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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六口月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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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许婵婵睡得并不好。
突如其来的巨大信息量冲击和搬家换床的不适叠加在一起,将本就难捱的牙痛放大了数倍,仿佛有一个张牙舞爪的大魔王正举着钢叉蹲在她的脸旁边,一个不高兴就给她来上一叉子。
她几乎整宿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折腾。
等到了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右侧脸颊已经肿得像个高高鼓起的小山丘,仓鼠见了都要自惭形秽。
洗漱时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叹了一口十分悠长的气。
早上九点,距离上班时间还有三十分钟,许婵婵收拾好东西向门外走去。
很奇怪,虽然脑袋晕晕沉沉,但心情却意外地还算不错,下楼时甚至无意识地哼起了歌,细声细气,只有自己一个人能听得到。
她和季骁一刀两断了。
那个人渣死骗子从她生命中彻底消失了。
大概在意识到季骁和田盟在把她当猴耍的那一刻起,许婵婵心中的最后一丁点留恋就已然消散殆尽。她步履轻盈地撑着伞,顶着一夜未停的急风骤雨向小区门口走去。
一辆黑色的大众帕萨特已经等在了那里。是她昨天看了天气预报,又吸收了傍晚堵车的教训以后提前约的车。
看着小区门口一长溜撑伞等车焦躁不安的社畜们,许婵婵的脸上挂上了一点压抑不住的小小得意,在众人羡慕嫉妒的眼光中昂首挺胸地走上前。
看吧,这就叫远见!
这就叫合格的打工人!
无论刮风还是下雨,都不能阻挡她的脚步,绝不会因为迟到与全勤失之交臂。
西地花园离公司这么近,等以后天晴了,她就可以走路上班了。
每天九点起床,九点二十分出门,踩着点打卡,不比以前陪渣男提前一个半小时挤地铁爽多了?
许婵婵心里美得直冒泡。
刚准备上车,身侧忽然传来一道有些耳熟的声音。
“许小姐。”
她循声抬头望去。
首先看见的是一顶黑色的雨伞。接着那挺拔的身影越靠越近,露出伞下那人金丝镶边的细框眼镜,以及镜片背后漂亮得有些过分的眼睛。
虽然他戴了口罩,但许婵婵还是一眼就认出,这是秦医生。
这个人怎么搞的,怎么无处不在?
不过,现在是上班的时间点,他们这时候在小区门口遇见,貌似也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
“秦医生。”她冲他点点头。
大雨倾盆,微冷的空气顺着鼻腔吸入肺部,许婵婵忍不住轻轻咳嗽了两声。
被风一吹,她的头更晕了,好想赶紧上车,去办公室里倒杯热水喝。
只是对方打完招呼以后却没走,就这么站在路边看着她,像是打算目送她远去似的。
被人盯着看,就还蛮尴尬的。
许婵婵拉车门的动作有点僵硬。
连着下了一夜的雨,今天的温度比昨天低了不少。
江南地区的雨水总是像不讲道理的娇气小姑娘,下起来毫无方向可言,“伞”这一物件,在某些时候能够发挥出的作用十分有限,秦医生大概是已经在风雨中等了许久,西装靠近肩背的部分都沾染上了一层潮意。
“秦医生是在等车去上班?要一起吗?”
许婵婵下意识地客气道。
结果对方居然连婉拒都没有,低声道了声谢,长腿一迈,跟着她坐进了车里。
直到车子启动,许婵婵还在发懵。
这秦医生还真是,不拿自己当外人呢。
算了,没什么大不了的,蹭个车而已,何况还是她主动邀请。
……虽然她其实就是客套。
早晨没有堵车,黑色帕萨特一路畅通无阻,车内两人静默无言。
这次的司机没有开窗户,离得近了,许婵婵又一次闻到了身边那人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柑橘清香。
是用了香水吗?
