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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上 ...

  •   我来到路易斯顿这个小镇已经有一个月了。
      如果你和我一样坐上一辆大巴车,沿着州际306号公路疾驶,在它与606号公路交口再过两千米的地方向右拐,你便踏上了去这个小镇的必经之路。不过你现在还看不到它,它在公路的尽头,掩藏在郁郁葱葱的树林后面。在冬天也许你能透过枯干贫瘠的树枝看到镇中心房子红色黄色的屋顶,但是我去的时候是夏天,空气怡人,枝繁叶茂,阳光的金黄色和天空明朗的蓝色奇妙地融合在一起,融化的边界就是那层浓郁的绿色树冠,哗啦啦像姑娘清脆的笑声般迎接着我们。大巴司机显然受了感染,自从汽车开到这条小路上,速度至少上升了二十迈。“嘿!难道不带劲吗?”他欢乐地踩下油门,大巴车呜呜地响着,像某种野兽酝酿好了冲力,猛然箭一般疾射出去,沿着笔直的公路一直向下,向下俯冲,这是一条山路,而小镇就在山脚的平原。从挡风玻璃望出去,我几乎能看到那里窗户的反光了。
      “喂,别开得太快了,你这野牛。”一个老头子乐呵呵地喊,但语气中一点提醒的意思也听不出来。司机回过头对着他的耳朵高声叫嚷:“把心放在肚子里吧,老大爷!我甚至可以不摸方向盘,这条路就是这么笔直!”
      “但是如果你听到了沃顿夫人家的狗叫还不赶快向右拐的话,就会提前十分钟跌到广场上,把你的屁股摔得稀巴烂。”另一位女士尖刻地讽刺。司机听到她的话只是笑了笑:“不会的,我的好夫人,我耳朵灵着呐——快看,快乐老家!今天晚上我一定要来这里喝一杯。”
      大巴车里的乘客对他突然拔高的声调无动于衷,激起好奇心的只有我这个外乡人,穿着文化衫和牛仔短裤,一看就是“大城市里野丫头”的那种女孩,对乡下所有的景色都充满了新鲜。听到他的叫喊,我立刻扑上车窗玻璃,一座粉白色的平房就在我眼前一闪而过,速度太快,我甚至看不清它的招牌,印象里只有那个大大的啤酒瓶子,惬意地躺在粉色的屋脊上,仿佛对每位路过的人招呼:“上我这里来啊,在见鬼的热天里痛痛快快喝上一杯,然后再找几个乐子。”
      我当即做了决定,这将是我今后一个月的主要活动场所。
      开过快乐老家没多久,我隐约听到前面有快活的狗吠,干脆利落,好像此时的司机样眉飞色舞:“好狗,保罗。”他说,大笑着转动方向盘如同舞蹈,“提醒咱们该拐啦。”原本直线的大巴突然流畅地划了个大弧线,像花样溜冰一样调转向右,幅度甩得有些大,有那么一瞬间我所在的右后方几乎离开了路面,悬在空中直到汽车又恢复到地面上来。不巧,正在那时我为了呼吸新鲜空气把头探到窗外,毫无保留地撞上路易斯顿最惊险的景色。
      我说过,这条小路是条山路,路两边是茂密的灌木丛——看上去结实敦厚,引诱着小姑娘走进去采几个浆果什么的,但在那一瞬间,我悬挂在灌木上方,清醒地看到繁荣的灌木掩盖的假象:它们是歪的,根插入柏油路的两边,枝叶斜着展开,仿佛这条小路的一双绿色翅膀,在空气中肆无忌惮地展开:它们在视觉上拓宽了这条路,实际却并非如此。如果你的靴子不幸踩到了柏油路边,再向外多走一步,地毯一样的灌木便会轻轻一摇,从靴子两边轻柔地划开——下面是悬崖。裸露着青灰色石头,毫无植被的悬崖。离地至少四十英尺。
      也许是巧合,我向下望时灌木正好被风吹动枝条,露出中间的缝隙让我的目光向下看一眼,只有一眼的时间,但足够我透不过气来。当你信心满满地以为脚尖会踩上下楼的楼梯,迈出去步子才发现楼梯骤然消失,和我此时的感觉是一样的。目光也会毫无准备地摔落,牵着心脏猛地下坠,就像很多人在梦里会感受到的失重感,坠落,坠落,在空中做自由落体运动,而且永不停止。
      为了平复紧张的心跳我把头转向另一边,于是我看到了沃顿夫人的房子,还有她本人。
      那天映入我眼帘的是一位平淡无奇的妇人,头发花白掺杂着金色,鼻梁很高,深陷的眼睛安详地注视着汽车,似乎也包括汽车里的人。与她视线交汇那一瞬间我突然有个强烈的念头:她在凝视着什么人,或者什么地方。也许她在等待,某天某个令她牵挂的人也会坐着汽车路过这里,经过她家门口,嘀嘀嘀地驶到下面的镇中心广场上,我毫不怀疑,即使车上坐满了人,她冷静而富有穿透力的目光也能透过车厢,一眼找到想看的那个。
      “可怜的夫人。”我听到有人在咕哝。
      “无儿无女,两年前她就一个人住在镇边上,守着那条老狗。”刚才挖苦司机的女士话里同时带着同情和不屑,一般我们看到某个生活落魄的人,就会用这种语气。
      我想说那可不是条老狗,听它的声音充满活力,还能活上好多年呢。
      “没想到她会老成这样。”第一个人这么说。停顿了片刻,仿佛想到了打破沉默的好主意,他转向我,“你,城里来的姑娘,你叫什么来着?”
