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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第二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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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面面相觑,犹疑不决。我抄起灯架上的打火石用力掷去,她们闪身避开,洁白的鹅卵石砸在门板上,轰然作响。
黑发从我两鬓散落开来,丝缕交缠,纠结不清。在她们身后的铜镜里,我的眼睛在乱发后莹然发光,一如暗夜的晶石。
那面大铜镜里是我受伤后挂上去的,属于祭殿的辟邪物,用光滑平整的黄铜打磨而成,边沿铸满卷草般的祷文。
人映在其中,朦朦胧胧,雾的只有一个模糊的影。
我的眼睛在她们身影后发光。
两位侍女惊地后退几步。她们从未见过我发怒。在她们印象里,我僻居在庭院深处,寡静少言。没想过,当我愤怒时,眼光可噬人。她们面色慢慢发青,转身拔门而逃。
足音远去,我颓然倒在床上,在铜镜面前,疲倦地捂住自己的脸。
大扎麻,已经回不去了。
当她渡海而来,囚在不见天日的底舱,海浪早已打散了她来时的路。
任凭后来再怎样回头望,都成了惘然。
待到她回头望,已是两手空空。
故乡,亲人和情人,都逝去了。
重要的东西,一件也不能停留.
* * * *
院子里起了大风,呼啦啦掀动了房里的苇帘,灯火带着大片黑影摇晃,暗影幢幢。灯光不胜风力,闪几下,熄灭时腾起一线银灰烟。一股异香从房间里弥漫开来。
方才的使力,牵动了伤口,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我伸手摸索打火石,才刚伸出手,就记起,为着方才的迁怒,打火石已经扔出门外。
这片刻的走神,我的手擦过灯台,摸了个空。
我徒劳地伸出手,想抓住点东西稳住自己。在黑暗中,我触到一片温热的胸膛。
有人。
灵姑点灯前那几近于无的脚步声,呼吸声在我心里一闪而逝。
谁在我面前。
半明半暗的夜晚,半明半暗的思绪。
指尖触及处,是温热的肌理。在肌理下,是什么在挣扎着跳动,在整个胸膛里震起沉闷的响声,一下一下。我的眼热了,听得分明,那是一颗跳动着的活生生的心。
不可自制地,我的手蜿蜒直上。
经过他光裸的胸膛,触到他的发梢,想象它在河道中如水草浮散开来的情景。我碰到了他瘦削的下巴,他的唇倔强地抿着,他呼出来的温热气息,环绕着我。
他高挺的鼻梁,微陷的眼窝,睫毛在我掌心扇动一如蝴蝶振翅,我绘过的挑眉……记忆中的少年,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在我指间下显形。
我摸索到他的额,他侧过脸去,避开了我的手,呼吸急促起来,似不能抑制内心的激动。
我的手滑下来,紧揽着他的腰。我闭上眼,泪滴下来,落在他心口上,会渗到哪里去。
这短暂的梦。
这醒了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月光复出,攻陷这内室一角。我慢慢睁开眼,我们的身影映照在对面的铜镜里。
只需一眼,我的心跳近乎静止。
我不能动弹,我发不出声音,我每一个指头都是僵直的。
我所能做的,只是死盯着那面铜镜。从镜子里看到自己惊怖的面孔。
我的瞳孔张到极致。脸麻木地不能再有其他表情。
镜子里,我拥抱的……我拥抱的……
黄蒙蒙的镜面里只有白森森的人骨。
我抚摸过的胸膛,摸索过的眉目,附耳听过的心跳……皆成乌有。镜子里的只有一具白骨。
一具白骨。
* * * *
只是一眼。
月亮瞬间没入云层。没有光,镜子暗了下来,两眼漆黑一片。
只有一眼。
“发现了吗?”他声音沉沉:“你也该发现了。”
他的手伸来,掌心温热,附在我的伤口上。伤口离我的心房只偏了一寸。救命的一寸。
“你怎么不死呢?”他淡淡地说:“为了史因坦,你应该死的。
你死去,多塔家和祭殿的盟约就会瓦解……失去祭殿支持,不能掌握至高权势的阿达斯……”他停下,语气有着近乎恶毒的诅咒:“也许不用我操心了,他的那些兄弟早就虎视耽耽着,等着把他撕成碎片哪。”
“最有权势的两大家族之间的盟约瓦解,各家族都掌握着军队的阿兹泰又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他语气越发平静,就越显得思虑周全。是的,他要杀我。我感受到那份杀意,比任何时刻更坚定,更让人毛骨悚然。
“死吧,就算为了史因坦。”
他的手蜿蜒直上,蛇一样绕上我的脖子,稳定地没有一丝颤动。我发不出声音,喉头一阵腥甜,血涌出口。
我的意识在抽离。他确实要杀死我了。
那股异香,带着芦花抽丝般的甜味。记忆里,在那沼泽飘雾的小船上,芦叶还青青。和他定过,芦花开时的婚约。
流转过的时光,等不到芦花开。等不到。
多少年,多少年,不想过,芦花还会开,纷扬扬漫天开遍。
在这一刻。在他要杀我的这一刻.
