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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流云纪(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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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是七岁的5月12日。
就好像一道刻在大脑皮层的闪电,每次阖上双眼,轰鸣之声排山倒海地袭来。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雨后早晨,空气中是灰尘掺杂着树叶清香的味道。璎穿着妈妈认真扣好的翠绿色小罩衫,右边胸口上还绣了一只黄色的小猫咧着嘴没心没肺地笑。脖子上鲜亮的红领巾也由妈妈仔仔细细的旋好打结。“天气有点凉,别乱脱衣服啊,小心感冒!”璎胡乱嗯了一声,背上天蓝色的小书包,蹬蹬蹬欢快的迈下楼梯。三步之后,回头向门口招招手:“妈妈再见!”
事实上璎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否说过再见。那天早上的一切一切早已在她脑子里无数遍的回放从而失却真实模样。水洗一样的清晨,灰暗楼梯间一缕明亮的光线中煤灰粒纷纷扬扬;小女孩突然停住了脚步。憨态可掬地向后九十度转弯,扬起嘴角道别——就像某部国产老电影的一个蹩脚长镜头,再没有水平的观众也能断定之后灾难将轰鸣而至。
而璎在记忆中一次又一次地搜寻着当天早上母亲的表情。是否有一点点的凄凉,或者比平时要更多一点的悉心和温柔——例如,在给她系鞋带的时候有所停顿?或者哀伤地凝望着她胖嘟嘟的粉红色小脸?——璎完全没有印象。本来是应该有的呵,一定是有的,毕竟,这是她们最后一次的见面了,不是么?
然而母亲当时在想些什么将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了。
璎只记得的是,那个上午当体育课上她迎着愈发热辣的阳光绕着操场跑圈的时候,她忽然感觉到了晕眩。
璎后来固执的认为自己是一个女巫。因为就当她眯着双眼停下脚步,想要略作休息的时候,看见一大群墨般的乌鸦从自己的头顶上掠过。
她甚至听见了它们沙哑的枭鸣。翅膀干裂的拍击声。在焦黑的电线五线谱上,谱出惊悚的音节。
而当她眨眨眼睛再次凝神细看,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放学后大汗淋漓的跑回家,居民楼的院子门口却是异样,楼道铁门紧锁,没了平日三姑六婆的嘈杂,安静地令人感到恐惧。似乎全楼的居民都被外星人劫持了。璎一时呆住,本能的想起动画片里的情节。
忽地,一楼最爱管闲事的吴阿姨披散着她一头毛燥的卷发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出现在璎的面前。用略显夸张的怜悯表情从头到脚打量着璎。璎被她那“一片云”刘海下的圆圆眼睛看得手脚不自在,似乎自己是一张纸糊的,而吴阿姨酝酿了半天终于脱口而出的话使得她一下子失血地飘到了半空中。
“小璎真是可怜呐,这么乖的孩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
这只不过是吴阿姨那辈妇人表达重大事情前的习惯性开场白,而敏感的小女孩已经感觉到了风暴的来临。她一把推开面前兀自喃喃的妇女,打开铁门向五楼的自己家跑去。
“小璎,别跑了,你爸爸他们都在医院呢,你也过去啊,最后一面….”
不,不是真的!
璎使出全身的力气飞奔上楼梯,终于气喘阵阵,满脸通红地站在自己家门前。门未上锁。显然是主人离去的时候慌忙到门也忘却要锁的地步。或者是已经毫不在意。
屋里有奇怪的凌乱,一些药瓶四处滚落,飘散着可疑的气味。一切都和早上不一样,只不过区区几个小时,一切都变了。
璎腿一软,慢慢慢慢地歪倒在墙角边,大眼睛却闪着清冷的光。
璎的母亲孙晓雪死于过量吞服安眠药。她本来就是医疗保健站的护士,取到这些当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旁人忍不住暗自地揣测了:年纪轻轻的,又有乖巧听话的小女儿,怎么就一下子想不开了呢?当然也总有一些善于并乐在其中于传播小道消息的人,一时间众说纷纭,但主要矛头却惊人的一致:一个女人,另一个女人。
璎不管那些同情或者观看好戏乐在其中的眼神,只是静静的注视着晓雪冰冷的脸孔。曾经清秀的轮廓已变成青白,在璎幼小的心灵看来还带着一丝尖锐的恨意。晓雪没有血色的手指节紧紧握着,仿佛要抓住最后的一些什么东西。
璎垂着头静静坐在角落,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暗绿色的圆头小皮鞋。它们看起来那么丑陋,象两只青蛙,两桶打翻了的油漆。璎不理会周遭的喧嚷和时不时抚在她头顶上的陌生的手,牵动嘴角,勉强挤出一个嘲讽的微笑。
如果当时有人在她身边的话,一定会觉得吃惊并且心寒。一个刚刚遭遇母亲不幸的小女孩,竟然在医院门口的长椅上露出了一个不属于孩子的,冷酷刻薄的笑容。
一只温暖熟悉的大手轻轻抚摸上璎的头顶。是她的父亲沈钧。这个瘦高白皙,平时总是把胡髭刮得干干净净,着一丝不乱的衬衣和西裤的男子在这几天也变得有些憔悴了。颊边泛起了青色的胡渣。灰色纯棉衬衫上起了皱褶,还浮现可疑的污渍。但凭着女子的直觉,璎认为他并不如何悲伤,倒不如说是因为如释重负来的太突然而有些迷茫。璎打心里厌恶这张脸,她扭过了头去。
“小璎是个乖孩子,一定很勇敢的。你妈妈她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不会再回来了,我们还得重新生活,是不是?”
