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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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元光二年平阳县
“去病哥哥……去病哥哥……你在哪里啊？你在哪里啊？……呜呜……去病哥哥……你回答小梅一声啊……你不要不理我啊……”
县城郊外茂密的树林中传来了一个小女孩时隐时现的哭泣声，那声音随着秋风的吹拂，断断续续的飘扬在挂满了果实的树林中。树林里的这个小女孩看上去约莫５、６岁的模样，穿着一身粗布做的深衣，头上梳着羊角小辫，手里拿着一个小篮子，篮子里尽是些做的很是精致的馍馍和面饼。她抽抽答答的哭着，脸上的表情很委屈，想要放声大哭，可又象是怕大声哭了会惹恼了人一般，瘪着小嘴，边掉眼泪边在树林里找寻着她的去病哥哥。
她来这里找去病哥哥已经找了很久了。她今天像往常一样，依照与去病哥哥的约定，带着娘做好的馍馍从家里出来的时候，就听隔壁的大娘说她的去病哥哥好象又被他们邻村的那几个坏孩子给欺负了。一想到以前去病哥哥被人用石头丢破了头，鲜血直流的可怕样子，她更是着急，挎着小篮子就跑到了这片他们常来玩的树林。
这片树林在县城的郊外，树木繁盛，树荫大得能蔽日，而且这里有很多枣树和柿子树，一到秋天，满是红的，黄的果实挂在枝头，煞是好看。去病哥哥和她最喜欢到这里玩，有时去病哥哥总喜欢背着她，让她站在他的肩上去摘树上的柿子和枣子吃，每次他们都要在这里吃得饱饱地才欢天喜地的回家去。
当她在听到去病哥哥又被人给欺负了的时候，脑子里第一个想到的地方就是这片树林，她知道，去病哥哥在受了委屈和被人欺负之后，一定会到这里来的。树林里很安静，也很少有人来，去病哥哥说他最喜欢这样的地方，说是只有在这里，没人认识他，没人会欺负他。
可是，她到这里已经找了很久了，就是没有看到他的人影，眼看着天色渐渐地暗了下来，她却依然找不到他。那可怎么办呀？她怕黑，也从来没有在这片树林里呆到天色发暗，在她短短的人生经历中，从不知道黑夜中的树林竟会是这样的令人感到毛骨悚然，白天这美丽而平和的绿色世界现在竟越发的恐怖起来。
她很想立刻跑回家，躲在娘和爹的怀抱里，只有在爹娘的怀里，听着娘唱着小曲，她才感到最安心和最温暖。可是，她的心里又还担心着她的去病哥哥，她不知道他被人欺负了之后，有没有受伤，现在饿不饿，渴不渴，她只有在看到他之后才能放心啊！
她的眼睛正在四下打量着哪里才有那个她熟悉的身影，却没有发现就在自己前方不远处有一根突兀而起的老树根横在路中央，她一时不察，便被这根又粗又大的树根给狠狠地拌倒在了地上。
毫无防备的她被摔得将手里的小篮子也扔飞了出去，整个人硬生生地扑倒在满是小土旮旯和碎石子的土地上，手掌上被磨破了皮，鲜血立刻沁了出来，胳膊上还有膝盖上也擦出了血丝。毕竟她只是个娇弱的小女娃，本来就害怕这开始变得阴森森的树林，如今再被这么重重一摔，纵使她再强装勇敢，从手上、腿上传来的阵阵钻心的疼痛令她也禁不住这样的折腾，当下立刻趴在地上“哇哇”地大哭起来。
“啊……哇啊啊……”
她正趴在地上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一直跟在她身后，却不肯现身的人影终于按捺不住了，急匆匆地从树林的密草丛中走了出来。于是，从她的头顶上便传来了一个既无可奈何又没好气的声音：
“你来找我做什么，早些回去不就好了？看，摔着自己了吧！”
这个声音不就是她最熟悉的去病哥哥的吗？她听见了声音，忙抬起哭得满是眼泪鼻涕的小脸，向上望去，就见她的去病哥哥正皱着眉头望着自己，好象很生气的样子。他的额头上的确有个新伤，长长地，从额角一直延伸到鬓角里，看起来很是吓人。身上的衣服也裂开了几条长长的口子，还有一些尘土附着在衣服之上，想必去病哥哥是和人打架了吧！
“去病哥哥……”
霍去病看着她那张委屈的小脸，无奈地将摊在地上摔得成大字型的女娃娃从地上扶了起来，替她拍了拍身上的浮土，又小心地看了看她身上的伤口，瞪着她，学起大人的口气道：
