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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章 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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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
暗红色的水在沼池底下缓缓流动,池底巨大的晶石反耀出无数细碎血红的光点,象黑夜里的繁星,包围着水晶池中央的一个白石台子。
身受重伤、元气大伤的血婴,手足蜷曲合抱,呈母体里婴儿胚胎的形状,静静俯卧于石台。她的肤色呈透明状,可以非常清楚地看到里面跳动的青色经脉和流动的血液。
虽然拚着牺牲了那只一直用来寄居血婴之体的大鸟而得以逃出,但血婴也由此受到从修炼以后从未有过的损伤,此时的她,仅存一息,哪怕是最最轻微的外界伤害,都能给她造成致命打击。
或许正是考虑到一点,又很清楚血婴和雪儿之间有着莫大仇隙的徐夫人,在她把血婴送回来以后,她也同时发动机关,降下琉璃罩。
徐夫人自己似乎也伤得不轻,做完了这几个动作,只能靠在门边大口大口喘气。由于失血,她的嘴唇淡而无色,极端憔悴的脸真实的反映了她实际年龄。
眼光来来回回,向躲在角落显得十分乖顺的雪儿扫视了几遍,打消了带着它离开暗室的想法。雪儿不谙人性,再聪明再勇武,也不过是只禽兽而已,它应该不会自己打开琉璃罩,更不可能通过那溢满毒素的沼池,到达中央的那个石台。
“就让它留在这里吧,没事的!”
徐夫人暗暗对自己说。事实上,她此时此刻最害怕的事情,莫过于拖着这只硕大有力的畜牲离开暗室,把血婴抱回来,几乎已经精疲力竭,何况她身上中了三道严重的剑伤,稍微迟缓延治,可能会造成一生都难以根除的病症。
徐夫人离开以后。
雪儿慢慢竖起身体,摆动四肢轻轻走了过来,趴在水晶池边,透过琉璃罩,看着那里暗红汹涌的波涛,上下翻滚起伏不息,血红的光影照亮了雪儿的眼眸。
多么好的机会啊……它喜气洋洋的用舌头舔着身上那尚未痊愈的鞭痕,而这些伤痕,正是因为躺在石床上那个失去知觉、可诅咒的人造成的!……而现在,报复的机会伸手可及……而且,那只做她助手的大鸟也不见了……只除了讨厌的琉璃罩!
它伸出爪子,碰碰琉璃罩,发出清脆而冷漠的响声。
这一缕声息回响在寂静如死的地下室里,是如此清晰。
石台上的女孩抖动了一下,似被这个声音从深沉的睡眠里唤醒过来,张开无力的眼睛,缓缓的扫视了一遍四周情况。当她终于确定已经回到安全的地方时,失神的眼里也流露出一丝喜悦。
她慢慢爬了起来,坐在石台边上,把脚伸入血池。这一刹那,水面受到刺激似的激烈沸腾起来,翻起无数细小的浪花,簇拥着那双白玉一般的脚踝。她猛地全身一哆嗦,紧紧闭上眼,露出既痛苦又惬意的表情。失去血鸟,她仿佛也被断送了大半生命,虚弱疲累之极,只是一会儿功夫,脑袋耷拉下去,严重地打起瞌睡。
她似乎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光芒动也不动的对准她,缓缓抬起头来,是雪儿清冷无情的眸子。
看见这个胆敢和她争宠的敌人,血婴纵然虚弱无比,仍遏制不住怒火,傲慢地抬抬下巴。那意思分明是:看什么看!我就算受了伤,也比你高级得多!娘还是会象以往一样喜欢我!你只不过是一只畜牲而已!畜牲!
她的傲慢象刀子一样刺中它的心脏。雪儿激怒了。
它腾的站起,张牙舞爪朝前一蹿,砰的一下,重重撞在琉璃罩上斜飞了出去。
血婴哈哈笑起来。
雪儿怒火燃炽,来回在地下走了两圈,时不时抬起头望望血婴。虚弱的血婴已经没有余力在它面前表现优越,重新回到石台上面,如前蜷起手足睡下。
但是她最后那个笑容,和最后那个讥刺的眼神,雪儿还记得清清楚楚。
吃了她!吃了她!——心里那个盘桓的声音越来越响,焦雷般在心间隆隆碾滚,——既然每一个看见它的人、动物,都要把它置于死地的话,有这么好的机会,为什么放弃呢?!
