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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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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凌晨出门,提着一篮并不重的鸡蛋,11岁的迪奥帮忙清点数量,抬头看她:“少了一枚。”
“一点儿没少,看,”她从口袋里变戏法似的掏出一枚鸡蛋,苍白的脸上流露出真实的笑意,“嘘,别跟达里奥说,我们要多一个邻居了。”
他不赞同地皱着眉:“别管邻居了,不如留给自己,补补身体。”
“多做善事,死后就能上天堂。”她念念有词。
昨夜达里奥将家中仅存完好的雨披穿走,大半夜去喝酒,再也没回来。剩下一件袖子破损的和一件破烂得几乎没有好样的。
她给他套上前几天刚做好的裤子,虽然是拿达里奥的旧衣服改的,但经过她的改造就像崭新的一样。接着又把好一些的雨披套在他的身上,然后穿上破烂的那件。
迪奥跟着她将那枚鸡蛋放到邻居家的信箱,然后随着她前往集市。浓密的雨点穿透散不开的迷雾,淋湿了她单薄的身体。
拢共13枚鸡蛋,外加她连夜织成的几个小物件,一上午就卖完了。她在家里的时候洗衣做饭,稍微闲下来就做手工,如果哪天母鸡下的蛋少了,她就必须加班加点多做几个。
她不曾停下来过,上个星期她还在纺织厂当女工,每天工作至少十二个小时,只为为家里换取微薄报酬,这些钱又被达里奥夺去大半换成酒钱。然而最近她频繁出现晕厥的问题,工厂主二话不说就开除了她。
回到家已经是中午,阳光穿不透浓雾,她的脸色愈发苍白,动作迟缓地取出一个铁皮罐头,然后掀开篮子的布,拿出面包。
等待罐头热好的时候,她坐在桌旁做起了手工,时不时发出咳嗽的声音。
她顿了顿,放下手中的织针,深深吸了口气,虚弱地将头枕在胳膊上。
迪奥端来一碗盛着几颗豆子的汤水和一大块黑面包,那是他们的午饭,一点没动,他不舍得吃。
他看到她坐在椅子上,身体一动不动,这不是她第一次累倒。
他熟练又吃力地将她拖到床上,她沉重地呼吸着。他凑在她的胸口听着,微弱的心跳,还有拉风箱般的声音。
“怎么不去和伙伴出去玩、下象棋?”她疲惫地睁开眼睛,温柔地询问,“我休息一会儿就好。”
迪奥摇着头说:“我想守着您。”
她欣慰地笑了笑,“你是个好孩子,一定会上天堂的……有迪奥在,我一定会好得很快……”
她没有胃口,舀了两匙汤水就将剩下的交给他。
下午的时候,迪奥在她床边醒来,看到她靠在床头,红着眼眶凝视他,不知道看了他多久。
“您还好吗?”迪奥担忧地皱眉,探了探她的额头,并没有发烧的迹象。
“我很……”她想说“我很好”,哽咽的声音却让她无法继续下去。
“迪奥……”明明还在年轻的年纪,她衰老而深刻的眼纹没能盛放住眼角的泪滴,“我可怜的孩子,还这么小,就要没有妈妈了……”
她冰冷又粗糙的手在他的脸颊滑过,留恋着不肯离开。
“不会的,”迪奥摇头,包裹住她的双手,企图将她的身体捂热,“我去给你找药。”
“不用那么麻烦。迪奥……”她重重地喘了口气,“对不起,让我再多休息一会儿,好吗?”
“不要……”
“别太苛责我,我一会儿就起来……还要赶在达里奥回家之前做好饭呢。”她舔了舔嘴上的死皮,没能给死白的嘴唇染上健康的颜色。
“今天就不要做饭了,我来就好,您看着我做,好吗?”迪奥低下头轻声说,不想吵醒她的好梦。
她没有回答他的请求,却突然想起什么,睁开双眼。
她的语气里迸发出生机和渴望,几乎是恳求道:“迪奥,帮我倒杯柠檬水吧。小时候我最喜欢喝香甜的蜂蜜水,但是现在家里没有……所以我想着,喝点酸酸的柠檬水也挺好的。”
说着,她褪下手指上的戒指,她消瘦了很多,做这个举动不需要花费力气,可以说是轻而易举:“你没有钱……就用这个抵押。”
“我很快就回!”迪奥将她安置好,转身就跑出去。他不舍地回头,看到她靠在床头,安静地朝他微笑。
伦敦东区的贫民窟,地上没有整洁的地砖,带来生机和复苏的春雨降下来后,普通的泥巴路变成了泥泞的道路。
迪奥攥紧手中的戒指,在路上飞奔,他心里清楚,那可能是她最后的一个请求了,无论如何也要满足她……他踩着泥泞的路,恶臭的泥巴飞溅到两旁,也溅到他崭新的裤腿上。
“跑啊!布兰度!快点跑!”
