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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第二十一章 ...

  •   叹息从我耳边飘过,时间继续往前走。

      太长的旱季,已经影响到今年的收成了。可是雨季终究是要来的,旱季越缓慢越漫长,雨季就会越短暂越凶猛。部族的过去曾有过那样狂暴的雨季,在干燥酷烈的旱季之后,积存的雨水从山下冲下来,席卷了一切,大地汪洋一片。

      可阿兹泰很久都没有那么长的旱季了,在神的眷顾下,二十年来风调雨顺。

      当我走下莲花满庭的院落,天空亮堂地没有一丝白云。这时有一季里最艳的花,和照亮了这些花的一院金黄。

      在庭院尽头,莲花中央,立有一个少年,一身奴隶服饰。

      他弯下腰去,在莲池中,将莲花带蓬采折下来,举止流畅悦目。

      他涉水而过,疾风吹乱了他的黑发,脸在黑发见若隐若现。

      当他扬起头,朝我望来,我的目光模糊了时光。

      多年前那个晨雾未尽的宫院,那倒影树桠的渠塘。我站在渠边,看那些在雾里开地殷红的花,看它们一枝临水,看它们临水照花。

      曾有人在我耳边轻问:“喜欢那些花吗?”他有那么骄傲的眉,高挑时会飞入发梢。

      “喜欢。”我有些遗憾地:“可我不能弄湿了裙子。”

      “为什么?”他惊讶了。

      “因为我已经弄湿过一次。要是再湿了,父亲会怀疑的。”

      “怎会?那次你明明换了……”

      他想起什么,急急收口,骄傲的眉为难地皱起,脸上已有懊恼的神色。

      我却笑起来,那样心知肚明的。

      他叹息一声,走到渠边,弯腰脱下鞋,赤足走入水渠。

      水渠被流水长年冲刷,水清见底,他涉水而过,那暮春的寒水淹过了他的腰。

      他走到渠中央,在树影中仰起头,攀折那树上的枝。

      晨风吹过,拂乱了一树的花枝和他一头的长发。

      他逆水走回渠边,没有上岸,站在流水中,把那花枝递了过来。

      晨雾中那一枝带露的花。
      艳阳下那几枝长茎的莲。

      “喜欢莲花吗?”

      那涉水而过的人终于走到我面前。我看清了,他已不再是少年。

      初夏时,满池的莲刚打出了第一个苞。他站在藤萝架下,夕阳染上他的面颊一如木棉花开。

      在这个季末,莲花终于开到凋谢前的极致,阳光清澈如金,他褪去最后一丝少年的青涩,展露血统里天性的华美。

      “你是谁?”我的声音在哽咽:“你到底是谁?”

      他沉默良久,穿庭的疾风吹开了他的额发,露出那枚如纹身的烙印。

      “我是鬼。”他说:“我已经变成鬼。”

      在两眉中间,灵魂的入口。
      祭殿的奴隶,是黑色的鬼。

      我的腹间一凉,我低头,看到刺入身体的短剑。黑木雕纹的刀柄,纤细的刀身,荧光大炽的幽蓝剑面。这藏在荷花里似曾相识的凶器。

      他用力一拔,我踉跄后退两步,血喷涌而出,溅上一地狼藉的荷花。

      我用手去捂那伤口,血从指缝间淙淙流出。

      终究,我还是没能接过那枝花,没接过荷。最后,只能接下这致命的一刺。

      我抬头茫然看他,他在我眼中模糊开去,天在我眼里暗下来。

      我伸手摸索,能碰触到的只有流血不止的伤口,通彻心扉。

      多年前,那无言秘密的爱恋,都变成了伤口。

      梨夹,他还在船上吗?

      他离开很久了。

      你还在等?

      他只是找不到回来的路,他迷失太久了。

      那么爱他吗?梨夹。

      你不爱他吗?

      你不爱他吗?夫人。

      在芦屋船昏黄的甬道,我脸色苍白,静立无言。

      梨夹走过我身边,一步也未曾停留,留我在那独自一人。

      良久,良久,我终于寂静地开口:“我爱你。”

      我爱你。

      我倒在庭院里,脸挨着滚烫的石介,泪在我眼角聚集成滴,滚落了下来。

      我只听到,它还未滚落入地,就已蒸干的声音。

      多塔家开始了大规模的人员清洗,被牵连的奴隶都被套了脖子吊在刑场那高高的排木上,引来了远方的秃鹫。

      “我从那走过,抬头只看见一排一排密密麻麻的脚,风一吹,它们就一齐上下摇晃。

      地上掉满了秃鹫黑色的羽毛,它们在那筑巢,以尸为食。

      天太热了,那些尸体发涨腐烂。除了行刑人,已经没人敢从那过了。到晚上,磷火飘地到处都是。

      那儿,简直是鬼蜮。”