雪儿眼神变得阴沉。
它看着那个硕大无比、坚硬无比的琉璃罩,唇边不禁流出一丝笑。
虽然,徐夫人把它视为十足的兽,但实在不应忽视,它本质上是个人。而且,是个能够灵活适应环境、领悟能力相当高的“人”。这只琉璃罩几次发动机关,它都亲眼看见,这层障碍已经挡不住它。刚才令它再三犹豫的,与其说是这只罩子,勿宁说是它惧怕徐夫人的心理。——如果闯下这个大祸,不敢想象自己将受到的责罚。
但是在看到重伤之下的血婴,仍然对它持有无法掩饰的轻蔑以后,所有的顾虑都烟消云散。
终于决定了!
吃掉这个敌人!
它眼中射出一串狠决的绿光,快速地走到边上,手爪触向那道暗门的门把,门把以透雕形式绘着一朵繁复的花纹,象是门把的装饰。一个指头伸进镂空处揭起透雕,而后,连捺三下,巨大的暗室里发出喀喀的沉闷的回响。
不等机关完全发动,雪儿几个飞步扑到琉璃罩前。那只透明的、其上有美丽花纹的琉璃罩缓缓向上揭起。就在它离地而起的刹那,雪儿向前一扑,四爪牢牢扣在琉璃罩的底面。
它附于罩底,攀爬之速竟然不比在平地跳跃来得缓慢,灵活无比的爬到琉璃罩顶心——正是以前大鸟栖息之处,在那儿,用白玉做成精致而舒适的靠架,以供血鸟平时的栖息。此刻雪儿代替了血鸟。
重伤的血婴对此毫无所知,继续沉于酣睡之中。……这样要杀死她,应该很容易吧?雪儿兴奋地想,它还丝毫没有“胜之不武”这个概念。
顶心正对着石台,雪儿小心的调整了姿势和方位,以保证自己在下坠之时,不会产生一点点的位置偏移,这才猛地放开了白玉架,流星般直坠而下。
“扑通”,沉重物体落在血婴身边的时候,终于令她再度惊醒。张目看见她每时每刻的敌人。
她大惊,急向石台边缘滚去。雪儿当然不容她跃入池中,一个扑跃把她压倒在下面。
这种压制是绝对性的,血婴没有一点点反抗的力量,痛楚的尖叫出声:“啊!——”
她的尖叫撕破空气,在室中形成反复回音。雪儿显然没有想到这可能会是一种召唤外援的手段,低下头来,张嘴向血婴颈中咬去。这并不是师法血婴吮血的方法,而是在无数次性命与搏的决战中,雪儿得到的经验,这是使对手最快失去反抗能力的一个最有力途径。
血婴一声尖叫,手足用力推搡,试图推开雪儿,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她终于顾不上以往的骄傲,大叫:“不要……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
迟了。鲜血从她咽喉部位迅速涌出,雪儿埋头,大口吞咽。
“不要!不要啊!”血婴挣扎着叫,“你没有觉得,我们根本就是一样的啊,我们都是……都是她的……宠物。”
末一句话产生了不可思议的效用,雪儿停止了吞咽,愕然抬起头来。
“呜呜……”幽黑的眼睛如同浸满泪水的古泉,里面是无法诉说的痛苦,和强烈的求生欲望。
雪儿全身一抖。
求生!那样明晰的对于生的渴望与欲求!和它一模一样的欲求!
它不愿意死,然而,眼前这个骄傲的、狡狯的、对它怀以无穷无尽仇恨的女孩,同样也不愿意死。
瞬间,仿佛有什么坚信不疑的东西,在它脑海里轰然崩溃了。一直以来,它求生,时时刻刻所想的就是把与之竞争的对手置于死地,它却从来没有想到过,对方同样也是对生有着无限眷恋的,同样也是不愿意死的!
死在它口下多少动物、和人,他们在被它咬死的时候,那种绝望,一定也如它在面对强有力的敌人威胁之下的那种害怕失去生命的恐惧吧!
血婴从它迷惑的眼神里发现一线生机,努力伸出手来,向它展现一个最最纯洁无暇的笑容:“姐姐,啊……姐姐!”
如果说雪儿在这世上对什么名词特别敏感的话,一定就是“姐姐”这个称谓。
雪儿伸出爪子,笨拙的掩住她咽喉部位的伤口,那里,鲜血仍旧涓涓不止流出来,这样流下去的话,血婴仍不免要死去。
它眼里闪过一丝黯然,张了张染血的口,没有声音发出来。如此面面相对的近距离的观望,血婴敏锐地看见它嘴部深处含了一个什么东西,一闪,不见了。
“姐姐……血……”血婴无力地指了指血池,声音因为喉部受伤而模糊不清,“让我下去。”
雪儿无声的闪开。
血婴艰难地爬起来。慢慢浸入血池中泡着,剧裂的创痛使她不顾一切大声叫出,“啊啊啊啊!”
