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龙》一顾子矜

68、昊天罔极化张宿（4）

　　听了此话，朱槿心中咯噔。
　　龙井旋即揽过朱槿转移至他处，立定后，朱槿看向方才他们站得地方，成堆的冰刺凸起。
　　若是她还在，这具身体，怕是成了肉酱。

　　“对对对！就是这样！这才是真正的你！”那魔物十分满意。
　　它紧紧拥住宋安，一点一点融合进他的身体，它伤心地说：“刚出生时，我就那么被你从体内剥离了出去，你那么无情，看都不看我一眼，我也是你啊，也是你的一部分，几十年前，为了那些除魔师，你居然连我也不要了……”
　　宋安咬牙切齿，似乎不愿意让它融合进去。

　　它颇为生气道：“你为什么抵抗我！为什么！”
　　“滚出去，滚出去——！”宋安好似又恢复了些神志，额头青筋暴起，那魔物融合了一半，便无法再继续，他探手抓住攀附在自己左边的魔物，想要将他从身体里扯走，可那魔物死死不放，甚至咬住了他的脖子。

　　“血……”
　　朱槿不可置信，宋安的脖子居然在流血。

　　那是人血的颜色……
　　魔物停下了动作，它松开牙齿，舔舐唇边的鲜血，万分惊讶，宛如发现宝藏一般：“你你你，你居然长出了血肉！”

　　朱槿喉咙干涩问：“师父，他是……人？”
　　龙井摇头：“不是，但的确他生了人身，有了血肉。”

　　宋安僵硬扭头，眸光落下的方向，是已无气息的宋氏夫妇。
　　他轻声喃喃：“阿爸……阿妈……”

　　见了此番景象，朱槿闭上眼睛，心中踌躇。
　　是宋嬢嬢和宋伯伯的悉心教导，无尽的爱意，无微不至的照顾，让宋安心中也有了爱，懂了爱是什么。
　　时间久了，是不是这样的爱意养育出了他的血肉？
　　可他是魔，方才还要杀她。
　　但如果是因为她带来的画卷才让沉睡的“宋安”醒来，就也是她的过错。

　　抛去那些纠结，朱槿旋即睁眼，将手中的除魔棍回旋扔了出去，那棍身飞到宋安身旁，打落了魔物的脑袋，又飞回了朱槿手里。

　　宋安愣了一秒，趁这个间隙，右手使劲将魔物从自己身体内扯了出去。

　　朱槿别过头，场面十分血腥，那是血肉的撕扯，半个身子连带着手臂全部活生生被扯了下来。
　　没了动静，朱槿又移回目光，宋安用自己的力量将那撕扯后的伤痕慢慢缝补，可终究是……没了一条手臂。
　　他左臂空荡荡，肩膀处还在流血，人跪在地上，有些脱力。

　　魔物的身体上长出张嘴，吞噬着宋安扯下的血肉，美滋滋，一会儿便消耗了干净。
　　它重新生出脑袋，说：“我回到你的体内，我们就能把她杀了，都是那个除魔师的错！你犯什么傻！”
　　它又想抱住宋安的身体，可是却无法靠近。

　　面前有无形的东西挡住了它的去路，它用力敲击，无法攻破，它看向朱槿气愤道：“是你搞的鬼！”
　　朱槿无辜躺枪，她除了刚才出手帮宋安的那下，其余时刻都在旁观。
　　她扭头看龙井，龙井面无表情，显然也不是他。

　　魔物察觉不是朱槿，它面目扭曲，对着宋安癫狂说：
　　“是你，还是你！你为什么不让我回去！”
　　“你把我丢在寒雪之下三十年！你自己享受着这些脆弱的人类的爱意！那我呢！”
　　“若不是我被埋在寒雪之下替你吸收这雾凇的魔气，你怎么能点化这么多雾凇的同类！”
　　“没有我的力量，你只是一个拥有除魔师精神的躯壳！”

　　宋安缓缓抬头看它，它是拥有着和自己同样的面容的“宋安”。

　　他道：“阿妈说，我是除魔师。”
　　它道：“你是魔物！”
　　他说：“我不是魔物，我是除魔师。”
　　它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就是降世的魔胎，你就是魔物！你刚才还想杀人呢！”

　　最后这句话击中了宋安的心，他眼中的墨色逐渐褪去，变成了普通人的双眼，他一瞬的惊慌，望向朱槿，和方才他召出雪刺的地方，他差点……杀人了……

　　他单手抱头，十分痛苦，整个人都要匍匐在地上。
　　魔物见他此刻心智薄弱，想要再次靠近他，夺去他的身体，与他合二为一。
　　它脸上是要得逞的神情，奋力向他伸手，渴望至极，却再度被弹开。

