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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

  •   #03

      那辆自行车,楼下阿伯帮她重新换了链条。没想到它只是装装样子,下坡时再度出状况。开学前一天,于夏一只膝盖涂满了红药水,风一吹,伤口像被撒了盐巴放到铁板上烧,滋滋地疼。

      “这样还怎么一个人去学校?”周荷眉头紧皱。光是报到也就算了,明天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没有别人可以拜托,她无奈拿起手机。

      透过妈妈的表情和语气,于夏猜测,电话那头,领导一定说了些不中听的话,最后妈妈挂掉电话,疲惫地叹了口气。

      “还好准了。”

      街道老领导退居二线,新来的领导不好说话,开不完的会,迎接不完的检查,端茶倒水处处小心,连她们这些年纪大的编外人员也不放过。坐在船舱中摇晃的一路,妈妈想起什么,便时不时地朝她说些什么。

      从请假扣工资说到柴米油盐涨价,仿佛这也应该归责于她。

      “你啊,就是嫌妈妈没得忙,和你说了不要再骑自行车,你偏不听,结果出事了吧?你一直在念书,不知道妈妈一个人养家的不容易,听社区服务中心的小郑说马上要辞掉一些人,这种时候我还请假,说不定这次就要失业了。”

      于夏一声不吭地听着。内疚和骨子里的顺从令她无法出言反驳什么。而安慰则是最无效的话语,历次经验证明,如果她说“不会这样糟糕的”或者“可以试着找其他工作”……妈妈一定会说她不知疾苦,更加大力度地描绘艰辛,伴随对她的指责。

      她当然知道妈妈的不容易,可以的话她希望自己不要出生在这个世界上,成为沉重的负担、迟早要爆炸的地|雷。可终究不是自己可以做的选择。

      于是只有静默无声,期盼妈妈说完,心情会好一点。

      对着闷葫芦说话无异于唱独角戏,终究索然无味,周荷唉声叹了口气,望着船舱的白色天花板,不再开腔了。

      **

      一路彼此无话,周荷的怨言也在沉默中慢慢消解,她转头问:“下船了去吃点什么,馄饨还是小笼包?”

      于夏原本低头发呆,闻言说:“都好。”

      无需刻意说明,母女俩默契地当作方才一切都没有发生。轮渡靠岸,周荷又遵照惯性成了无怨无悔的好母亲,她迅速站起,一手提编织袋,另只手扶住于夏,两人被裹进下船的洪流中。

      十一点之前要完成报到,两人就近随便吃了点包子,即便在饥肠辘辘的情况下也难以开口赞一句好吃。临走时周荷不慎打翻了桌上的白醋瓶,透明液体泼在编织袋上,手忙脚乱擦拭又不小心将拉链给拽断一半。似乎预示着这一天的不美妙。

      开学日的岱中人潮挤挤,到处都是家长和学生,提着行李箱、大小包,眼中跳跃着欣喜与兴奋。对岱山市民而言,进入岱中,等于一脚迈入重点大学的门。

      看墙上的高考光荣榜,省一二三名,都在这个学校哩。

      家长们边看边称赞,周荷本来是去3号楼缴学费的,此时被吸引着围过去。浸在这些声音中,她的愿望空前强烈,近乎祈祷地企盼着三年后于夏可以带着洋溢的微笑踏出这里。

      于夏一只脚伤了,另只脚跳了一路,膝盖碎了般疼。她坐在树荫下歇凉,脚边放着装行李的手提编织袋。

      到处是来往的家长和学生,不小心视线就会和谁对上。她低头,取出书包里的一本书,翻看起来。

      今天有风,似乎是夏天赠送给新生的开学礼物。阳光被树叶挤成大小圆形,扑落下来,光斑在文字间游走,大大小小,远远近近,忽然某一刻,它们全部被挡住。

      于夏抬起头。

      日光下落,有些迷眼。两个男生出现在她眼前。笑容像泼洒出来的光。

      陈西昀单手微抬,朝她打招呼:“嗨。”

      接着李松就“哇”一声感叹:“果然是你,你这么爱看书啊。”

      “也,也没有。”爱看书的女生似乎总与敏感纤细挂钩,于夏不想被人当成这样的类型。她慢慢将书盖上。

      “你的膝盖怎么了?”陈西昀问。走近了,空气中漂浮着一股醋酸味,他留意了下,没找到来源,倒是看见她膝盖上一大块红色药水。

      布料与伤口的摩擦会令伤情恶化,于夏今天只有将中裤裤脚卷上去,袒露着丑陋的膝盖,一路承受许多讶异目光,在这时却想要藏起来。

      于夏下意识将书移过去:“不小心摔跤了。”

      惨状无需描绘,透过未被书遮住的血肉模糊的伤口,就可以推测出来。李松忽然自告奋勇:“你军训那些东西还没领吧?我们去帮你弄。”

      于夏有些犹豫。

      “我们是通校生,不帮你也要去给老周打杂,”似乎看出她害怕添麻烦的心思,陈西昀轻扬了下唇,直接问,“你领条拿了吗?”