      琼兰达向我描叙这可怕情形时,是含着笑的。她坐在我面前,小腹微凸,明眼人都看地出来,她有孩子了。

      她艳光四射,因为她的存在,这黄昏昏暗的房间,就像一个黑木托盘滚入了一颗滴溜转动的血色红宝石。

      “乱风时,那些脚,还带着皮肉的和只剩骨头的互相乱撞,噼噼啪啪地乱响……”

      重伤过后,我脸色惨白,神色委顿。我忍耐地看着她。她描叙那些情景时,脸上有一种妖异的美,眼睛里简直要发出红光来。

      她忽地一笑:“父亲说一定要把这个人抓起来。这不止嫂嫂一个人的事了,家里好些哥哥都死了。”
      我眼皮一跳,抬头看着她。

      “二夫人的乌玛,四夫人的基什,十六夫人的西帕尔。”她神色冷淡,毫无悲色:“他们都是家族军的重要将领,父亲的得力助手,现在都死了。”

      “怎么死的?”我问。

      “乌玛是让人在枯井里发现的,被岩石砸死的。基什是掉进了自己在林子里挖的陷阱,被削尖的木桩刺穿了,西帕尔是在河里溺死的,呵......溺死的,他可是出名的游水好手。他们一死,父亲简直老了十岁不止。”她淡淡说:“外面人都说是诅咒先降到多塔家来了。”

      “琼兰达。”有个声音打断了她,微微上调的声线带着警告的意味。是长夫人。她站在门口如血的夕阳了:“琼兰达,酋长曾下令,谁要是再敢到处传这些流言。就自己把舌头要断吐出来,你没忘记吧?”

      “怎么会忘?”琼兰达一怔,笑起来,娇艳无比:“我只是把这事说给嫂嫂听,嫂嫂是祭殿的巫女,我向嫂嫂请教诅咒的事,怎么能算是传流言?”

      长夫人缓步走进屋,脸上已有阴影。她走到琼兰达面前,把她仔细打量:“你的哥哥们遭遇不幸,你看起来一点也不伤心嘛。”

      “看起来伤心?”琼兰达毫不示弱,故做惊讶,一笑掩口:“怎么样才能看起来伤心?长妈妈教教我。”

      “你是该好好学了。”听到这么刺耳的挑衅,长夫人也不动气,她柔声说:“要是在灰狼的葬礼上,你一滴眼泪也不掉,别人会怎么说?多塔家的姑娘怎么了?依秀兰到底会不会教女儿?”

      依秀兰是五夫人的闺名,琼兰达的脸上那丝笑意没了,她冷静反击:“别人会怎么说?长妈妈的消息真不灵通。多塔家的姑娘难道还让人说地少?像美古里娜……”

      她说到这,便冷笑不语。长夫人即使是竭尽全力,也不能克制那份难堪不表现到脸上来。

      阿兹泰一直保存着先祖草莽粗犷的遗风,对礼法的要求是相当宽松的。

      但美古里娜,仍是太招人侧目了。

      她已经十六了,对嫁人还是毫无兴趣。

      可对于征服男人,却总是乐此不疲。

      她是真正的多塔家的孩子,继承了这个家族最旺盛的征服欲,占有欲和控制欲。

      在她身上,有种毫无阴影的明媚。那份明媚会从那麦色的肌肤里一点一点渗透出来似的,使她光彩迫人。

      当她立志要把某个男子从姐妹身边拉过来时,她就不只是个明媚的少女了。她会表现地像个深谋远虑的将军。

      男人吃的那一套,她样样精通。她千变万化。

      她也会柔顺,温柔。如果她愿意,她也会有双倾听的好耳朵。即使她觉得他蠢得很,可照样会有练地驾轻就熟的崇拜。

      更多的时候,当她没有了耐心,烦了,就会任性地像孩子,放肆地像野猫。会伸爪抓花你的脸,让你手足无措。

      她不仅热衷于征服,也太容易喜新厌旧。只要一抓到手,便很快失去了兴趣。最好的未必是还没得到的,她知道。但还是克服不了这人性的弱点。

      美古里娜也有着多塔家天性里的冷酷。她喜欢看男孩子为她争风吃醋。为这个她甚至会巧妙地去引起他们之间的矛盾,让他们大动肝火,反目结仇。她喜欢怎么做,可这么做有什么后果,那就不是她的事了。

      部族年轻男子为她动刀子,流了血的事不是一两桩了。这使得部族里老辈人对她诟病起来。即使她是酋长得宠的女儿,即使她的母亲是有雄厚背景的主母,即使儿子为她神魂颠倒,可这些大家族仍是不欢迎她的。