      “多罗茜。”我调整好脸上的表情,露出最善意的微笑。
      没错,我叫多罗茜,是某所大学的文学系学生,利用假期来山里的小镇纳凉,顺便给我的小说寻找点素材。比如那些外出又回来的居民带回的消息啦,几家婶婶在房后低低的讲述啦,谁家小子几年前进山的诡异经历啦,这些茶余饭后的消遣我都要,仿佛贪婪的龙寻找金子,我把它们尽量收集起来,带回自己的窝。
      不然,你现在也不会看到这个故事了,不是吗?
      当然,想要最宝贵的民间传说,我必须去交流信息的中心地带。那些家庭主妇虽然饱知镇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但她们往往只记住自己看到的表面,戒心又太重。而我已经选好了这个暑假的立足之地:快乐老家酒馆。那里聚集了小镇上三教九流的男人们,打着赤膊的工人汗流浃背,过来喝一杯消暑的啤酒,跑了一天的司机(后来我知道他叫约翰,大家都叫他老约翰,虽然他并不老,只有四十多岁)会一直混到深夜一杯接一杯地灌杜松子酒,偶尔一些衣着整齐,比较“体面”的先生们也会过来,在没有老婆盯着的情况下抿上一口马提尼,顺便不失身份地和店里的女招待调笑几句。
      也许有人会说一个单身姑娘混杂在这里不够检点,但是,见鬼的,谁管得着呢?再说多罗茜从来都是假小子,是在老爸的汽车修理厂长大的野丫头。如果真有不长眼的男人打我的主意,我会用纯钢扳手教会他,A罩杯的女孩不好惹。
      到了镇上第一天我给自己找了个好房东:沃顿夫人。没错,就是我来到这个小镇第一眼见到的那位老妇人。虽然这位女士不苟言笑,多数时候沉默得像个影子,这丝毫没影响我住下来的热情。并且,后来的交往中我慢慢发现她是个慈祥的好女人,只是没有机会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嗐,说到底,她家房子离快乐老家最近。

      每天晚上吃过晚饭,我都会帮沃顿夫人收拾好碗筷,拍拍保罗的头,之后沿着公路大摇大摆走去快乐老家。大约两公里的路程,两只脚完全够用了。一路上不少人路过我身边时放慢车速,哈哈笑着要载我一程,但是不用!我喜欢这种兴高采烈的劲头,夏夜的小路!夜幕拉下,漆黑的天空被树枝分割得支离破碎,灿烂的星光从碎片中倾泻而下,月色清丽,猫头鹰的笑声,保罗的叫声,还有那醉人的空气,天啊,像最妩媚的姑娘一样迷人!
      我不止一次劝说沃顿夫人和我一起出去走走,不要整天闷在家里,但她总是礼貌而委婉地拒绝。“下次再说吧,多罗茜。”她温柔地微笑着,皱纹像水塘里的纹路般荡漾开,“下次,如果你很晚还不回来,找不到家了。我就带上保罗,去路上接你。”
      “嘿,那是不可能发生的!”我轻快地回答。傻子都知道从快乐老家回这里的路。直行,直行,在沃顿夫人家右拐。只要我的双脚还在地面,它们就不会把我带到别处去。
      向前,向前,从山脚下往上看,我应当就像个小蚂蚁一样努力爬坡,这是不错的饭后运动。等看到快乐老家屋顶上那个大酒瓶子,我的行程就差不多结束了。之后就是推开门,置身于拥挤,闷热而潮湿的空气中,试图从那些喝得舌头都大了的人们口中套几句话。
      科拉到来的那天是星期三,那天我在,爱德华先生也在。
      科拉来的时候我正在努力劝说老约翰再来一杯,他今天多拉了几个客人,心情很舒畅。司机总是爱说话的,当他灌了几杯酒之后,就会更加滔滔不绝。“你这里的酒真是绝了!布鲁托尔!”他摇摇晃晃地举着大号玻璃杯,杯里透明的液体几乎要晃出来,“绝了!但是还差点东西。你知道差什么吗?嘿,差一个姑娘,那种金发的,个子高高的,一眼就能点起男人火的好女孩。汽车没油箱,跑不了多远。酒吧没女招待,也吸引不了男人。”
      老板——就是他口中的布鲁托尔——温和地笑了笑。他是个正派的黑人,当时他脸上的表情在这么说:在一群荷尔蒙分泌过多的汉子中放个女孩——还是咱们镇的?想想那些愤怒的家长吧,我可不觉得是什么好主意。
      一向沉默的爱德华先生却难得地开口:“说真的,这想法不错。”
      他坐在高脚椅上,似乎字斟句酌地选择说出口的每个字眼:“姑娘——当然是正经姑娘,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来这里,还给大家增加了欢乐,不是吗?”