      他释放善意的同时也不忘给人搭好台阶,怪不得大家一致认为,和他聊天总是愉快的。于夏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妈妈回来了。

      缴费回执单要交给班主任,于夏先放在书包拉链层中。而军训服、住宿用品等,陈西昀和李松拿着领条就可以代取。后勤室在树坛这条路的尽头,两个男生步子很快,在阳光下说说笑笑,背影清隽又张扬。

      刚从缴费队伍挤过一遭,妈妈身上都是汗,她用派发的新生索引扇风,边感叹:“多亏有你这两个同学,帮了我们好大的忙。岱中的学生,素质就是好。”

      之后,清点完毕所有物品,陈西昀和李松大有“送佛送到西”的美好品质,帮她们拎到了女生203寝室门口。

      收拾东西他们派不上用场,也不大方便,于是就在门口道别。

      “谢谢你们。”于夏有说不出的感激,可是,词汇像是从脑子里漏完了似的,怎样措辞都不够自然恰当。

      她第一次这样讨厌自己的笨嘴拙舌。

      “不客气啊,都是同学,”李松一龇牙笑了,汗从额角流下来,一小包五月花纸巾从女生手中递出来,香香软软的,他接过愣了下,难得结巴,“不,不过你的脚这样跳是不是有点怪费力的。”

      陈西昀也拿到一张纸巾,擦掉脸上的汗,他想到什么:“我有根拐杖,明天给你带来吧,别嫌弃它旧就行。”

      于夏轻声问:“你怎么会有拐杖?”

      “他初中打篮球,被别人故意下黑手,踝骨折了。”李松说。

      这时有人路过,和她一样的高一女生,边走边喝一瓶阿萨姆奶茶,于夏敛眸想让路,却不想女生停下来,“咦”一声:“陈西昀,你怎么在这儿?”

      “哎你真的是大明星了哦,走到哪里都有人认识。”李松抬起一只手够到陈西昀肩上调侃,却见女生的脸色忽然难看起来。

      前后一百八十度的态度转变,只因转换了视线落脚点。女生盯着于夏,眼锋像刀子一样冷:“怎么是你?”

      额头磕到瓷砖的剧痛,被黑色水笔划乱的白色校服后背,沾在头发上、因静电洗不下来的彩色碎纸屑,莫名其妙湿掉的被单和丢失的学生证……构成了于夏关于江蓓蕾的深刻记忆。

      可同时,又有一张愤怒到扭曲的脸浮现在眼前,提醒她,这是她罪有应得。

      于夏条件反射般动了动嘴唇,想说对不起。

      察觉出气氛不对,陈西昀和李松互递了个眼神。谁也没想到的是,下一秒,江蓓蕾直接举起手中的奶茶,朝于夏砸了过去。

      距离太近,饶是陈西昀挡了下,没有盖子的塑料瓶还是泼出不少奶茶,“咚”一声掉在地上,棕褐色液体四溅。

      “过了吧?有什么事不能好好说?”陈西昀天生一副笑唇,可此刻,眉头微皱,声线却也有些冷。

      “行啊,好好说,”江蓓蕾冷笑,“陈西昀,你知道我爸爸是残疾人吧?为什么残疾的,因为我爸爸开车,看见她奶奶摔在地上,好心下去扶了一把,结果呢?她奶奶非说是我爸爸撞的!法院判我们家赔三万块。审判的时候,我爸爸原本以为法院会站在自己这边,结果并没有,他失魂落魄地去取钱,过马路的时候,就被车撞成了残疾。因为这个,他丢掉工作,我妈妈也和他离婚了。”

      “我和她好好说?”女生痛快地揭开所有疮疤,唇角划过一抹讥诮,忽而一敛,眼里有近乎怨毒的意味,“除非那个死老太婆死了!”

      四处都敞着门,外头的动静早就传到室内,附近几个寝室的学生和家长克制地在门口张望,影子幢幢地投在地上。

      周荷匆匆赶出来。

      江蓓蕾用同样的恨恨的眼光盯着她。

      周荷看清是谁,愤怒地回视。作为一个母亲,直到今天她也无法忘记女儿因受欺凌被迫转学时的揪心。

      于夏拉住她,轻轻摇了摇头。过去她很害怕被大家看着,连举手发言都不敢,恨不得藏在角落。此刻,站在风暴中心,无数目光探照灯一样落在她身上,情绪却好像麻木掉了,没有羞耻之类的反应。

      她对江蓓蕾说。

      “我奶奶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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