      琼兰达讥讽的也就是这个,足以让一个做母亲的无言以对。

      门被重重“砰”地捶了下。屋里人一齐转头望去,只见美古里娜双手交攀在胸前,她脸上看不到气恼的表情,只有一点似笑非笑的不屑。

      “妈,你不是来探望嫂嫂的吗?干嘛说那么多废话?”她走进来,手上,足上成串的细镯“措措”做响。“至于你,琼兰达,父亲叫你去见他。”

      琼兰达也不理会她,站起来和我告辞。

      她长长的裙摆旋了个圈,她走过美古里娜,正眼也不瞧去。

      “琼兰达。”倒是美古里娜先开口叫住了她。琼兰达停住脚步,侧过半边脸,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琼兰达,别人会怎么说,我从来就不再在乎。”美古里娜说:“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可不觉得谁有那个资格来说我。”

      “爱干什么就干什么?”琼兰达喃喃重复了一遍,发出一声了急促的笑声,像一只黑枭,笑地让人揪心,她点头:“那很好。”言语间并无嘲讽,相反,她看美古里娜的眼神有一种古怪的怜悯,像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可怜的姑娘,你还什么都不知道...爱干什么就干什么...你做吧,我等着看。”说着,她脸上自然地流露出真切的悲哀,低头急步离开了房间。

      “那头母狼!”长夫人看着她的背影,轻哼一声:“养了这么多年,真看走了眼。”

      美古里娜还在琢磨着琼兰达那几句话,听到母亲这句话,笑了:“这有什么希奇的?”她走到琼兰达刚坐的位置,架起腿,脸支在手腕上:“咱们家可没出过羊羔。”

      琼兰达走后,美古里娜就沉默了。长夫人笑吟吟地望着我,拉着我的手,问候我的病情,询问侍女们我的生活起居,对我的饮食一一指点。

      “你是这些天唯一逃过大难的。”她说:“这些天家里老在办丧事,刚刚你也听说了……那几位夫人,我去探望过了,都消瘦地没形了。也难怪,从战场上都活着回来了,在家里还……现在闹地人心惶惶地,酋长大人气地病更重了,现在还气地起不了床,只好让霍曼来查这事……”

      天黑了,女奴们还没来点灯,长夫人的脸一点点隐入黑暗里,只见她一张一合的嘴。我已经明白了她的来意,我是唯一的幸存者,她要用我来找出刺客。他们已经认定在这些天的事情是同一伙人所为。她是来问话的。她有绝对的权威。我必须回答,而且必须谨慎地回答。

      我的回答会牵连到很多人,一不小心会把自己也扯了进去。琼兰达是来提醒我的。可是我的手那么凉。

      “恩?”长夫人在催促我,她握紧了我的手:“你一定看到了吧,听说你是在庭院中央被人刺伤的,那么大的太阳...”

      这时我听到了极其细微的声响,有人朝这边走来了,利用此刻夜色的掩饰。

      我几乎能感觉到他微屏的气息,他轻到几近于无的行走声。

      他朝这边来了。

      我的手一片冰凉。

      我忽地镇定下来:“刺伤我的是……”

      他已经停在我床头的位置。

      “鬼。”

      我吐出这个字后,房间陷入奇异的安静里。我听到长夫人的呼吸在一瞬间停止了,她没料到我会这么回答她。灵巧如她竟一时找不出话来回应我。美古里娜的呼吸却粗重了起来。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安静里,我床头忽然响起一声清脆的敲击声,伴随敲击声的似乎还有一闪而逝的火星。

      “谁?”长夫人惊慌地站起来,踢倒了她身后的扶椅。

      “啪”又响了一声。又一道火星。置在我床头的,那一人高的支架铜灯点起来了,在灯芯那点光显出了灵姑那镇定又略微憔悴的脸:“是我。”

      她把打火石放在灯架上,疲倦地整裙下跪:“是我见天黑了来点灯。”

      长夫人惊魂未定,却不好向她发作,定一定心,还是有些狐疑:“月光,你刚才说什么?”

      我轻轻闭上眼。我是鬼。他的声音似乎还在我耳边。

      “他是鬼。”

      我已经变成了鬼。

      “月光,你当真?”长夫人站了起来,一半惊骇一半气恼:“你不是在说笑?”

      外面没那么黑了。月亮已经升到了中天。在乌云的罅隙,露出了月亮的边缘。

      “他是鬼。”我睁开眼睛,神情平静:“神在看,长夫人,我不能拿这样的事跟您说笑。”

      (感谢ice369提供本章失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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