　　这下魔物确认，这无形的障碍，似乎也不是宋安的力量。

　　“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不让我靠近他，为什么！”魔物朝着漫天飞雪怒吼，发泄他压抑了几十年的不甘与怨恨。
　　它脚下的雪地开始渐渐变黑，那些黑色正往上爬，纳入它的身体。
　　这就是它刚才说的吸食魔气，它在吞噬雾凇的魔物，好的坏的，全数吃到它的肚子里。

　　“谁也拦不住我！谁也不行！”
　　“我就是你，我就是你——！”

　　它积攒了力量，大喊着，无数黑色的雪刺从地表迸发，迅速向宋安攻了过去。

　　“师父！”
　　朱槿下定决心喊道，她还不想让宋安死！
　　龙井会意，单手触眉心：“风盾，牢笼。”

　　龙井召唤疾风的同时，朱槿缔结速天印和敢玄印奔向宋安的方向。
　　疾风化成的盾牌挡住了一部分攻击，牢笼则困住了魔物。
　　朱槿的除魔棍击碎了那些刺向宋安的锋利墨色雪刃。

　　可是还有别的，挡在了她和宋安面前。

　　朱槿瞪大双眼，那是一双手，冰雪化成的宽厚手掌，护住了他们。

　　“阿妈……阿爸……”背后的宋安轻唤。

　　什么？
　　朱槿不可置信回头。

　　冰雪堆砌成的两个臂膀和坚实的胸膛，将宋安圈在了怀里，死死保护着他。

　　这是……
　　意识到什么，她看向宋嬢嬢和宋伯伯的尸体。

　　那冰棺是空的，地上也只剩她的围巾，尸体不见了。

　　朱槿难以置信，宋嬢嬢和宋伯伯的尸骨魔化，转成了冰雪抵挡住了魔物的侵袭和攻击。
　　之前和现在，不让魔物靠近宋安的，一直都是他们。

　　就像三十年前，宋安救下他们一样，这回他们救了宋安。
　　这是他们最后的爱意。
　　守护这个他们最放心不下，也是最爱的，孩子。

　　“阿爸！阿妈！别走！”
　　宋安的右手不停地抓取着什么，可那个冰雪的怀抱和双手，再也维持不住，塌落在了地上。
　　好像他们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朱槿低头不去看，她记忆中那些失去亲人的痛楚又被翻了出来，没想到此时，最能感同身受的，居然是她自己。

　　“为什么！他们为什么要保护你！明明你是魔物！你又不是他们亲生的孩子！”牢笼中的魔物暴躁怒吼，“这样的爱，我为什么得不到！我就是你！我就是你啊！”
　　没人理睬它的疯癫。

　　“朱槿，杀了我！”宋安忽而说。
　　他艰难站起来，单手向前，主动握住朱槿的除魔棍。
　　魔物听见宋安这么说，急眼惊恐道：“宋安，你说什么呢！你居然想死！”

　　朱槿回神看他，那双漂亮眼睛里的单纯，再也没有了。

　　宋安望向被疾风困住的魔物，心如死灰道：“虽然不想承认，但它就是我……”
　　从一开始隐藏气息的手段，到后来同根而生的相连的感觉。
　　它就是他，初初诞生的，他的另一半。

　　宋安笑了下，悲怆无奈：

　　“我这几十年，每天都想着当除魔师，可我终究是魔物，是诞生的魔胎……”
　　“别的除魔师在背地里害怕我，嘲笑我，我都知道……”
　　“在这样的冷言冷语下，我日复一日保持着心里的纯粹，守护着雾凇，我骄傲我是除魔师尸骨所化，继承了他们的风骨……”
　　“那我心底的恶呢？”

　　他凝视着牢笼里的“宋安”，他的恶，在出生时，就被他剔除了，遗留深埋在了雾凇的大雪之下。
　　他从来没想过，他是魔物，不靠汲取任何东西的元气，身体里源源不断的力量是哪里来的？
　　是另一个他，吸收了雾凇的魔气，变相帮他完成了他的夙愿。

　　牢笼里的“宋安”呲牙，喘着粗气，“你想死！你敢死！就你最善良！最正义！我是恶！我就活该沉睡！被你默默剥削！”
　　它迅速思考着营救自己的方法，语气立刻软下来说：“但是，我本可以永远沉睡下去，你的阿爸阿妈就不用死，你可以给他们养老送终，这一切都是因为这个除魔师才变成了这样，你看，阿爸阿妈，都尸骨无存了！”