说起来,在男士身上闻到柑橘的味道,还挺少见,她印象中也不记得有什么比较出名的柑橘调男香。
许婵婵轻轻吸了吸鼻子。
几乎没有甜味,清冽的苦橙气息混合一丝淡淡的药草香气,清爽温和,沉静而内敛。
下次有机会问问他用的是什么牌子的香水。
思绪飞舞间,车已经停在了写字楼楼下。
许婵婵坐的位置靠里,秦时予先她一步下了车,可他并没有朝写字楼内走,而是撑起伞,遮住了许婵婵头顶飘来的雨丝。
还伸手虚虚挡了挡车门上缘,似乎是怕她出来时碰到头。
还挺绅士。
“谢谢。”许婵婵一边道谢一边下车,抬头时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眸中。
四目相对,她不禁一怔。
那双漂亮得如同艺术品般的眼睛里像是包含了一个小小的漩涡,漆黑的瞳孔眸色幽暗,定定地望着她,仿佛想要穿透她的双眼,看到别的什么地方去。
台风是真的要来了,明明是七月的天,可空气却凉得沁人。
但两人离得又是那么近,近到许婵婵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体温,那股清雅的药草柑橘的味道似是也被渗透进了一层温度,在她身周萦绕不散。
许婵婵呼吸微窒,错开视线。
再偷偷打量他时,他却也已经看向了别处。
不对劲,不对劲。
他们才第二次见面啊,为什么总有种和他很熟的错觉?
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松松地攥成了拳,她修剪得圆润干净的指甲像一片片浅粉色贝壳,有一下没一下地掐着自己的掌心。
不知道台风什么时候登陆。
今天中午吃点什么好?
她小小地、急促地呼吸了几下,带着一丝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刻意,消极抵抗般任凭思绪四处发散,妄图借此掩盖住眼下略显荒唐的气氛。
刚才的车钱是多少来着?
她还在胡思乱想。
嗯?
等等。
她好像想到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
车钱。
许婵婵的注意力瞬间抽离,表情一下子变得怪异起来。
说起来,秦医生蹭了她两次车,好像……一次都没有提起过要给她钱诶。
怪不得她总觉得自己忘了点什么。
虽说即使秦医生提了她也肯定不会收,可他也不能直接选择性遗忘这件事啊?
但凡是个正常人,怎么也该意思意思吧。
许·嗜财如命·婵婵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
这略显雷同的行事方式令她想起了田盟。
她是脸上写了冤大头三个字吗?
秦医生,不行不行。许婵婵心里的小人疯狂地摇着头。
其实按理来说,像许婵婵这样的家庭条件,应该是完全不会在意这点小钱的。
可她并不是真正从小养尊处优、一点委屈都没有受过的娇气大小姐,少年时一朝从云端坠落,之后数年中挥之不去的晦暗经历让她对于“钱”这个字有种发自肺腑的执着。
即使近些年来,许家稳扎稳打,一步步重新爬回了临城的上流交际圈,她也依旧没办法像其他千金大小姐一样每天看秀逛街喝下午茶,反倒是兢兢业业地上着这份月薪将将过万的班。
税后9328,连一个贵价包包的提手都买不起,许婵婵却乐在其中,上得津津有味。
她追求的倒也不是工资多高,主要是轻松稳定。这个工作就挺不错,有项目的时候偶尔熬熬夜,没项目时一连大半个月都闲得只能刷手机,许婵婵很满意。
她必须要有一份来自外部的、和许家的生意不挂钩的收入,否则晚上觉都睡不安稳。
用顾思芒的话来说,就是“从来没见过这么有觉悟的打工人,骨子里流的就是社会主义工人阶级的血。”
总而言之,许婵婵的金钱观念很矛盾。
她花钱花得很大方,一点也不束手束脚,但是心里其实对一笔笔账又都记得门清,谁欠了她两块五都要在睡前偷偷记在脑子里的虚拟小账本上,没事时抛在脑后,可一旦有需要,随时都能调出档案。
所以秦医生到底为什么不给她车钱?
是忘记了,还是觉得这是小钱可以忽略,亦或者觉得便宜不占白不占?
两人错开半个肩膀的距离,一前一后地向写字楼内走,走在前面的秦时予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然引起了身后小姑娘的深度思考。
许婵婵目光如炬地盯着他。
直到他在电梯右侧的便利店门口停下了脚步。
“想吃什么?”