“我以前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走路一定不要东张西望，一定要看脚下，看，你不听我的话吧！疼么？”
“疼……”
女娃娃很是听话的点头回答，站在他面前一动也不敢动，乖乖地听他训话的模样，令霍去病的心里陡然一软，原本还要再数落她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他撇了撇嘴，又朝四周看了看，找了块比较干净的草地让她坐下，他掏出怀里的手巾替她轻轻地擦拭起伤口来。
“坐好，不要乱动，我替你擦掉伤口上的脏东西，不然那些脏东西跑到你身体里去，可是会让你好看的！”
霍去病的口气听上去象是经验之谈，似乎在这方面他领受过教训，因此小女娃乖乖地坐着，任由她的去病哥哥帮自己清理伤口。他低着头，在她面前边吹边擦拭着，神情很是认真。这时她恰好能看清他额头上的伤口，那道伤口近看更是怕人，又长又深，还有些凝固地血块挂在上面，到底是什么弄得呀？石头砸出来的伤应该不是这个样子的！
小女娃伸出手，想要去摸摸他的伤口，被他发现了，他一把捏住了她的手臂，朝她瞪了一眼道：
“干什么？不是叫你老实呆着不要动吗？”
“去病哥哥，又是隔壁村的那些人欺负你了吗？他们拿什么打你的啊，这道伤口好深啊！”
“哼……那些混帐家伙！他们合起伙来用大树条打我，几个人打我一个，算什么英雄！……这点小伤不算什么！我也狠狠地回揍了他们，所以他们的伤更深！我看他们以后还敢不敢再欺负我，还敢不敢再骂我是‘野杂种’！”
霍去病咬牙说着，眼睛里迸发出一道恶狠狠的光芒，那是与他年龄完全不同的愤恨感，仇恨与报复的快感已经凌驾在他的情感之上。今天他和那些孩子打架的时候，当他用大石块狠狠地砸在那个孩子的腿上的时候，对方鬼哭狼嚎似地哭喊声让他觉得心头淤积的恨意似乎减轻了不少！
面对这些一直欺负自己的坏孩子，他不再害怕，也不会再退缩了，他知道，退缩只能带来别人对他变本加厉的欺负，退缩只能让自己更为怯懦！更是因为他已经长大了，已经不再是几年前那个还被人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的傻瓜。
如今知道了身世的他，最最厌恶与痛恨别人在他面前说出那三个字，只要有谁一提起，他就会觉得自己无地自容，只会觉得怒从心头起！这三个字对他而言，如同一道咒符，紧紧地束缚着他，让他觉得自卑与难堪。
他从小就只知道自己没有父亲，他一直以为亲生父亲过早的离开人世，所以他这才被刘家收留。他对父亲的了解仅限于一个姓氏，除了父亲给了他这个姓氏之外，他根本没见过自己的父亲，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后来他渐渐地通过别人在他背后风言风语的那些议论，在被别的孩子欺负的时候，从他们嬉笑咒骂的嘴里说出的那些话，逐渐拼凑出了一个事实的真相，他原来是个私生子！
听说自己的父亲是县衙门里当差的一个小吏，因与他的母亲，平阳公主府里的一个低等的女仆私通，才生下了自己，可他那早已有了家事的父亲却丝毫不肯担负起偷欢之后酿成的结果，在自己出生后怎么也不肯认自己，自己便这样的成了一个没有身份的私生子！就在父亲抛弃了他们母子之后没过多久，母亲也因为无法忍受抚养孩子的辛苦，就将自己送给了别人，而她则改嫁他人。
这个事实是多么的可笑，又是多么的令人愤怒。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大人是如此的不负责任，既然他们都不想要自己，都不喜欢自己，那为什么要让他来到这个世间？他是他们的骨肉啊！他们怎么能如此狠心的看着自己从小便过着没有父母的生活，他们怎么能忍心看着他在今天受到这样的磨难？
说白了，其实他就是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没有爹娘疼爱，没有人来关心，倘若不是刘家人好心收养了自己，辛辛苦苦的将自己养大，给自己关爱，恐怕现在他早已不在人世了！
