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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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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0年6月14日,法国巴黎沦陷。
第三帝国的坦克犹如死神的镰刀,果决而迅急地斩断着一个又一个国家的咽喉命脉,波兰、丹麦、挪威、荷兰、比利时、卢森堡,然后是法国,矛头所指之处,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但也就在此时,6月18日,法国投降派人物贝当代表政府发表对德投降的广播宣言的第二天,戴高乐将军在BBC广播电台上,发表了他著名的“六一八宣言”。
“这是最终的结局吗?我们的失败是否已成定局而无法挽救了呢?我对这些问题的回答是:不!……法国失掉了一场战斗,但并没有失掉正义的战争……法国抵抗的火焰不能熄灭,也绝不会熄灭……”
铿锵有力的言语如同一道惊天霹雳,划破了被战败后的绝望情绪所笼罩的欧洲,一时,民心亢奋,情绪激昂,斗志高涨,响应着将军的号召,无数地下抵抗组织如雨后春笋般在整片欧洲大陆上隐秘地成长、壮大起来……
真田弦一郎是在1938年到的罗马。
尽管为了生活方便,他特意取了个意大利人的名字——萨瓦诺·格罗,但因为日本人的面貌特征过于明显,平日里走在街上仍会不时招来探究的目光。
在这种时候,真田总会不由得暗暗责备自己身上那传承于祖父的四分之一日本血统,只有四分之一!
不过也多亏了日本和意大利同为轴心国,在就业和住房方面都没遇到太大问题,凭借他流利的意大利文和丰富的专业知识,真田顺利地在罗马大学谋求到法律学教授的职位。
日子本应是那般风平浪静地过下去,直到那个意料之中却又仍然令人惊愕万分的消息在收音机中响起——
——德国人对波兰发动战争!
紧接着,英法对德宣战,一切就像滚雪球一样愈滚愈大,一发不可收拾。
直到如今,全欧洲国土面积最大的法兰西,也任由德国的军队肆无忌惮地踏入他们的国境。
真田听着收音机里戴高乐将军激情高昂的宣言,斜倚在窗户旁,静静地吸着烟。从他的公寓可以望见奥斯蒂恩广场和更远处的特韦雷河,夜色阑珊,灯火辉煌,这座糅合了历史气息与现代感的城市被这璀璨的黑暗拥在怀里,不知疲惫,也不知就在同一片大陆上,有人正流离失所,正饱受屈辱,正同死亡搏斗,正为尊严而战!
真田默默掐灭了手中的烟,拿起电话,拨了一个号码。
“维特里教授吗?我是萨瓦诺……对,就是关于上次您向我提及的那件事……嗯,我想试试看,可以告诉我他们的下一次的活动地点吗?”
一天之后,晚上八点整,真田来到了一条破落巷子中的废弃车间门口,手中还攥着当天的报纸。
抬手扣门的刹那,他的手竟有一瞬,因激动而发抖。
激动并不适合真田,他属于那种即便上帝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依然能够面不改色的男人。
更何况,他之所以激动,并非缘于人们所理解的普遍原因,而是因为一个人,那个下午在咖啡馆遇见的,给他传递信息的蓝头发男孩。
一想到马上就能再见到他,真田竟然莫名地感到阵欢喜,这对于他而言,是种极不合常理的现象,非常不合理!
真田甩了甩头,正好此刻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黑暗中有道特属于枪支的金属光亮晃过他的眼睛,一个刻意压低的声音缓缓道:“您今晚用过晚餐了吗?”
“用了,抹了鹅肝酱的苏打饼和奶油烤鳕鱼。”真田沉声答道,心里止不住纳闷:究竟是谁想出的这么古怪的暗号?
缝开大了些,真田侧身闪进了屋内。昏暗的灯光下,他看见有着淡灰色卷发和碧蓝色眼镜的瘦高学者,德尔斯·维特里教授,正将手枪收进风衣内兜里,向他露出歉意的笑容。
“萨瓦诺教授,看在上帝的份上,请原谅我的无理,并允许我对您的到来致以最真诚的感激。”
真田点头,示意这老先生不用在意,并将目光扫向车间内部。
除去堆砌在墙角,覆满灰尘的废钢材料外,车间正中摆放着几台油印机和打字机,还有几张简陋的办公桌,桌上放了厚厚几摞杂志,还有几张未成稿的图纸。
“只有你一个人?”真田诧异地问道。
老教授略有些沙哑的声音回答道:“剩下的人都去剧院帮忙了。”
“剧院?”他的确听说今天马尔切洛剧院有演出,而歌剧是这文艺复兴的源起之国必不可少的娱乐节目,可有抵抗组织“帮忙”的演出,恐怕就不单单只是娱乐那么简单了。
然而维特里教授只是咳嗽了一声,避开了他疑惑的目光,真田便也识相地选择了沉默。
作为刚刚加入组织的底层成员,他还没有权利知晓高层机密,比如——谋杀。
对此,他表示完全理解,却也不可避免地感到点失落,或许也是因为,他没看到他想见的人。
老先生笑着拍了拍真田宽厚的肩膀,以示宽慰:“来,正好趁这个机会我给你介绍一下这里的工作。”他用干瘦的手指指了指油印机,“我们出版的杂志《真实》你也看过了,想不到吧?几十页的东西,从初稿到印刷,全是在这个小地方完成的。”说到这,教授捋了捋稀疏的灰白头发,露出丝得意的微笑。
真田随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杂志,当初就是因为在地铁站里捡到了这本名为《真实》的地下抵抗刊物,并因此结识了同在罗马大学执教的秘密地下抵抗组织成员,德尔斯·维特里教授,据说,教授在丹麦留学的儿子日前因参加了反法西斯游行,被党卫军抓获并送往集中营,至今生死未卜。
眼神黯了黯,真田将目光转向散在桌面的画稿上,还是潦草的铅笔稿,笔锋老练成熟,画面锐利而压抑,却又不失艺术感,颇有种含而不露,一针见血的味道。
“那是‘海洋’画的。”
“‘海洋’?”