他转过头,语气熟稔,仿佛早就已经和许婵婵探讨过无数次相同的问题。
“嗯?”
许婵婵被他问懵了。
“早餐。”他解释道,“这两天的车费还没有给你,请你吃早餐怎么样?”
许婵婵被吓了一跳。
他是有读心术吗,能看到自己在想些什么?
“叉烧包和奶黄包,再要一杯拿铁,你觉得可以吗?”
他说起话来慢条斯理的,明明是询问的语气,内里却并不包含询问的情绪,让人总是下意识地就跟着他的思路走去,并且丝毫觉察不到自己正在被一路带偏。
比如现在,已经很多年不吃早餐的许婵婵就已经完全忘掉,自己还有“不吃”这个选项。
并且还觉得自己赚了。
因为楼下便利店的东西很贵,光一杯咖啡就起码要16块,而今天早上她约的是特价车,才只花了8块钱。
许婵婵点头如捣蒜。
便利店里人很多,秦时予排了一会儿队,出来时看见许婵婵百无聊赖地面对墙壁站着发呆,一边抬手有一下没一下戳着自己肿得高高的脸颊。
他不禁眉稍微挑。
她的脸是橡胶做的吗?感觉不到痛?
“牙齿问题,有看过医生吗?”他将买好的早餐递了过去。
许婵婵诚实地摇了摇头。
“最好还是专门去看看。不过假如没有时间,我也可以直接拿一点消炎的药给你。”
他顿了顿,又道:“你应该没有什么过敏史吧?”
鼓着半张脸的仓鼠婵差点就热泪盈眶了。
对不起,他真是个不斤斤计较的大好人啊,不像她,只会心疼小钱钱!
她为自己浑身上下散发的铜臭味,以及刚才将秦医生和田盟相提并论的卑劣行径感到了十二分的悔过。
*
写字楼的电梯以10楼和20楼为界,分低中高层三种直梯,许婵婵不能和秦医生上同一趟电梯,两人在电梯口道了别。
2分钟后,许婵婵咬着叉烧包走进办公室,踩点打上了卡。
微甜的馅料香气在口腔中漫溢开来,许婵婵顾不上回味,皱着眉将包子囫囵吞了下去。
牙痛更厉害了,头也晕得越发严重,得尽快去医院才行。
她刚把电脑包放在工位上,背后正忙着抠图的实习生莫琪就放下鼠标,挪动人体工学椅的轮子滑到了她旁边。
她看了许婵婵一眼,犹豫片刻,还是没按捺住心中的好奇和八卦:“婵婵姐,我看到你发的朋友圈了。”
谁都知道许婵婵和她男朋友感情好,那个男的是对面电视台的,离得近,三天两头地往这边公司跑,时不时点上一堆奶茶甜品,都快和他们混成半个同事了。
之前也没见两人有什么不和啊,怎么分手得这么突然?
一旁的陈湘闻言,轻轻给了莫琪一胳膊肘子。
还没毕业的小姑娘就是不会说话,当办公室是她大学的寝室呢?哪有人这样直白地打探别人隐私的。
陈湘是负责带莫琪的正式设计师,莫琪向来有点怕她,果然不再说话,瑟瑟发抖地缩回了角落继续抠图。
许婵婵坐在那里,像是没听到她们刚才的话似的。
她并不热衷于和同事们讨论这件事,身体不舒服,她更是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虽然她知道,假如她把季骁做得破事抖出来一点,所有人都一定会站在她这边痛骂渣男,但这又怎么样呢?
对她并没有什么实质意义上的好处。
难道骂人可以把季骁的工作骂黄吗?这显然是不可能的。
季骁会做人得很,在电视台里混得风生水起,下月开始都要负责独立带节目了,在这个临城地方电视台也算一根新晋的小顶梁柱,绝不是对面大楼一个不相干的办公室几句流言蜚语就能骂倒台的。
既然这样,那她还有什么说的必要呢。
她已经当了别人太多年的谈资,对成为话题中心人物有一种近乎本能的厌恶和避让。
她掀开杯盖认真地小口喝着咖啡,牙齿在纸杯的壁上咬出一排细细的齿痕,半晌,终于开口。
“这种事情,也只能顺其自然。”
看起来并不很难过,但也情绪不高。
轻飘飘的一句话并没有透露出太多的细节,却也无疑证实了众人对那条朋友圈言下之意的猜测。
陈湘安慰地拍了拍她的肩,十分知情识趣地转移了话题:“婵婵,听说了吗,昨天公司楼下出车祸了呢,怪不得堵车堵了那么久,从四点多一直堵到7点多,还好我们组昨天下班早!”