　　听了魔物的话，朱槿抿嘴，也开始怀疑自己，真的是因为她吗？

　　龙井注意到朱槿的神色变化，他使了个眼色，那疾风内出现了无数麻绳一样的风绳，绞住了魔物的身体，把它缠成了蚕蛹，上头还有制魔经若隐若现。

　　“啊——！！！”
　　它痛苦惨叫，地上的黑雪又重新向上爬。
　　龙井抬手，风牢将它抬至空中，风刃斩断它的养分，养分不断想靠近，又一次次被无情切断。

　　魔物饥饿难耐，它诅咒道：“你们这群该死的除魔师——！你们不得好死——！”

　　龙井刚想对朱槿说着什么，宋安比她快一步。

　　“不是你的错……早晚会变成这样……”宋安轻声说，他扯了个笑，善意地看着朱槿。
　　朱槿心里五味杂陈。

　　他安抚她，“只不过这一切提前了而已……提前了也好，有你们在，还能救下雾凇的百姓……不然等我被占据了身体……无人搭救这雾凇……那就……太不好了……”

　　宋安将朱槿的除魔棍抵在自己的心口，道：“我生了心脏，心脏没了，就死了。”

　　“宋安——！宋安——！”魔物风绳之中恶狠凄惨喊他。
　　龙井眼神冷冽扫去，牢笼瞬间阻隔了魔物的声音，也同时让魔物听不见他们说话。

　　宋安坦然：“你们杀它一次两次，一百次一万次，都没有用，只要我活着，它就活着，所以，杀了我，做你一直想做的事，除魔。”

　　朱槿看着他，思忖过后尝试抽出除魔棍，奈何宋安力气太大，她试了几次无果，放弃了。

　　她深吸几口气，脑海中想了许久的人和事，才做了决定，她开口：“宋安，若是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你能救下你阿爸阿妈吗？”
　　宋安听着这个假设性的问题，坚定回答：“我必定倾尽所有，去救他们。”
　　“好。”朱槿再次抽了下除魔棍，“你先松手，我给你这次机会。”
　　宋安恍惚，无神的双眼又有了光亮，他握着除魔棍的力量变小，不敢相信：“你说什么？”

　　朱槿抽出除魔棍，合起双臂夹住，双手做出了个覆拳的起势。
　　龙井意识到她要做什么，单手盖住了她手上的动作，是劝阻。

　　“师父。”朱槿看他。
　　“我不允许，除魔戒律只有这部分我从来没想要修复，你如何学会的？”龙井态度强硬。
　　朱槿一笑：“小时候看过，记住的，最近也偷偷试了下结印，没什么问题。”
　　“你——”龙井没想到，朱槿还背着他自己偷练了。
　　朱槿想得开：“既然因为我提前了，那我就当还他一次机会，行吗？”

　　龙井知晓，朱槿一旦下定决心，就无法改变，他对上她坚定不移的双眼，许久的沉默后，妥协了。
　　他收回了覆在朱槿手上的手掌。

　　“谢谢师父。”朱槿松口气。

　　“宋安，你听好了，我将时空推回到刚停滞的那一刻，我不知道那时你还会不会记得你此刻说的话，但这是你唯一可以重来的机会。”
　　“你说的是真的吗？”宋安难以抑制激动，再次确认。
　　“嗯。”朱槿正色说着，“但如果你失败了，我就杀了你。”

　　这样他们互不相欠。

　　“好！好！”宋安拼命点头。

　　朱槿覆拳，向下交叉合掌，滑开掌心，是还丹虚触，又续上日月的结印，最终握拳大拇指树立朝向自己的胸口。
　　这是她从来没有结过的玄极印，也是张宿的结印。

　　她道：“慕生谋计，适学视安，固持过折，拱身功成，张宿张宿，移花接木，绝处逢生，峰回路转！”

　　龙井愁眉不展，怒形于色。

　　宋安看着朱槿的变化：“你的头发……”

　　话音未落，场景翻天覆地变化。

　　霎时，龙井和朱槿回到了雪岭山巅的那个时刻，眼前又是缆车被压成肉饼的景象。

　　朱槿脚软，龙井搂住她的腰，撑起她。
　　他语气极差：“现在高兴了？”
　　朱槿瞧见自己垂落的发丝变了色，缓和气氛说：“没事，一晚上就变回去了。”

　　一次张宿，一年寿命，一瞬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