“就是今天下午去找你的那个孩子,维维恩·德·奈威尔,组织代号‘海洋’。”
“他是法国贵族?”真田讶然,又有点恍然,那孩子身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浪漫、优雅与高贵,确实与影像书籍中描述的法兰西少年伯爵有几分神似。
然而维特里却略带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我是说,奈威尔在法国算个没落贵族,徒有其名,而且维维恩的父母又早逝,所以所谓‘贵族’,其实也就他一个人,初几年还辗转于各个社会福利系统中,漂泊到意大利,16岁成年后就干脆搬出来自己住了……说起来,他还是我们学校的学生哩,去年全额奖学金得主里有他的,记得吗?”
真田在记人方面出奇地迟钝,只好尴尬地佯装思索了下,含糊地点了点头。
幸好维特里也没追问,两个人又向车间里面走了走,老教授向真田介绍着整部杂志的出版流程,并拿出人员名单向他讲述每个人的分工。
真田没有想到一个简单的地下抵抗组织竟然会有如此复杂的分化,维特里注意到他的神色,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别担心,你刚来,主要负责资金援助和杂志排版……”
“不。”真田意识到维特里误会了他的意思,坚定地否决道,“教授您明白的,我来这就不是为了苟且偷安,正如我之前向您提及的,我对自己的枪法很有自信。”
“这个……”老先生有些为难地捋了下灰发,“算了,这种事也不是我一个人就能做得了主的,等下次我把你正式介绍给大伙,再作定夺吧。不过,萨瓦诺。”老人凝视着旁边的年轻人,碧蓝的眼睛透出深沉而锐利的光彩,“我很高兴你愿意接受我的邀请,但请铭记,此刻我们所做的事不单单为了某个人或某个民族,而是为了全人类,是为了这个世界的正义,与未来。”
“……嗯。”真田郑重地点了点头。
直到真田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维特里教授才轻声叹了口气,仔细关好门,回身向虚无的阴暗问道:“怎么样,西蒙?”
“嗯,不错的样子。”一个人影自墙角的废钢材堆里踱出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白衬衫配米色长裤,黑色的卷发下是双猫眼石般青绿色的眼睛,嘴里叼着根没点着的烟,标准的意大利大男孩模样。
西蒙撇了撇嘴角,露出个有几分邪气的笑容:“作为组织的情报员,我想就先让这位自称‘枪法很好’的先生帮忙跑跑腿吧。”
“怎么,你不满意?”
“他……”男孩将烟夹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间,微眯起漂亮的绿眼睛,一副故作深沉的样子。
当然,维特里知道他并非“故作”,西蒙作为组织的创始也是核心人物之一,做的一直是枪口抵在太阳穴上的工作,而他凭借的,除了运气和体魄,更多的是那份与生俱来的机智、灵敏,与城府。
“他太单纯了。”过了会,西蒙才闷闷地甩了这么一句。
老教授微微一笑,没搭腔,反将视线转向车间墙壁上靠天花板处开的一个天窗,月光穿过窗户上铁栏杆间的缝隙倾泻进屋里,在满是灰尘的地上映出一个个青白色的矩形。
“奈威尔是不是也该回来了?”
听老人这么说,西蒙也不禁抬头看着天窗,狭小的方框里,广袤的天穹似乎瞬间逼仄了许多。
此刻,就在同一片天空下,正有硝烟在蔓延,鲜血在流淌,生命在消逝!
“教授。”
维特里转过身,用慈蔼而宁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这成熟干练却仍然年轻的孩子。
西蒙不自然地用手背擦了擦鼻子,碧绿的眼睛澄亮有如成色最高的宝石,里面燃着两簇火,透着些愤愤、郁郁。
“我们不能偏安在意大利,墨索里尼充其量只是个配角,我们真正的敌人,在德国。”
“呵呵,说得棒极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把两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地板上一块石砖被掀开,从下面钻出个笑盈盈的少年。
“奈威尔!”“维维尔!”