许婵婵:……
“啥?”
她一脸懵地抬起了头。
这话题转得也太生硬了,别不是陈湘瞎编的吧。
而且这是什么惊悚话题啊?
“车祸?我怎么听谁说是在拍偶像剧?”刚刚才偃旗息鼓的莫琪闻言瞬间又被注入了生命力。
许婵婵一愣。
什么车祸,什么偶像剧的……
等等,不会是在说她吧??
许婵婵浑身的寒毛都要炸起来了。
“我也听说是车祸啊,还挺严重,不知道人还活着没。”另一边工位的同事也加入了进来。
陈湘大惊:“什么什么,撞死人了?我只知道昨天这边拍偶像剧的时候出了车祸,没听说死人了啊,这也太严重了。”
莫琪也跟着大惊:“死人了?谁死了,我们认不认识?”
七嘴八舌,像是炸弹一样在许婵婵耳边轰出一连串的炮坑。
啊我不是我没有我活得好好的啊TAT!
许婵婵欲哭无泪。
她默默噤了声,几口将咖啡灌进肚子里,猛地起身,逃也似的往办公室外走去:“我去买瓶水!”
*
电梯缓慢上升,升到26层时已经只剩下了秦时予自己一人。
26层只有美莱牙科一个公司,来往的人一向很少,虽然美莱真正需要用到的面积只占了全楼层的1/3,但为了给每位客户尽可能舒适的体验,秦时予仍是将整层楼都租了下来。
他不靠这间牙科会所赚钱,开这样一家私人医院,只是为了心底深处那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念头罢了。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迈步朝南面的玻璃门走去。
门内,前台小林看到他从电梯里出来,没等他刷卡便提前将门打开,欠身打了个招呼。
“秦总早上好。”
秦时予点了点头,走出几步后却又忽然顿住。
“最近要是有拿黑卡登记的,麻烦第一时间告知我。”
说完又补充:“如果有姓许的病人过来也一样。”
前台闻言一愣,不敢多问,只连声应是。
美莱是私人性质的,虽说一应手续正规齐全,但正如它的名字一样,从某些角度看来,比起医院,它更像是一个会所。
这里不接受现场挂号,想看牙需要提前预约。
价格偏贵,但并不离谱,最重要的是医疗团队资历极强,医生们不是业界大拿就是海归精英,因此排队总是时不时就排到大半个月开外。
假如病人有会员卡,就可以不用排队。
不过在美莱办卡的人并不是很多。
一来是因为办了卡也几乎没有什么价格上的优惠,二来也因为大多数人没这个需要。
——谁隔三差五没事跑一趟牙科医院?又不是喝茶或者做美容。即使是需要周期性复诊或做牙齿矫正,直接买个套餐也就完事了。
办卡8万8起步,而且客人拿到的并不是储值卡,这8万8只是会费,后续治疗依旧需要额外付费。
这样一来,除了个别钱多烧得慌的,其他人一般一听便连连摇头。
小林入职5个多月,办了卡登记在册的铂金会员不超过20位。
至于秦总刚才提到的黑卡……那似乎都是以他私人名义送出去的,具体有哪些人小林并不清楚。
她依稀记得,开业以来黑卡会员一共来过三四位,个个非富即贵,不是这个公司的总裁高管就是那个集团的公子少爷,想来都是秦总的私交。
那位姓许的病人,也是秦总的朋友吗?
也不知道人家猴年马月才会来。
小林这样想着,将这件事随手记在了备忘录里。
然而这一回她的判断显然有些失误,仅仅只过了5个小时,当天下午2点,这位许姓黑卡客户便出现在了美莱的大门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