“你爸要来抓你了!”
一些路人扯着嗓子起哄,他没有理睬,远远地将那声音甩到身后。
他继续奔跑,不管身后有谁在笑他、骂他,仿佛这样就能将丑恶的贫民窟全部丢到过去。
不能去酒吧买,否则可能会遇到达里奥,他不断奔跑着,或许路边有柠檬水小贩,又或者是水果摊,什么都行,他必须为她弄到一杯柠檬水。
当他看到水果小贩在远处摆摊,他冲了过去,看到地上的那些水果时,他的心中只剩下失望。没有一颗水果是饱满新鲜的。这是没办法的事,这里是伦敦东区的贫民窟,新鲜的要去集市上买,这里的人只配吃些残羹剩饭。
迪奥握紧了拳头,他挑了一个相对不那么萎缩的柠檬,然后将那枚戒指递给小贩。
“啧,不怎么样的玩意儿。”小贩鄙夷地打量浑身污泥的他,然后借着阳光看了两眼戒指,咂着嘴将戒指抛进钱箱算是收下,仿佛那只是个可有可无的垃圾。
迪奥沉着脸按原路返回,手中死死抓着那颗干瘪的柠檬,他在心中发誓,他一定会夺回那枚戒指,然后将那个口出狂言的小贩千刀万剐。
还来得及,迪奥到了家门口,听到里面的动静,他大喊:“妈妈,别下床!我马上就给您做好柠檬水!”
他跑进厨房,将柠檬切片,即将死去的柠檬被剖开后,立刻散逸出独有的味道,不再那么刺激,但有一股温柔的清香。里面的柠檬籽已经长得很大了,坚硬的外壳挤占了柠檬的果肉,是她的子嗣逐渐吸收走她全部的营养。
迪奥回到房间,端着那杯柠檬水,看到的却是达里奥。
“死了!”达里奥啐了一口,拉着她摔在地面,躯体发出沉重的闷响,“脏了我的床!”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在地面,阖着眼,嘴角带着僵硬的微笑,四肢被摆弄成可笑的形状。
迪奥跪在地上,脑袋小心地贴在她的胸膛。不再柔软和温暖,也不再有拉风箱般的呼吸声。
达里奥口干舌燥,夺过那杯柠檬水喝了一口,骂了一句:“真他妈难喝!以后不要浪费钱买这个东西!”然后将柠檬水泼到地上,冲刷走灰尘,溅到她和他的脸上。
迪奥脑内只剩下一个想法,那就是杀了这个令人作呕、害她活活累死的男人,他挥着瘦弱的拳头冲了上去,却被达里奥一脚踹翻在地,又被发泄式地狠狠在脸上踩了几脚。
他鼻青脸肿,捂着肚子,蜷缩在冷冷的地面上,嗅着地上残留的柠檬水渍散发的清香。
至于她的葬礼,她的丈夫在她活着的时候疯狂地掠夺她,不愿为她花一毫厘的钱,更不用说为死人买一块碑或者一口棺材。
夜晚,达里奥和迪奥在乱葬岗挖了个坟,将她填了进去。迪奥将达里奥从她颈间扯下的十字架项链偷了回来,偷偷埋在她的身边,作她的随葬品。
回到家中,他听到隔壁邻居的房间传出婴儿的哭声,意识到她早上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她时日无多,没有用上的机会,于是想着多给孕妇一枚补充营养的鸡蛋,尽可能做最后一点善事,好让上帝给她的评估里多划一道勾。
这样就能上天堂吗?迪奥辗转反侧,他并不觉得是这样。
十二点的钟声敲响,沉闷地荡开余音,未能震清古老的浓雾。有人腐烂发臭着在泥土中死去,有人的房间爆发出第一声婴儿的哭声。只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伦敦东区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