原来可以全天躲在血池底下的女孩,已经承受不住血水中那种强大的侵蚀力量。她小小的身子在血水中痛苦的翻滚,沉浮。雪儿很紧张的注视着她,紧紧扣住爪底石台。
池水簇拥着她,将她缓缓送至池边。血婴伸手一攀,挣扎着爬上了岸,满身血污,淅淅沥沥小溪似地往下坠落。喉咙口那个深的伤口却暂时停止了向外喷血,仿佛血池之水不但是天下至毒,对她而言,还是生息的源头。
她背过身去,小心翼翼地用眼角余光窥视雪儿,接下来应当如何做?留在这里,怕这头该死的畜牲再度狂性大发,但若是直接跑出去呼救……那就一定会激怒雪儿,以自己现在可能会有的力气,说不定支撑不到救兵到来就被咬噬而亡了。
雪儿忽然发现,双方的位置倒了过来,血婴处于无论何时何地都可以顺利离开的岸上,而它,却困在这血池中心,琉璃罩顶心距离它足有好几尺的高度,根本不可能一跃而上。此外,因为惧怕血池中的剧毒,它也不敢贸然下水。
等到徐夫人过来,这里发生过什么事情,那是一览无余的。
雪儿不禁微微的打了个寒噤。
她盼望救兵速至,它则除了恐惧还没有其他想法。
但尽管如此,离血婴第一声呼救过去了很久很久,徐夫人却始终没有出现。
时间一分一分流失,一水相隔的两个小家伙都明显不安起来。
尤其是雪儿,没有任何掩藏真实心理的能力,它开始焦灼并且暴燥了。嘴里不时低低地发出带有危险性的狼嗥,爪子刨着白石台子,台面很硬,它磨得趾间见血,然而,仿佛非如此不能发泄心中的恐惧。
血婴同样焦急。这里的所有动静,外面都会看得清清楚楚,只是除了徐夫人以外,没有任何人被容许进入这间藏有不可告人秘密的地下室。徐夫人迟迟不现身,只有一个理由,她不在府里。一水相隔并非想象中那么安全,自己的性命,仅仅维系在雪儿一念取舍以内。
两者的目光在中途相撞,激烈迸发火花,血婴迅速涌出甜笑,怯懦地叫:“姐姐……”
雪儿垂下了目光,每当听到这个称呼,它就有一种耳晕目眩似的反映,它摇晃了两下,慢慢趴倒。
从那凶神恶煞的眼里,慢慢涌出一滴晶莹剔透的泪。沈姐姐、沈姐姐。心里的呼唤,仿佛花在风里绽开的声音。
血婴吃惊得几乎失声大叫起来。——它在哭,在悲伤,在牵挂着它的牵挂!
她不由自主地,往地下室唯一的出口处退去。
她的本意或者不是想逃,只是突如其来的发现令她害怕,如果这只似狼非狼的小东西,真的有人性的话,它就会有属于人类的思考问题的方式,——眼下这种状况,只要外人一进来,不可能不发现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那样的话,很容易可以猜想到雪儿将得到的待遇,它会被徐夫人以更残忍的方式折磨,乃至杀戮。人类都是自私的,如果它是人,只要想到这后怕的后果,就一定会采取保护自己的方法来补救,当然,这里面包括了重新对她捕食。既然要送命的话,就搭一个赔命的。——血婴以自己所有八年的经验坚信这一点。
然而,雪儿被这一举动激怒了。它以为她想逃,很多被遗忘了的记忆重新翻上心来。它记得那天,血婴因为嫉恨它敢于争宠,以打开暗格门的方式来诱它被罚。
是的,那是个坏蛋,非常坏非常坏。为什么它刚才会有一时的怜惜,竟容她从自己口出逃出?!