两声压低了声音的惊呼同时响起。
“感谢上帝,你没事!”老教授长叹一声,眼睛里闪烁的光芒让人以为他差点哭出来。
维维尔无奈地耸耸肩:“西蒙你能不能先把我拉上去,刚才跑了很久,这石板又重得吓死人,我现在是半分力气都使不出来啦。”
西蒙苦笑着抓了抓那头黑色卷发,走上前去:“我说,你还真是个没有紧张感的家伙。”
“彼此彼此。”少年借力一撑,跳上了地,顺手掸了掸身上的灰尘。
“顺利吗?”
“还行吧。”月长石般的眼睛眨了眨,流转出狡黠的光芒,“五个里面干掉了三个,其中有一个是上尉,还重伤了个军士长。”
“维维尔,我真为你自豪。”西蒙激动地拍了拍少年的肩膀,却将他拍了个踉跄,“你受伤了?!”
维维尔不在乎地摆摆手:“被颗还击的子弹擦了下,说起来这次任务的成功,还多亏了你这个情报员的准确情报,连这群法西斯鬼子什么时候看戏都摸得清清楚楚。”
大男孩不好意思地又搓了搓鼻头,露出个很方才义愤填膺的模样完全不同的腼腆神情。
“也多靠了你这王牌狙击手。”
一旁的维特里教授静静看着两个年轻人佯装客套地寒暄,组织里的人对出任务和迎接完成任务归来的人已经是司空见惯,互相谈笑风生,尽管大家心里都清楚,指不定哪次见面便是诀别。
“对了,方才西蒙说的事,我觉得有道理。意大利的军事武装力量并不强,即便宣战也很难有多大的功绩,我们在这里继续活动也起不了多少实际作用。”
西蒙也敛起笑容,严肃地说:“的确,如果真想反抗,为祖国为世界而战,单徘徊在意大利是绝对不行的,最好……”
“法国。”一直默不作声的老教授插道。
维维尔点点头:“不错。现在法国虽然沦陷,但法国人民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默默抵抗,我们在那里应该能找到许多同伴。”
“嗯,的确可行……”青年用食指抵着下颌,微微沉吟,“可怎么进去是个麻烦,现在出入法国的各个关卡应该都被党卫军控制着吧?”
“这点不用操心。”维维尔稍稍歪头,露出个狡黠的笑容,“我暗地里打探过,那边的抵抗小组有地下逃往网络,我们可以反过来利用这个网络……”
“你的意思是,扮装成他们送出去的人混进去?”西蒙眼睛一亮,“这样一来不仅可以掩蔽行踪,还能使他们的逃亡网络更不容易被人发现!维维尔,你真是个聪明的家伙!”
少年弯起眼睛,月光落到里面,亮盈盈一片。
“好,那我和弗朗西斯他们再商量商量,争取下次组织会议时就把它拿到台面上来。”
意大利男孩握紧的拳头止不住地颤抖,他在兴奋,兴奋得他全身的血液都如火山的岩浆般沸腾!
维特里教授垂下眼睛,心底掠过丝黯然——是什么把这群年轻的孩子逼上了不得不用枪支与弹药来寻求正义与梦想的道路?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西莫原本不是意大利人,他的祖国是捷克·斯洛伐克,一个现在已经不存在了的国家。
在那罪名昭著的慕尼黑会议召开前夕,西莫的父母托了关系把唯一的儿子送到这个与当时看来不可一世的德国有着同盟关系的国家,期望“盟约”二字能成为他们骨肉的防弹衣。
自此,一家血亲,天各一方。
而这样的人,比这惨上数百倍数千倍数万倍的人,在这片土地上,这片天空下,还有太多、太多、太多……
天色转淡,眼见着就要亮了。
西蒙匆匆忙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他要趁天亮前赶紧回到他监护人的住所去。
维维尔也准备收拾收拾回公寓去。
老人抬头仰望着天窗里一小方块的天空,淡淡的灰蓝色,透出种说不清的沧桑、压抑,和哀伤。
“呐,幸村。”教授突然沙哑地,用有些蹩脚的日文唤道。
正整理散落在桌上的画纸的少年不易察觉地震了一下,随即苦笑浮上眉梢:“教授,不是说平时不要喊那个名字吗?”
老人回过头来凝望着这个比他小上近50岁的男孩,碧蓝的眼睛里依然带着慈祥的笑,却笑得有些悲伤:“我虽然名义上是你的法律监护人,可我明白,很多事你有你的主张,你不小了,而我,也老了。”
“只是,不管怎么说,日本也算得上你半个故乡……”
“教授。”被称作“幸村”的少年冷声截断了老人的话,语气生硬得几乎蛮横,半响,才悠悠叹了口气,将目光一同投向头顶那一小方愈发发白的天穹,“教授,我抵抗的不是一种统治或思想,我反对的是那种践踏他人尊严与生命的暴行,而凡是犯下这种暴行的,是祖国也好亲人也罢,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其对立面的,这是我的信仰。”
维特里教授愣了一下,忽又绽开笑容,初升的太阳将它温暖的光芒撒进屋里,陷进老人额头眼角深深的皱纹里。
“对了,昨天下午你去见的那个日本模样的小伙子,西蒙同意他入伙了。”
“哦。”幸村不冷不淡地答了句。
“你觉得他怎么样?”
“他……”少年蹙了下眉毛,转瞬又舒展成个愉悦的弧度,“他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