在他模糊的印象中，儿时的自己身体并不好，记忆中总是要喝那些黑糊糊又苦得要命的药汤，如果没有刘家人对自己无微不至的照顾与关心，如果没有他们一直节衣缩食的替自己买药吃，恐怕早在好多年前，他就已经变成一缕孤魂游荡在人间了。
刘家爹爹名唤刘国安，在平阳县里不过一介寒儒，靠替人写书信为生，刘家大娘平日里就靠替有钱人家洗洗衣服，缝补缝补针线活赚几个钱，要说他们自己的生活过的并不好，常常是饥一顿，饱一顿，尤其他们自己还有个女儿雪梅需要照顾，按理说根本没有多余的精力和财力来收养自己，可就是这样一个贫寒的家庭，却还是倾尽一切的让自己留了下来。
从他懂事的那天开始，他就一直在心里默默的告诉自己，将来无论如何，都要好好的报答刘家对自己的莫大恩情！
霍去病的思绪突然回到了以前，想着那些令他感到不齿，感到伤心的往事，当思绪飘到了刘家之时，他的眼神不由自主的从远处逐渐转移到了眼前的小女娃身上，看着她还挂着泪痕的小脸，原本还充满着恨意的心终于又柔软了起来。
雪梅是刘家爹爹与大娘唯一的女儿，比自己小两岁，却聪明懂事乖巧可爱，自从她会走路之后，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象个怎么甩也甩不掉的小尾巴一样紧跟在他的身后，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以前还在刘家的时候，他总是烦她，觉得自己身后跟着个小女娃实在是在同龄男孩子面前很丢脸的一件事。所以，每次自己要出门之前，总是要花上一番心思，算计着怎么才能把这条小尾巴给甩掉。
可直到自己一个月前被突然出现的舅舅从刘家领走，带去了平阳公主府之后，他才猛然间觉得，自己这一个多月来，是多么的想念这条“小尾巴”啊！如今在公主府里，身为下人，他只能与同为骑奴的舅舅一起，恭恭敬敬地伺候着公主，他要学很多东西，学规矩，学礼仪，甚至还要在舅舅的教导下习字念书。
从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生活从此一去不返。正是在这种严苛而枯燥的日子里，他益发地想念起小女娃来。他再也听不到这小家伙甜甜地叫自己“去病哥哥”，再也没有人象是讨好似的捧着那些点心和水果送到自己面前，再也没有人会在晚上爬上他的床，与他同榻而眠，听他讲故事了……
雪梅哪里知道眼前的去病哥哥在想这些事情，也不明白他嘴里说的那个“野杂种”是什么意思，只是她觉得去病哥哥说话的时候，怎么看起来那么凶呢？她看了看有些发愣的哥哥，用乌溜溜的黑眼睛直直地看着他，然后晃了晃他的衣袖，小声的说：
“我们一起回家去好不好，让爹和娘给你的伤口上药吧，好深的伤口呢！你痛吗？一定比我的这个还要痛的！”
“不用了，已经不疼了，而且我出来了好一会了。我答应了舅舅，要早些回去的，不然让公主知道了，恐怕是要责罚的。这点小伤不碍事的。等会我送你回家，然后我再回去。象你这么东张西望的走路，肯定还要再摔着的，你可真是不让人省心！”
霍去病摇了摇头，很坚决的说道，人虽不大，但那口吻却象极了大人。他替女娃娃擦好了伤口，拾起了摔落在地上的小篮子挎在自己的手里，然后小心的将她背在背上，两人一同朝着城里走去。
小女娃趴在哥哥的背上，感觉仿佛又回到了以前他们在一起戏耍玩闹后，一同回家去的情景，想到等会去病哥哥就要又离开她，回那门禁森严的公主府，只觉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想要哭，可她又怕被去病哥哥骂，所以回去的路上一直憋着没有说话，她怕自己一说话就要哭了出来。
“平时在我背上就象只叽叽喳喳的小麻雀，今天怎么不说话了？”
霍去病也察觉到了她的变化，出声问道。
“去病哥哥，我刚才到树林里找你那么久，你怎么一直都不理我？我还给你带了娘做的馍馍和面饼，那都是你最喜欢吃的东西呢！”
小女娃想了想，有些不高兴的撅嘴道。
“我不想让你找到我。”
“啊？为什么？去病哥哥，你不喜欢我了？”