雪儿愤怒的目光好似两道激烈的火焰,但是回到顶心的路已经断绝了,它不可能跳得那么高。它畏惧血池曾经带给它的苦痛,一时不敢轻易有所作为。
它只是咆哮不已,怒气冲天。
血婴的眼睛亮了亮,颤声道:“姐姐啊……我怕、我真的好怕。我痛,我一定是要死了。我的喉咙里一直在流血,没人来救我……呜呜,没人来救我……”
但她没有搞清楚的是,雪儿的思路毕竟单纯,反过来,就不太会被太多的甜言蜜语所打动,甚至它连这些较为复杂的话听懂了没有都难说。它现在脑子里死死锁住的只是前一天晚上,血婴欺骗它的情形。眼见她一面哭,手指已经按上暗格机括,骤然尖声厉叫。
尖厉的叫声回荡在这个并非很宽敞的地下室里,到处和尖锐的硬体,如石台、晶体、房梁相撞,产生巨大的噪音。血婴手猛的一颤,再不犹豫,立刻开启的暗括,向外逃蹿。
“救命”的呼声立刻响彻四方。
雪儿盛怒之下,再也没有任何顾虑,前肢用力,跃入水中。
剧痛排山倒海一样淹没了它,有一刹那的眩晕,但它随即发现,这种疼痛没有它想象中那样可怕,远远不如第一次沾到这血水时的割裂般的痛。它不理解这是怎么回事,也无心去想,只是用力划拉,几下已经到了岸边。它拖浆带水的爬上岸,似虎狼一般顺着甬道追了下去。
血婴失去了她寄体的血鸟,本就元气大伤,喉咙的伤痛和心虚,越发使她脚软,刚刚打开那间卧室的门,雪儿喷着热气和血气的味道已在脑后,她顾不上重新关上门,脚下却生出一股新的力道,以飞快的速度冲了出去。
雪儿追出卧室,恰巧看到血婴凭空消失在一面墙体当中,它闪电般跟了上去,身体撞上那面墙,斜飞出去,结结实实地摔在地上。
卧室以外这条路,雪儿只有走过一次,就是徐夫人带它进入地下室那一次,之后它再也没能出去过。所以它对这条路,非但一无所知,甚至是没有任何印象。它飞快从地上翻爬起来的时候,并没有发现地面上那布满了繁复花纹的石板地面上,轻微的起了变化。
它那落地一震,已然触动了机关。
由于是无序触动机关,现在,整个暗室秘道的预警装置全面提升到备战级别。
此刻,每一个拐角,每一只暗孔,每一寸角落,都化作一双双充满敌意的眼睛。冗道天花板上,一盏盏摇摇曳曳的水晶灯随时可能变成杀人的武器。
雪儿不甘地再次撞向那堵墙,破风声旋即从背后袭来,它灵活一闪,一道银光擦肩而过,噗的一声射到墙上,象被拔去箭头似的钝然无力,碰落在地。
雪儿睁大了眼睛看着地底下那枚银色小箭,不可思议地打了个寒噤。那枝箭,箭头光亮得不知有多少锋利,就算是一块铁,估计也能被它戳进几分,可那堵它亲眼看到血婴消失的墙,丝毫不为所动,那该是何能坚硬的墙体!
陡然,冗道内所有的亮光灭绝,漆黑一片。雪儿大吃一惊,下意识想要退回那间卧室,却发现来自那边的一道微弱亮光早已熄灭。有一股呼呼的寒风在冗道内吹着,它皮肤全部紧绷了起来,直觉告诉它那是暗藏的杀机。它灵敏地向旁边一滚,叮的一下,有什么东西落在身边。
暗器象雨点般密集袭来,它只能躲闪,渐渐的眼睛适应了绝对黑暗,它可以分辨黑暗之中暗器的微弱闪光,这时它身上已有了深深浅浅的二十余道伤口,若不是它皮坚肉厚兼身手灵活,早有一两支暗器嵌入□□以内了。鲜血淋淋而下,它全然顾不上,只是瞪大眼睛注意着四周。募然大喝一声,径自朝前一冲,一口巨大雪亮的铡刀从天花板上直切下来,落在它刚才的栖身之处。
脑海里电光一闪,猛然想起它跟随琉璃罩上升的经过,它一下子跃上了铡刀背刃!
人有顾虑,有自私,有恐惧,还有取舍之间的犹豫不决。但雪儿通通没有,几乎没有哪一个武林高手,能做到它这样决绝无反顾,不计较生死,和伤有多重。它永远处于一个精力充沛反应敏捷的状态,随时随地解除危机并发动攻击。这也许就是学会动物生存以后凝聚的人无法比拟的力量!
铡刀果然重新升上去,因为它体积过于庞大,留在地面,其他机关便无法发动。上升过程有个休息瞬间,雪儿连扑带咬,只三下,便咬断了联在铡刀背上的粗大铁链!