* * * *
远处传来轰隆隆雷鸣。没有闪电。他一惊,手一松。我剧烈咳嗽着,从床上跌落下来。
那不是雷鸣,那是巨大的撞击声。以圆木撞门的响声。在空旷的庭院,回响如雷鸣。
院子里火光闪烁,映亮了他的脸,映出了额前的奴隶烙印。
我意识昏沉,头发覆盖在脸上,凝结着暗血。
在火光中,狰狞如鬼的神情从年轻的脸上慢慢消失了。他低头看着我,带一点迷惑不解的神情,端详着自己空空的手,渐渐有了一点悲哀到近乎绝望的神情。
轰响持续着,院中各房骚动起来,陆续亮了灯。混乱的脚步声,器皿砸落声和相互询问声都清晰可闻。
他没有马上离开。在我昏沉的意识里,他曾短暂停留站在我身边,低头俯瞰我。冥冥中,远行的白鹭,回头望过一眼它徘徊过的远山。
最后一眼。
然后他过去了,从我身边飞过去了。
* * * *
门被撞破,撞门的人一阵欢呼。大量人蜂涌而入,地面传来他们整齐划一的小跑声和随身兵械和盔甲的互撞声,有着让人不安的杀伐意味。是士兵,且是训练有素的正规军。
听着有人干脆利落地发号施令:“把这所有相连的院子包围起来,通往别院的通道都给我守死了,谁让只耗子溜出去了,我都要拿军法办他。把奴隶侍女都集中到院子中央来,按人头来点。把这些院子把死了,每小队搜一个院子,草丛树上屋子角落要仔细搜,凡发现可疑的人,给我逮到这来。十亩地赏一个活口,只要活口。听仔细了,只要活口。”
命令一下,院子里立刻混乱起来。士兵大声呼呵,粗暴地驱赶着院中眷属,不时有争吵发生。到处在翻箱倒柜,器皿滚倒一地。庭院里火把聚集,火光熊熊。
这晚的搜查是由宰曼主持的。我在房里听着那些响动,仿佛隔了一世。
纳什站在门外,向我禀告种种事项,他的语气里强抑着满腔的怒火。那会,他从外院墙门上下来,刚指挥了与宰曼亲兵的一场激战。按酋长的规矩,各房都不许置兵。他集合了两百壮奴,守了半个时辰的大门,最后被宰曼命人以圆木强行撞开。
那惊心动魄的时刻,只有灵姑在我身边。
她跪在地上,扶起我的肩膀放在膝上。替我拭尽嘴角的血迹。梳清纠结的头发,这些都做地默默无言。
在黑暗里,既能远地听到隔院热火朝天的搜查,也近地听得到自己的心跳。她的呼吸一丝不乱,那么镇定,也没有说话。
搜查轮到这个院子时,宰曼领先走来,踩过满地落叶,举手欲叩响门扉。
她开了口:“请止步。”声音平缓地没有一丝颤动,带着千锤百炼历尽岁月的雍容和威仪:“三更半夜,深院内室谢绝任何访客。”
一门之隔,宰曼沉默片刻,轻声说:“我只想来解释一下今晚的事情。无意冒犯。”
“夫人已经知道了。”灵姑委婉的措辞里有着坚决的态度:“夫人说,如果本房有什么不妥,请尽管搜查,但恕她不能见你。”
宰曼曾在搜查的要求被拒后,尽显多塔子弟强横果断的本色,命人伐来巨木砸开包铜铸铁的大门,与纳什撕破脸一战。
但今夜,他终是没敲开这扇薄门。也没有看到门内血迹斑斑的我。
门内外僵持着,火把在风里猎猎燃烧。宰曼选择了安静沉默地离开,走时,落叶咯吱,一路延绵。
许久,她终记得摸索着点燃放置膝前的小油灯。一点幽光中,她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