璎没有说话,她在想着一些零碎的记忆。她是格外敏锐的孩子,早就察觉家里某些端倪,可是她亦是并不过分和父母亲近的孩子,更宁愿将头埋进深深的书本。和安徒生的小人鱼对话;也许她原本可以成长为隐忍的女子,如果这一天没有将她的生命里程狠狠拦腰截断,将之引往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小璎,爸爸告诉你,后天起会有一个阿姨到我们家来住,照顾你和爸爸。”
璎张大了嘴,不能相信面前是自己的父亲。她全身僵硬:“……是谁?”
沈钧有些不好意思,面对女儿的表情,他虽然早已千万次的设想过要如何出口,但面对女儿清亮的眼睛和毫无掩饰的诧异和惊恐,还是觉得困窘。但是,他毕竟是个有条有理的成年男人,知道事情总是要面对而不能一味逃避,娆然早就不止一次的催促他做出决定,而“那边”的情况也不允许他再借故拖延。现在晓雪去了,他固然有些罪恶感,但是尘封已久的一些记忆片断又让他感到了释然。对不起了,晓雪;我们想必都是不宽容柔和的人,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选择。
“小璎,那个阿姨你不认识,不过是很温柔善良的人,长的可漂亮了。她姓花,就象花仙子一样的好看,小璎一定会喜欢她,和她好好相处的,是吧?”沈钧讨好地笑着,哄着女儿。
别诬蔑我最喜欢的花仙子!璎几乎要大叫。那么单纯、善良、热爱帮助别人的花仙子,怎么能和父亲嘴里这个要硬生生挤进自己家里的坏女人相提并论!她一定又丑陋又恶毒,象《白雪公主》里面的老巫婆!璎孩子气的认定了这一点,想大声的反驳父亲,但是看看父亲企盼的眼神,发现自己说什么也是没用的了。自从母亲出事之后,她已经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不再耍赖,不会又哭又闹的阻挠必将发生的事情因为没有用。
她已不完全是七岁的孩子,已经一只脚跨进了成人的复杂世界。
而她的父亲也不再完全是她的父亲,他更是一个三十几岁,风度翩翩,会说谎的男人。
沈钧非常清楚璎固执骄傲的个性。因此他也料定了这个孩子不会对他和娆然的未来造成多大的阻碍。这时候看着璎强自平静但终于没有反对的表情,心里放下了一块大石。
“小璎乖,答应爸爸,等会给你买好看的裙子和棒棒糖,好不好?”
去你的棒棒糖!璎撇撇嘴,甩开父亲黏糊糊的手,径自跑开了。
问题还是妥善的解决了。沈钧长吁了一口气。抬头看看几天没来得及注意的初夏天空,嘿,还真是蓝湛湛的。
花娆然来到沈家的时候,带着一分忐忑、两分委屈、七分一雪前耻的骄傲。
她欠身钻出小面包车,在楼梯口风姿嫣然地站定。貉皮高跟鞋在水泥地上磕出清脆的声响。她用涂了银色蔻丹的白皙手指理了理自己的裙摆,自己也不免觉得有些好笑——这样的郑重其事,象要向谁示威似的。她斜眼瞟去,各家各户的门窗都紧闭了,是知道她要来,表示不屑吧——哈,究竟是谁不屑谁,还很难说。那门缝里窗台下不知道藏了多少双眼睛,都在打量着这新来的沈太太罢。她不禁习惯性的抬起了头,充分展示了自己最得意的天鹅般颈项和曲线玲珑的锁骨。她知道那些眼睛一定在暗地里恨恨地窃窃私语:这女人还真有几分狐媚,怪不得把我们沈工迷成这样,家也不要了!
