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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入赘(1) ...

  •   秋雨滂沱,把门口的丧布打湿。

      风一吹,便将那布条拧成一股,一下一下往灵堂里拍打着。

      朱老五家六个姑娘,全都披麻戴孝在火盆前跪着。

      因为灵堂不大,实在是跪不下了,老大朱熠袖便跪在了最外面门槛那里,替妹妹们挡住了冰凉的雨水。

      她还是花儿一样的年纪,不过十七八岁,此时浑身素白,没有半分的色彩,一双好看的柳眉灌满了愁思,沉甸甸地抱在了一起。

      那双水灵动人的杏眼,也变得涣散而无神,像是在想着什么事儿,叫过来祭拜的人见了,都忍不住扼腕叹息。

      “可惜了啊,咱们村出的第一个大学生,这下怕是上不成了。”大伯朱伯礼是村支部的会计,这会儿一个劲地抹泪,骂自己无能,家里还有孩子要养活,根本没有能力帮衬老五家里了。

      跑买卖发了家的二伯朱仲仪沉默不语,大哥都没钱支援,他这个做二哥的要是出头,传出去大哥面子往哪搁?

      所以他发出一声毫无意义的感慨:“怪只怪这孩子命苦,造孽啊。”

      朱熠袖的老子朱冬诚却不以为然:“上大学有什么用?到底是个姑娘,书念得再多还不是找个男人嫁了生孩子?浪费那钱干啥?就让她去学个裁缝,早点帮衬家里吧。”

      “也好,总归是有个成年的姑娘了,你多少能轻松点。”朱伯礼松了口气,这几个拖油瓶别给他们几家一人分一个就行,其他的,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别做太过分的事,他这个老大哥,也就不用出来安置这几个侄女儿了。

      “其实我和大哥来之前,已经有人找过我们了,说是村东的王二麻子家不嫌弃袖袖克母,就是可能吧,彩礼钱少点。老五你看,要不……”朱仲仪也想早点让老五家的姑娘有个着落。

      这样以后再有点什么事,他们做伯伯的,也好把责任往她们婆家推。

      其实老五朱冬诚是个知识分子,不该混不出个人样子的。

      他这一辈兄弟五个加一个小妹,一共六个孩子,就属他书念得好,所以当初朱老爹没让他学手艺,而是让他一路读到了高中。

      是他自己不争气,动了歪心思,高三的时候跟自己任课老师的女儿好上了,这才耽误了正事。

      高考虽然没考上,但在农村来看,也是个正经高中毕业的文化人了,学校那边本打算让他去当老师,可他把人家老师的闺女给糟蹋了,那老师怎么可能让他来做同事?

      到底是把那事给搅合黄了。

      原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的宝贝女儿迷途知返,谁想,他的女儿送了他一个晴天霹雳——怀孕了。

      未婚先孕,这在农村是要被唾沫淹死的,老教师气得血压飙升,也只能认命,把女儿嫁了过来。

      谁想到,这场婚姻,居然是他女儿的坟墓。

      结婚十九年,一直在怀孕、打胎、生子中不断折腾,生下来的六个,除了老大没打B超,认命生的,其他都打了B超,要么是B超照错了,误以为是儿子所以给生下来了,要么就是上次流产太近了,这次不适合打掉,被迫生下来。

      生来生去,也没见着一个小子,超生罚款却越交越多。

      倒是这次,医生说十拿九稳是个带把儿的,结果难产大出血,直接连大人带孩子一起没了。

      那孩子是个足月的男胎,可现在躺在棺材里的,只有大人一个。

      这种夭折的孩子是不吉利的象征,是不可能一起摆在灵堂里的,昨天就已经单独埋在了后山山脚下,朱冬诚在那孩子坟前哭得可伤心,回到自己老婆灵堂上,却已经开始盘算着找新老婆了。

      为了能找个生儿子的老婆,他得舍出去彩礼钱,而这彩礼钱从哪来?

      自然要从他大女儿身上薅。

      所以朱仲仪才会有所顾忌,总觉得王二麻子家的钱有点少,估计是不成的。

      但那也是没办法了,自古以来,姑娘没出嫁就死了妈的,都会被婆家嫌弃的,说她克母,命里带衰,不吉利。

      但凡条件过得去的人家,都不可能娶她的。

      朱冬诚自己也有数,所以他接住了他二哥的话茬:“少点是多少?总归有个数目吧?”