铡刀重重砸下去,本有刻有繁复花纹大理石地面立时四分五裂,岔开更多道奇形怪状的深痕,无数道光点随着地面裂开而疯狂激射,但这时雪儿却拉着铁链攀升到了天花板顶上,那道铡刀闪现的机关缝隙里!在天花顶合缝的一霎那,它钻了进去。
仿佛进了一个充满杀机的冰窟,到处闪耀着细碎冰冷的光亮,星星点点,流光闪烁,有些划出长长一道雪痕。
雪儿攥着铁链,猛地向左边荡开,十几枝羽箭擦着它身边过去。这里也有攻击!它直觉感到继续拉着铁链不安全,松开手,在半空横翻出去,而后坠落在实地,强大的惯性将它反弹出来,翻了几个筋斗。
四周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就象一叶小舟在发狂的大海之上,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沉入谷底。又似乎一个陀螺以肉眼无法区分的转速急速旋转。雪儿伸出四爪胡抓乱打,找不到半点可供平衡的支力点。
在这阵激烈晃动中,它开始打滚。
它晕头转向,完全不知道滚了多远。滚动的方向不一定老是向下,有时会急速拐弯,在它的头部或者四肢重重撞上某物时,突然又改变方面,有时甚至平地上扬,仿佛有一道看不见的力量在暗中策动,随心所欲地驱使着困在机关中的狼孩。
这种山崩地裂似的摇晃和滚动骤然一震,毫无预兆地结束了。
雪儿还闭着眼睛。眩晕的感觉留了无数动荡的残影在它脑海之中,一时还无法清晰分辨。
一道鞭子当头抽下来,劈碎了空气。头顶有热流涌现,顺着脑门流至面庞。它微一挣扎,但手足无法动弹,连脑袋也无法转动,全身禁锢在冰凉坚硬的铁具之中。
耳边有娇嫩而尖刻的响声:“它想杀我!如果不是我跑得快,早就被它杀死了!”
它费力地张大眼睛,透过弥漫血雾,模模糊糊地瞧着那两个身影。
经过彻底休整,盛装之下的徐夫人又恢复了往常的雍容华贵。
但此刻,她咬牙切齿,“畜牲!我警告过你,畜牲!善忘的下贱东西!你敢动我的宝贝!”
它迷迷糊糊裂嘴一笑,仿佛是无声自嘲。它的眼睛又将沉沉阖上。
然而,徐夫人望着它的眼神逐渐变得意味深长,在它闯下这样的大祸以后,她却似乎没有立刻动手杀它的意思。细长的凤眼眯得更为狭长,里面有种奇特而犹豫不决的光在翻涌着。
好聪明的狼孩……甚至远远超出自己一开始的估计。它的应变能力、战斗力、以及意志力都是不可思议的强,苦心培养的大批死士和药人,没一个能够相比。
以前是自己疏忽,只想让它成为血鸟助手,随时可以利用,和丢弃。但是,如果充分估计它可以起的作用,说不定它能是另外一只血鸟。……尤其是,剑神出现,而且已经发现血鸟,此人和血鸟有深仇大恨,必定不会就此罢休。我虽然很想保住,但天下事又有哪件是说得准的?比如此次失去艰难练了五年的寄体,又如茫茫人海中,我只怕一个人,居然被他发现,冥冥中事,又如何能够定准?
只不过,这个狼孩,很明显它有人性,它的人性究竟重到何种程度?它被发现时,很明显已经有人在养它,把它当人在养,虽然表面上它仍未被教化,但是如果的确是有人特意安排的话,自己对它的信任就可能会遭致杀身大祸。
徐夫人皱眉思考,杀气在她身上一阵一阵的出没,却始终无法下最后决断。
血婴拉拉她的衣角。
“宝贝,别打扰,让我想想。”
“娘啊。”血婴不依不饶,她咽喉部位的伤口已用白纱布严严实实包了起来,不过看起来还是非常虚弱和苍白。她发声处的伤使她的声音显得痛楚。
“以后我把你们分开就是了。”徐夫人募然微笑,下了决心。“放心,它不敢再侵犯你。”
血婴负气转过头,清澈的眼神危险地跳动了一下。
徐夫人拍拍她光滑的脊背,柔声说:“好了,别耍小孩子气。它只不过是个畜牲,不必和它一般见识。宝贝,你现在失去了附身寄体,连生存都会变得很困难。即使相到相同寄体,你也要重头练起。我收伏这只畜牲,你就会安全得多。”
血婴唇边现出微笑,乖顺地说:“娘说什么,就是什么。”
血婴自从真正蜕变成血婴,眼睛张开的一瞬间所见到的第一个人,它就会一生追随。徐夫人狡狯多疑,唯独对于血婴坚信不疑,听她一说,不由眉开眼笑,“好孩子!”