娆然知道她的亮相无懈可击,暗暗地得意起来——第一场,她赢得漂亮。
贴在沈钧的背后上五楼,看他开了房门。娆然心里忽然丝丝的紧张。忍不住靠着他的肩膀细细轻喃:
“钧,我们还是早点搬到我那边去吧,这房子怪怕人呢。”
他柔声应道:“再准备几天,等小璎适应了,就去。”
又是小璎。娆然有些不忿。倒要看看究竟是个何等样女孩儿,有没有和她竞争的实力。房门一打开,娆然注意到简单而雅洁的家具,虽然近日由于女主人的抛弃而蒙上了一层灰,但还是可辨出曾经的精致和女主人的贤惠。她心里不由得打了个突。但很快释然了。敌人已经不在了,再好也没有用。是对手自己放弃了这个男人,如今他完完全全的属于了她,可不能怪罪她啊。然而老住在对手的影子里,也非长久之计。她早已斥资数十万在某处购置了一栋别致的小楼,如今一切就绪,只等男主人正式来入住。到那时她的孩子,也好有个光明正大的父亲,不再受邻居小孩的嘲笑。
娆然正在心里精细的盘算着,忽然觉得一道森然的目光直逼她的身躯。是了。她暗暗做好准备,抬起头来。
角落里的女孩穿着一件白色蕾丝蓬蓬裙,是沈钧这几天为了哄她开心买的高档货。胸口缀着几个蝴蝶结,中心都是闪闪发亮的水钻。腰间的缎带有精细的刺绣,更显出女孩的瘦细。这身衣服本应衬托出娇艳的小公主,可女孩的面色过于苍白,显得营养不良,那双大眼睛也冷得素杀。毫无血色的小嘴紧紧的抿着。倒像是一个失血的天使。
娆然不禁握紧了手指关节,这就是他的女儿了,看来是有些不好对付。但是多年以来养成的强大的心理素质使她依然稳稳地站定了胜利者的姿态。毕竟,她现在是女孩父亲的妻子,正式的女主人!娆然嘴角撇出一个轻笑,“你,就是小璎吧?”
“不,我叫一一。”
从依旧紧抿的小嘴中发出轻微而坚定的声音。女孩依旧紧紧地盯着她,没有一点表情。
晓雪一直爱唤璎作“一一”。也许是因“璎”的声母是“一”的关系。也或者仅仅是母亲对于孩子的一种呢喃宠溺的爱称。不论如何原因都无从查考,而沈钧更多是直呼其名,或者是“小璎”,可能是他对自己取的这个端庄又不失女子气息的名字十分自豪的缘故。而璎潜意识里自然觉得父亲不够亲昵,有点严肃。如今。当母亲早已远去,父亲象变了一个人似的带了一个气势汹汹的女人入驻了他和母亲的领地,璎只能本能的加以防卫。我不是沈璎,我是我妈妈的一一,你不要跟我装亲热!
“一一?”娆然有趣的笑了;“什么东西?小鸡的名字么?”这小女孩真是幼稚,好好的名字不叫,偏耍这样的别扭。看来实不足惧。她掩着口,笑声拖得长而尖利。她太得意了,忽略了女孩的目光慢慢由恐惧转为生硬再转为肃杀,她低估了七岁的孩子可能有的破坏力。对孩子来说,有点细节是不可侵犯的,否则后果自负。
璎死死盯着面前的女子。本来,她的出现让自己是十分自卑的。娆然亭亭玉立的身姿,颈上白金项链的吊坠——碎钻镶成的小提琴;浅紫色纯羊毛开衫勾勒的美好胸部曲线;甚至纤细小腿上黑色丝袜上勾勒的玫瑰花纹,若有若无的香水味——这一切一切都让七岁的璎自卑而艳羡:就好像电视上的明星那样的耀眼俯视着渺小的自己。然而,这个女人目光深深的敌意;她虚伪的说话口吻,她对妈妈唤自己的小名的侮辱…让璎的身体慢慢的灼热。她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不自觉的眼睛已经浮满了泪水。妈妈,你在哪里,你告诉我这个女人是谁,她怎么可以这样肆无忌惮的说话,怎么可以!
“啊——!”
娆然毫无防备,只觉得腮边一阵剧痛,是面前的小女孩,她象发怒的小兽冲过来用利爪抓伤了自己视若珍宝的脸颊!
她用手指缓缓的抚摸右脸,带着恐惧看着手指。果然,有细细的血迹,虽然并不严重。
娆然气急败坏了!
不知好歹的黄毛小丫头!