      “五百。再多一个子儿也没有了。”朱仲仪自己也觉得不像话,袖袖可是正经考上了大学的啊,哪个老师不夸她聪明懂事,是个读书的料子。

      谁知道人算不如天算,哎。

      朱冬诚沉默了,也不是不行,五百,也够他挑个二婚的女人了,只要不带孩子过来就好说。

      思来想去,他决定稍微再在这钱数上商量商量:“二哥,你就帮我问问,666行不行?咱也不是贪那一百多块钱,就是图个吉利,这孩子不是克母么,弄个好数冲一冲。”

      朱仲仪沉思了一下,多少有点为难,不过他还是决定试试:“加个一百多也说得过去,袖袖可是十里八乡出了名的大美人,学习成绩又那么好,现在计划生育了,除了胆子肥拼命超生的,咱们农村人一般也就生两个,都当状元似的在培养呢。”

      “老二说的在理,昨天我去赶集时看到了,镇上开了家补习班,都在把孩子往有用之才上培养。到时候袖袖有了孩子,一定跟袖袖一样聪明灵巧,只要稍微用用功,指定能出个大学生。”朱伯礼一向知道老二心思灵活,没想到还真被他琢磨出说法来了,这事只要往子嗣上引,多半能成。

      “行!我去试试。”朱仲仪撑起雨伞出去了,天黑,又下着雨,他们这里去年刚通了电,家家户户都不大舍得用,这会儿走出去,除了闪电可以照亮一下,其余时间就只能靠自己多年土生土长的经验摸着走。

      正走着,朱仲仪摔了一跤。

      原本已经要倒下去了,却被谁扶了一把。

      他一时又惊又喜的,忙不迭道谢:“谢了兄弟。”

      扶他的是梁星河,刚从镇上下了长途大巴,听声音认出来是熟人,忙叫他别客气:“朱二叔,是我,星河!”

      “呦,是星河啊!你咋回来了呢?”还没到每年义务兵复员的时间呢。

      难道这小子在部队惹麻烦被开了?

      梁星河沉默了片刻,视线落在自己跛了的腿上,到底是没说出口。

      朱仲仪还有事,不能一直跟他拉呱,便催促道:“行了,你不说我也不问了,快回去吧,雨这么大。对了,你五叔家里办丧事呢,你爸妈又不在家,你要是饿了就去你五叔家里吃点吧,锅里还有饭菜呢。“

      梁星河应了一声,转身往家的方向走去。

      他家跟朱老五家是左右邻居的关系,不过他家地方宽敞些,原本他爸这一辈有叔伯三个的,后来大伯和小叔都在建筑队出事没了,大伯母拿着赔偿金留在了家里照顾老人和孩子,小婶子则拿上赔偿金,丢下一家老小跑了。

      所以他爸妈把小叔家的孩子也当成了自己家的,两家院子也打通了,有六间屋的地盘。

      他家东边则是朱老五家,朱老五是朱老爹的小儿子,他还有个最小的女儿,跟朱老五一前一后出生的,朱老五在立春之前,所以叫朱冬诚,朱小妹在立春之后,所以叫朱春信。

      朱春信跟家里关系不好,已经很多年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嫁人了没有。

      不过她离开之前,朱熠袖已经出生了,名字还是她给取的。

      说是期待她一生熠熠生辉,墨水多多,袖藏于心。

      寓意极好,也是很难有重名的文雅名字,梁星河光是想起这个名字,就能看到小袖那白净的面庞清澈的双眸。

      那眸子里像是藏着浩瀚星河,叫人一下子就溺进去了。

      那是他少年时期有过的一丝情愫,至今不为外人所道。

      梁星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果然老远就看到朱老五家门口路上搭了吃席用的雨棚,院子里也亮着灯。

      他没带伞,浑身已经差不多湿透了,没想蹭人家的饭,只是看在跟张雪莲婶婶相识一场,又是左右邻居,过来磕个头,送她一程。

      他才到朱老五家门口,就看到了那个笔直地跪在门槛风口处的姑娘。

      长发已经湿透了,用白色头绳简单地扎在了身后,水迹顺着她直挺挺的后背流淌在地面上,积了一小汪,跟个镜子似的,映照着她不屈的身姿。

      梁星河不由得心中一紧,他忽然有违常理地,先喊了一声:“小袖?”

      听到他的声音,灵堂上的人纷纷回头,有人面露不满,长辈在场,怎么好先跟一个小辈打招呼。

      也有人似乎嗅到了不寻常的契机,看看还在出神的朱熠袖,再看看眼中有情的梁星河,最终视线与朱老五对上,仿佛在说,这小子怕是心里有你家姑娘呢。

      朱老五还在担心王二麻子家的事不成,现在忽然多了个备选的,他心中便有底气多了。

      他是个惯会摆谱的封建大家长,面无表情地收回视线,端起架子咳嗽了一声,好像在说,也不先招呼老子一声?

      梁星河知道自己冒失了,但他确实更担心朱熠袖,便干脆跟朱老五说道:“五叔你看小袖衣服都湿透了,要不先让她起来去换身衣服?”

      “她换衣服,谁给她妈守灵啊?”朱冬诚一脸的不近人情,故意试探梁星河呢。

      梁星河果然没让他失望,居然回道:“那我替小袖跪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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