徐夫人向雪儿缓缓走去,她修长的手指里多了一颗绿色丹药。每个将进行训练的死士一开始都必须服用这种“空幻花”,只要服下这颗丹药,雪儿原有的淡薄记忆就会全部冲刷迨尽,根本不会再有任何属于自己的感情。这样虽然必须重新锻炼它的应变能力和忠心,比之现在所感到可能会有的危险,却好得多了。
出乎意料的是,神智几近半昏迷状态的雪儿死死咬住牙关,怎么都无法掰开它的嘴。
“啊……”血婴轻轻叫起来,“娘,我忘了说,刚才我看见它嘴里有一个东西。”
徐夫人一怔:“是么?”
她面容冷下来,对这头桀骜不驯的小野狼不再有耐心,挥了一记巴掌:“张开嘴!”
雪儿半边脸立刻肿起来,血往下流,整个头部都在痛,它感觉不到这是哪里流出的血。它愤恨而恐惧地盯着徐夫人和她手里的那颗药,危险的感觉是如此清晰,它心里跳得从来没有过这样有力,这样激慨!
沈姐姐、沈姐姐……我、我就快保不住最后一点牵挂。
徐夫人捏住它下巴,它脸部麻木得失去了知觉,所以是几乎毫不废力地迫使其大张开来。
果然有一个什么东西。
徐夫人手指一探,从中取出。那件物事伴着唾液和一股难闻的味道扑面而来。养尊处优惯了的徐夫人极端厌恶地朝地下一掷。
血婴蹦蹦跳跳跑过去,满不在乎在身上擦拭干净,递给徐夫人:“一个透明的小东西哦!好好玩!”她脸上绽开纯真无暇的笑意,声音里却掩不住一丝狂喜。——谁也不能断定,她提醒狼孩口里有物的话,究竟是出于无意或者有意。
徐夫人就着她手中看着,那是只透明的葫芦,端口有一截断掉的黄色丝线,里面有字,似乎用红色干漆所写,不容易脱落,加上端口密封,虽多日含在嘴里,大半仍辨识得出,“……艺……雪。”头上一个字,被口里热气呵得模糊不清,但应该是崔、霍、崖等等笔划众多的上下形结构的字。
崔艺雪、霍艺雪,如果是这样,那就是一个名字,会是谁的名字呢?徐夫人瞬间把武林中知名人士想过一个遍,没有与此相近的人名。随即恍然大悟,这只畜牲当时应该戴在颈项之中的,分明就是它的名字!
“艺雪、艺雪!”徐夫人咬牙切齿怒笑,“我差点儿被你骗了!畜牲!我以为你真的是狼!畜牲!——我说血鸟修炼那样隐秘大事,我躲在那么荒远的后山山谷之中,怎么也会被人发现!原来都是你!”
盛怒中的徐夫人不顾一贯风度,抢下血婴手中的葫芦,狠狠砸到地上,冲上去又踩又踏。写着名字的葫芦立刻粉身碎骨。
当属于人的最后一点印记被拿走,被砸烂,雪儿的眼睛也飞快黯淡下来。
“你、不、用、活、了!”
徐夫人一字字地说,眼睛里瞬然点起惊悚的雪亮!
接下来,黑暗如浪吞没了四周。
“谁?是谁?”只有徐夫人恐慌的声音在黑暗里回荡,伴着血婴微弱而远去的呼唤,“娘!娘!”
徐夫人面前,有一道镜墙平整的展开。
旋即,在她前后左右,都迅速展开和墙体一样大小的镜子。
这是一个宽敞无比的大厅,共有八面墙,现在都镶嵌着明光闪闪的镜面,连天花板和地面都不例外。这是一个用镜子组成的不规则形的大厅,连头顶和脚底总共有八面镜墙,光芒四射,奇丽万分。
奇怪的是,这铺天盖地的镜子里面虽然到处都是影影绰绰的景象,但是当中并没有徐夫人自己的身影在内。
徐夫人沉着脸,正在看她左前方的一面镜子。
一道微弱的白影在里面快速移动,只是一闪,便见不到那领飘飘的白衣。
这种速度实在太快,简直非人所有,超出极速,处于镜厅洞观八方的徐夫人,竟不能准确捕捉到来人的具体方位。
她微微倒抽了口冷气。
剑神!