背上的小女娃听到他的话，立刻激动起来，在他背上不安地躁动着，似乎想要跳下背来。
“不要乱动！我不想让你找到我，就是不希望你看到我头上的伤！万一你回家告诉了大娘，反惹她替我担心，不好！”
霍去病大声一喝，小女娃立刻乖乖地不再挣扎，老实地趴在了他的背上。她嘟着小嘴，很是不高兴的反驳道：
“我才不会说出去。”
“现在不同以往，我在舅舅家住着，那里规矩大，事儿也多，我也不能总跑出来看爹爹和大娘，也不能多陪你玩了，你一个人在家要乖乖听话，不要到处乱跑。我听舅舅说，这些日子北边总有一些很可怕的匈奴人跑到咱们大汉这儿，抢象你这样的女娃娃回去给他们做儿媳妇，你要是乱跑啊，一定被他们给抓到大漠去的！”
“什么是儿媳妇？大漠是什么样子的？象咱们这儿一样的吗？那里好玩吗？”
小女娃根本没把霍去病的“恐吓”放在心里，反而觉得很好奇，她没见过匈奴人，也不知道大漠在哪里，听起来好象很有意思似的。
“笨死了！连这都不知道！还好玩呢，你要是真到了那里啊，说不定要哭死了！听说那些匈奴人啊，可恐怖了，吃生肉，喝人血，天天都要杀人，那大漠里寸草不生，一眼望去都是沙子地，除了沙子就是沙子，一刮风啊，就你这瘦不拉叽的小丫头，能把你人都给刮走了呢！”
小女娃听了这些话，被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看起来霍去病的“恐吓”似乎是收到了显著的效果。过了良久，她才喏喏地说了一句道：
“去病哥哥，你要是还和我们住在一起就好了！有你在，一定会保护我的，我就不怕被他们给抓走了！”
说罢，她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霍去病的颈项，小脸轻轻地蹭着他的后背。
霍去病听了，心尖只觉得隐隐地在颤抖，虽然他还小，还不一定有多少能力去保护她，但是这种被人需要，被人珍惜的感觉真的令他觉得浑身都暖融融的。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背着小女娃赶在关城门前进了城。
经过平阳公主府的时候，小女娃瞧了瞧那高大的门庭，还有门口守卫的卫兵，然后低声问道：
“去病哥哥，你在这儿住着好吗？他们会打人吗？门口的人看起来好凶哦！”
霍去病没有直接回答她，想了想，却是顾左右而言他道：
“舅舅对我很好，有他在，我什么都不怕！”
“要是你觉得那里人对你不好了，不想住那里了，再回我家来啊，爹和娘一定很高兴的，而且，我还是想和你住一起！”
“我看啊，你不是想和我住，你是想让我保护你不被匈奴人抓走，对不对？”
霍去病听着小丫头撒娇似的话语，不由得笑了起来，但是他的笑却引得他背上的小女娃不高兴起来：
“谁说的，谁说的，反正我最喜欢和去病哥哥住在一起，就是喜欢，就是喜欢！”
兄妹两人说笑着，又走了一会，便到了刘家的巷子门口。霍去病将小梅从背上放了下来，然后将她篮子里的馍馍和面饼都一并包在了自己的手巾里，揣进了怀里。小女娃见状，忙叫了起来：
“去病哥哥，这些都掉在地上的，弄脏了，不能吃了……”
“没事，把上面的灰给掸了，就能吃了！是大娘特意为我做的，我怎么能不吃呢？好了，你进去吧，我要回去了！”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瞧瞧吗？爹和娘都好长日子没见到你了，他们很想你的！”
霍去病抬眼朝眼前的巷子深处望了一眼，没多说什么，只是朝小丫头摇了摇头，道：
“不了，天色这么晚了，我得赶快回去。下次有机会我再来探望爹爹和大娘。快回去吧！记得以后走路要小心，别再摔了！”
他说完，轻轻地将小梅朝巷子里一推，目送着她一步一回头的身影消失在了巷子的深处。等他完全看不见她的身影了，他低下头，摸着怀里的点心，眼睛不禁湿润起来，他低声对着远处空无一人的小巷道：
“总有一天，我会再和你们住在一起的！”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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