娆然举起手掌,几乎就要扇过去。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沈钧带着一点疑惑缓缓的走近,装作对面前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视若无睹。他若无其事的一把揽住娆然的削肩,微笑地哄着颤抖着的女儿:“小璎,这就是我和你说过的花阿姨了,快叫阿姨好啊。”
璎一语不发,狠狠地将目光投向窗外。
沈钧的出现及时提醒了娆然要保持冷静,她是多么久经世故的人,一下子就从火热的愤怒中清醒出来。是啊,跟个小孩闹什么别扭,让钧看见了多不好,以后至于要怎么整治她,还怕不有的是机会么?想通了这一层,娆然覆盖着冰霜的脸孔渐渐地被春风化开了,她娇嗲地掩着受伤的脸颊,轻轻依靠在沈钧的肩头,嗔道:“都是你不好,也不先向我介绍这陌生小朋友,看看,小朋友有点不开心啦,这可叫我怎么向你交待哪?”
娆然这句话实在是用尽心机,千回百转。首先:恰到好处的给璎留了一点面子:小孩子不开心发发脾气么,那也是难免的;其次;也明明白白的警告了她现在的地位:“陌生小朋友”,你看,到底这里谁说了算?最后;也描绘了她和沈钧这个一家之主非同寻常的关系——究竟你和我谁和他更亲密?自然是我了,什么事情也是由我来向他交待!
娆然彼时已将璎当作成人身份的假想敌,忽略了她毕竟是个七岁的小孩,也未能完全参透自己用尽心思的话里玄机。
沈钧早已看见娆然脸上的伤痕,心下暗自恼恨没有将女儿培养成乖顺的小绵羊。但一时看见璎苍白的面色,又隐隐的心疼。只能叹口气,弯下腰柔声哄着璎:“小璎,以后阿姨要在我们家常住,慢慢会熟悉起来的,不要疏远人家哦。”再转头扫视一下娆然的面色,想是“常住”二字令心高气傲的她有些不快。沈钧暗地递了个眼色,亦即“先哄哄小孩子,以后再向她说明”。忽然颈项中一阵酥痒,是娆然在微微的吹气。沈钧有些心魂荡漾,当即说:“小璎,时候不早了,爸爸不打扰你写作业了,你自己做完功课就早睡哦。”便携了娆然纤腰一握款款而去。
璎冷冷地看着连体般的二人背影,却在他们出房门的霎那,接收到了一个得意的眼波。那无疑属于娆然。她斜倚在沈钧肩头,低声喃喃软语,却不忘斜剌里飞给被甩在身后的小女孩一个眼神。蔑视、挑衅……女巫一般的微笑,灼伤了璎的苍白身躯。
房门重重关上了,准确地说,是从外面被反锁上的。门闩发出欢乐尖利的叫唤,牢牢地锁住了屋内无助的女孩。璎扑上去,死死的推、拉、抠、挠…房门亦是纹丝不动。平日熟悉的温馨房间,顿时变成了阴森的监牢。米白色泛淡绿的房门油漆,被抠得斑驳零落。似一只待宰杀的小动物,在作垂死无力的挣扎。
“放我出去!求你们了,放我出去!”
璎嘶喊着,自己也不知为何这样害怕一个人关在房内。渐渐的,嗓子嘶哑了。依旧没有应声。那女人大概在某个角落得意得看笑话吧,她脑海里忽然闪出这念头,于是狠狠地咬住了嘴唇。直到用尽全身气力,晕倒在墙角下。
不知道过了多久,璎幽幽地醒转来。脑后颈间都是冰凉的,早已被眼泪浸透。她哀哀的坐起身,爬到房间中央纯白的羊毛小地毯上。那是晓雪去上海出差给女儿带回的进口货,是璎最珍贵的宝贝。她唤它“小绵羊”,因为它有着长长的柔软的毛,可以几乎把她整个小身体埋藏进去。
在和妈妈玩闹的时候,璎经常淘气的赖在“小绵羊”温暖的皮毛里,脸颊有舒服的痒痒。“妈妈妈妈,小绵羊要把一一带走了噢!”
而晓雪只是温柔的看着女儿,眼睛里都是花朵。
过往的美丽记忆骤然击中了女孩的心脏。她软软的垂下了头。窗外漆黑,一轮明月袅袅的挂在树梢。像只清寒无伦的眼睛。它垂下了睫毛,皎洁目光抚着房间中央纯白色地毯上的白裙子女孩,像是座悲伤的雪人,寂寥地等待着春天雪融的时候到来。
璎僵硬的手指死死的攥住地毯上的长毛,仿若这是她唯一的希望和航向。小绵羊。请你带我走,请你带我走出这茫茫的汹涌的大海。无论,无论去到什么方向。
醒来的时候,面前是一杯冷掉的牛奶。父亲已经去上班了,那个女人也已踪影杳然。她试着咽下一大口,却立刻喷薄状呕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