但是他应该身中剧毒了啊!她亲眼看到他把自己整个身躯挡到那个女孩子面前,血鸟全部的毒素喷射到他身上。
血鸟虽只练了五年,但它体内所凝聚的毒已经是无人可解,没人能够在承受全部的毒素后,闯过戒备森严的明碧楼重重防卫,直接闯入地下迷宫,这才引发了警报!“戒备森严的明碧楼重重防卫”,徐夫人清楚的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她受伤后,明碧楼外面,整整提升了一倍的力量,在八条最主要的通道上,每条干道平时一班八人,总共六十四人,现在是一百二十八人!
但这一百二十八人形同虚设,竟然任由他直接出现在明碧楼下面庞大的地宫内!这才由整个地下装置的预警系统发出了警报!
这简直不是人、而是只有神才具有的能力!但这又怎么可能?!
徐夫人脑海中急速翻腾设想,难道他是通过别的入口进来的?明碧楼下复杂而大型的阵法,连她所知,也仅是根据残卷说明上得来的一部分,相当部分她不清楚也不能操纵。从卷帙上看,进入地宫的通道远不止一条,可是,从未发现过。
剑神似乎也不可能知道这一点。一方面上古存下的卷帙已经只具残本,另外若剑神连这也知道的话,这个阵法多半拦不住他了,以他身手,决不会引发警示。从他现在不可琢磨、但又茫无头绪任意闯荡来看,明明是仗着极端高深的武功,以及对一般机关阵法的通晓,强自破开重重险阻,强行深入并搜索。
“好罢,你一定要找死,我就成全你,让你死得早些!”
徐夫人喃喃的说。手指按下所坐黄金大椅的一个暗钮。
包括明碧楼在内,一阵天摇地动,地底下庞大阵法的攻击力量,一下提升至最高阶!
※ ※ ※ ※ ※
突然闯进来的男子身着雪白衣衫,衣角随着他闪电般的速度无风轻摆。
明碧楼底下有玄秘,早在二十年前同上届江湖首盟九天魔帝战时,便已知晓。九天魔帝不敌,从而隐入地下不见,当时他对于机关阵法知之不深,感觉到地下阵法的巨大威力,只能浅尝辄止。
这些年,他花不少功夫在这个方面,所以才敢直接闯入地宫,要杀血婴,诛徐夫人。
他手上多了一道清光流转的绯红色长剑,削切砍劈,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破除一切遇到的机关变化。眼底却有急遽翻滚的复杂情绪,灼痛,愤怒,悲哀,以及——仇恨!
“师妹。”心底里,有个什么声音微弱而清晰可听的唤了一声。
他青梅竹马的师妹,他心心相印的爱侣。挟剑联袂,他和她曾经拥有过多少花前月下、多少海誓山盟?然而太完美的人和事,为天地所嫉,所以一个意外,粉碎了他所有的企及和梦想。
他抱着伤于血鸟之下的她,穿越黄沙瀚海、攀登雪山绝域,浮槎于茫茫大海,竭尽一切人力之所能,然而,却终于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张清如莲花的面庞,在极端痛楚中辗转呻吟,一天天衰败下去,就象满月的无垠清辉,被漫天乌云吞没,丝丝缕缕飘飞消逝。他自责,疯狂长啸于野。
“人力有时而穷。”尽管每时每刻都在忍受着难以承当的折磨,她却从始至终都保持着清明的神智,她看着他,缓缓吐出最后一句话,“这一世,我很开心。”
就象是刀刻在心上的伤痕,岁月如流,一分一分流逝,伤痕却一分一分的加深。
伤人的血鸟,也同时被他二人联剑合璧重创致死,但没有想到,她付出生命代价以斩决的凶物,今天居然又有人在炼制饲养!
因而他一见血鸟以后,便暗暗发誓,不惜一切,也要斩杀这绝世凶物,并决不饶恕和这血鸟有关的人与事。
除此之外,独闯地宫另外还有一个深刻的原因。——血鸟剧毒,只能通过血婴之血才能解救。
有关这一点,他刻意隐瞒了四年来朝夕相处的小徒弟。甚至强借各种因由,支开了她。
如果说现时对于人生的牵挂,就是因为有了这个徒弟罢?