      他说得很慢,带着一股重要人士发言时,自信大家都会停下来倾听的神色。发音是纯正的英语,没有一点当地口音:这点,比起别人真是太摩登了。
      然而酒吧里常客的表现并没有我想象的积极,甚至是有些冷漠。我看见老约翰端着杯子偷偷摸摸地向外缩开,像是要尽可能地和他保持距离。这让我很奇怪,分明是能激起男人同仇敌忾的话题,他说完后居然出现了冷场,就跟他刚刚讨论的不是漂亮姑娘,而是微积分在选举中的哲学作用一样——那是我上学期社会学的论文。愿上帝也对这个感兴趣,早日召回我们的教授给他授课吧,阿门。
      布鲁托尔沉默了一会儿,谨慎地回答:“如果有那样的姑娘,我会雇佣。”
      似乎是老天送来的一样,他话音刚落,科拉就推门走了进来。
      这里很少来陌生的面孔,尤其是年轻女性。这个夏天来了我已经足够让人指指点点了,更何况是科拉那么美貌的女子。我相信她走进灯光下那瞬间,酒吧间里同时响起了抽气声,就连我也不例外。
      科拉有一头浅金色的秀发,湿漉漉的,沾满了外面朦胧的雾气凝结成水珠,顺着白皙的皮肤滚落下来。她衣着朴素得体,看上去是个正派人家的女孩,但同时眉宇间有抹不去的疲惫。她的靴子有些皱褶,后来我知道,她是从山上走着过来的,因为没有钱乘车了,她用双脚从上个车站一直走到这里。
      她立在酒吧的门口,秀丽的眼睛因为不适应光线微微眯着,很快地扫视过全场的男人,都是些张口结舌的傻模样,直到看到椅子上的爱德华,于是眼睛一亮。
      我这么说并不是对科拉有所责备,相信每个处在豆蔻年华的姑娘都抵挡不了爱德华的魅力。他是我见过最英俊的男人,修长的身材,灰色的头发整齐地梳理到脑后,和他灰色的西服一样一丝不苟。鹰钩鼻子,薄薄的嘴唇有一种冷酷的性感,更重要的,他的左手无名指是空的,连一点痕迹都没有。
      我想也许就是见到爱德华让科拉打定了主意,因为下一刻她便轻快地走向吧台,径直走向布鲁托尔,仿佛她生来就知道这里谁是老板。至少二十个人目光追随着她的背影,聆听她溪流般动听的声音:“您好,我是从波多那里来的……您需要一个女招待吗?”波多是离这里不远的一个城市,繁华,时尚,和这里几乎是两个世界。
      嚯!这下酒吧间里男人们的血液可沸腾了。
      然而布鲁托尔永远是那么谨慎,谨慎得有些扫兴。他是一个好老板,但即使葡萄酒做的洪水淹了这里,他也不会和你一起疯,而是忠实地守着钱柜。
      他仔细地端详着科拉,目光扫视她的全身,似乎要从上面看出任何印着“道德亏损”的戳记。
      大约过了五分钟,他终于开口“我想也许可以,小姐。”他慢慢地地说,“我这里正好缺人呢。不过,您有能证明您身份的文件吗?”
      “这个我有。”
      我注意到,从始至终科拉目光没有离开过爱德华。
      布鲁托尔耸耸肩,似乎对这种一见钟情的姑娘见得多了:“那么,您可以随我来后面,让我看看您会做点什么。”
      科拉仍然着迷地望着爱德华的侧脸,似乎没听到老板的声音:“女士?”
      “哦!”她惊了一跳,脸上飞起一片绯红,“我受过专业的侍应生训练,会一切餐桌礼仪……”她不得不停下来直到哄笑停止,有人借着醉意大叫:“这里可不需要什么礼仪,小姐!”“此外”,她坚定地说下去,“我还会调酒。”她低下头,轻轻地补充了一句,声音如此轻微,恐怕除了离她最近的我之外无人听到:“总有人会需要那些礼仪的。”
      如果她指的是爱德华,那可大错特错了。
      布鲁托尔留下了她,没过多久她就成了快乐老家的招牌:“您要点什么?今天特色?好,马上就来。”她手脚麻利,脸上总带着微笑,更重要的,她非常漂亮,据那些酒店常客形容,面对她如同夏夜里抬起头,面对天上一轮明月,清凉,温润,且光芒四射。
      这些人都见鬼去吧!他们从来不这么形容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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