。于是转头对着身旁的大丫环，低声询问道：“让厨房准备的甜糕呢？怎么还没送来？”

　　大丫环忙道：“已经让蓝妞去催了，现在应该好了罢。”

　　刚一说完，便见园门外急行而来的小丫鬟，一手提篮，一手高抬间或的抹着额上的汗水。见众人等急，愈发行走的快速、步履生风。

　　与此同时，视线微微一转，迅速扫过了白衣琴师的方向，双脚却忽感一阵酸麻。她稍稍一顿，终是慢了下来，随后低眉顺目，将篮子递于大丫环手中。

　　大丫环将篮中之物一一摆出，除了一碗白软香糯的甜糕之外，还有一笼玉尖面，一壶阳羡茶。

　　阳羡茶汤色柔白，清香淡雅，滋味更是鲜浓醇厚，钱元宝让人奉上，瞧着白衣琴师执杯，才垂目轻抿了一口。随之又偷眼觑向了对面之人。

　　玉指修长，轻托起杯子，深棕色的紫砂陶杯转眼便没入了缭烟白纱之中，片刻，又露了出来，轻轻置于小几之上。而杯中茶水去了小半，想必，这茶还是颇得他的喜好。

　　正想着，白衣琴师已敛袖执筷，越过玉尖面伸向了甜糕。

　　钱元宝微有一愣，玉尖面乃肥熊肉和瘦鹿肉为馅料，再以面坯包成尖馒头状后蒸熟而成。味道极其鲜美，堪称“奇膳玉食”。而这蒸糕虽是香甜，却是极寻常之物。眼前琴师之举，虽是意料之中，却没来由的让她感到一阵不自在。

　　心里别扭不已，钱元宝略带埋怨的瞥了眼蓝妞：让你拿甜糕就拿呗，何必多次一举取来玉尖面？弄得她钱府好像在炫耀什么似的……

　　那边蓝妞目不斜视，饶是如此，也感觉到钱元宝突如其来的怨念吞没着自己。终于忍不住抬头望向钱元宝的方向，却见她早已收回了视线，若有若无的飘向白衣琴师……

　　蓝妞顿感莫名，揣测着自己哪里又做错了。想来想去，终究还是一片茫然。

　　而白衣琴师赏脸吃完一小块蒸糕后，再也不拖延，告了辞便独自出了疏桐馆。

　　疏桐馆距他的住处尚有一段距离，此时月光盈淡，如水流泻，钱府各处廊檐之下，风灯一盏连着一盏，蜿蜒而走，穿过夜色，淌过花影，映照着其中缓步而行的白衣琴师。

　　晚风微柔，却不如他的白衣轻盈柔软。

　　步履徐徐间，恰似柔波舒展，飘然其后，迎着夜色，仿如月下仙人，隐隐泛着浅淡的白光。

　　“咳咳……咳咳……”路过某园子时，仙人……不，白衣琴师忽的停住脚步，低头轻咳几下。

　　“公子，您的身体……”不知从哪个方向蓦地冒出了一个声音。

　　白衣琴师却似毫不吃惊，他缓缓抬头，视线依然望着前方。

　　轻纱拢着月华，如雾如烟，看不出他的表情。只听他独有的青嫩嗓音带着沉稳的柔缓，淡淡道：“不必担心，我没事。”

　　“公子天天都这么说……”隐在暗处的声音有些埋怨，“眼看着已经入秋，此地已呆不得，公子不能耽搁了，还是快快启程吧！”

　　藤萝花香悠远宁静，丝丝缕缕萦绕鼻端。清风夹带着瓣瓣藤花，从园墙内飘了出来，悠悠转转，沾在白衣曳地的少年身上，轻染几点艳色。

　　他忽而伸手，托住烟紫半蕊，含笑道：“事情尚未办妥，如何走得了？”

　　“属下该死，属下办事不利，连累公子亲自前来……”那人语气微沉，似含着一股子懊悔。

　　“无须自责，是我思虑不足，未考虑到你涉世未深，经验尚浅。况且此行，我另有要事要办。”

　　紫瓣艳色，静静的躺在晶莹似雪的掌心，月华牵盈，越发显得荼靡妖艳。

　　“可是公子……”

　　“不用多说了，你下去罢……”幽白的指尖夹着一片花瓣，他微微摇了摇衣摆，打断了那人的请求。

　　“属下遵命。”

　　白衣琴师依然静静站立，许久之后，复又低头，将指间的花瓣送入白纱之内。

　　清风曳起纱雾几许，夜色之中，却见他盈淡的双唇含住了藤花花瓣，几番柔舌辗转之后，恰似风中呢喃般轻吐了几个字：“有点涩，不如看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