为了那女孩子眼底深深的关切,和浓浓的眷恋,他一次又一次的改变人生轨迹,甚至,一天比一天的加深了对生命的热诚。
他不能死啊。他从看见那个长相酷似师妹的女孩子起,就暗暗发过了誓,要给她一生快乐,不再让她受到上苍之嫉。
现在看来,要让她“快乐”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这父母双亡的孩子的性格,和出身娇养、行侠仗义甚至有几分任性的师妹完全不同,在她人生的最初阶段,已经看过太多的苦痛和生死沦亡,所以她从如花般年龄开始,便是充满了对人生的悲悯。她本性不愿踏入任何红尘是非,她那双至清至美的眼睛,却有志于洗清天下的污浊。
他知道她一定不会很快乐,他也不要改变她,只希望在自己有生之年,尽量多的给她一些快乐。
在这样险恶的关头,黑暗涌动的地下迷宫里,想到那个皎皎如月的少女,忍不住胸口一热。
“师妹,你在天有灵,请保佑我。”他按了他腰间,收在皮囊之中的血心。它不住跳动着,跳动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由于它是血婴的寄体,所以,离血婴越近,它的反映就会越强,直至找到它认定的主人为止。有它的带引,即使行走在偌大的地下迷宫之中,也还是隐隐有着一个方向。
数百枝箭离弦而出,在空中划出各种各样的轨道,互相交叠,构成一张箭网,从四面八方罩向正在穿行的剑神。
剑神一声清啸,相思剑变幻万千的清光,突然以一种无与伦比的气势爆发出来。空中的箭接触到清光的一瞬间,纷纷化作无数无点,四方飞舞炸裂。
他眼神募然雪亮!
这是闯入地宫以来,第一次由人为控制所发出的攻击!对方发现他了,正式的激战开始了!
他低头看手中之剑,相思剑温柔沉默,微光萦绕,似女子凝思关怀的眼神。
“师妹、师妹……”他轻唤,“今日用你之剑,痛饮血婴之血!”
他旁若无人的扬声长啸。整个地宫为之惊动,气流激荡,战意沸然,仿佛上古时期的战神。
行行复行行,他不知道破除多少道机关,陷阱,斜坡,暗器,毒雾,水柱,会自动攻击的铁人,剧烈旋转抖动的房间和以强大吸力吸取刀剑武器的地面。
他也受了伤,雪白的长衣上多处血迹。血和汗交融在一处,这时他的脸色发青,甚至显得微微狰狞。过度的使用自身力量,已经压制不住血鸟之毒再次发作。
但这并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这座充满了神秘的庞大地宫,其博大深涵,远远超出了想象。他闯关直到现在,仍然所知无几。有几次,他都顺着错综复杂的道路,重新回到似是而非的地方,而原先似乎已经被他破除的机关,又完好如初,再次发动攻击。
他知道,那是由于真正的机关中枢并未为他破坏,所以这些攻击,会永远周而复始毫无疲惫感的进行下去。但是人力却不能就此一直与之周旋下去。
看来这一次,只能暂时退出了。他不甘的想,紧握手中之剑。
血心陡然扑扑跳动,哪一刻都不似现在的燥动不安,那是一种共振式的反映,说明它在附近发现了有与之气质吻合的事物,急于融为一体。剑神微微一喜,难道就在绝望之时,终于发现了血婴藏身之处?
打飞急雨般密集的暗器和雪亮铡刀,他在一个形式复杂、结构奇特的铁架子当中,发现一个人。
这是进入这座地宫以来发现的第一个人!
那是个女孩。遍体鳞伤,满头满脸鲜血直淋,同样赤身裸体,但并不是血婴。她卡在机关里动弹不得,状况很不妙。剑神用手摸她,尚有体温,呼吸急促,手足无力地耷拉着,不时抽动一下。眼睛似睁非睁地闭合,鼻翼偶而翕动。她快死了。
剑神犹豫了,血婴未曾发现,却见到这个困在机关里的孩子。她是谁?莫非对方见调动阵形亦多时奈何不了他,而有意安排在这里的计谋?她身上带着明显的血婴的味道,就是明证。
但她分明就快死了,即使是计谋,也是个不惜用生命代价来引他上当的可怜人。纤细的身躯在庞大铁架的死锁中,遍体鞭印,刀痕,棍棒旧疮,累累伤痕更是触目惊心。初雪般的生命,随时随地可能融化无形,剑神眼底浮起怜悯之意,决然挥舞相思剑,劈开枷锁,把这濒临死亡的女孩儿救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