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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三、昭德春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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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故乡远,烟锁九重城。
穿过城东的昌仪门,箭楼高耸魁伟落下巨大暗影,檐铃在风中送来徐徐清音,置身于阔别三年的汴梁城,焱秋竟有了姮女重入人间的沧桑。
自从颖江弃船登岸,焱秋便一路乘肩舆前行,殷澈在神龙校尉的簇拥下策马疾驰,直到汴梁城外才改乘十六人肩行的朱红龙撵。龙旗旌幡招展,仪仗长蛇逶迤,她的肩舆亦列在其中,虽然降了颜色撤去冗饰,但规制仍旧大大的逾越,又紧随着龙撵,众口悠悠,如何能平?伫足之际,推拒的话还未出口便被殷澈挡了回去,“你怕一个人寂寞,想与朕同撵也无不可,四和…”,一片静寂之中,他刻意压低的声音却如钟罄沉响,送行的几位近臣自然听得真切,或左右顾眄或垂首沉思恍若未闻,只有焱秋尴尬至极,索性提了裙裾欠身上轿。
青白幕围裹起的一方天地,并不逼仄,却也滞闷的迫人,进了汴梁反而更加无趣,绛色步障一路伸到皇宫的正天门,挡住了密密匝匝的人群,亦遮住了焱秋好奇的眼,只余下轩窗紧闭的高楼,卷檐灰瓦,悬廊清冷,连春燕都不敢停留,天家威仪,莫不如此。
正天门前伏了一地跪迎的人群,仪仗却未作停留,伴着山呼万岁的回响,朱漆龙撵直入皇宸,常服玉冠的高官贵戚满脸失望,马蹄踏起的暗尘中,一乘青白肩舆紧随御驾稳稳移过,几丝轻慢,几许张扬,这样的旁若无人,惊呆了无数双眼睛。
穿过长长的永巷,焱秋的肩舆径直停在了一处宫苑之外。
站在轩敞的宫门口,莹润如玉的青璁石墁地,日暖生温,轻薄丝履透过融融春意,宫门两侧八字摆开的琉璃五彩影壁鳞光刺目,直晃得焱秋眇了双目,素袂遮眼,举袖间的仪态翩迁怔愣了一地的宫人。
刹那的寂静,被奔过来的细碎脚步声打破,绛紫身影在他身前伏身叩拜,声音透着年轻,“昭德宫首领内监陆双福,率宫人恭迎新主。”
“不必这样隆重,快叫大家都起来。”焱秋展袖一挥,脸上带着温笑。
双福忙起身示意宫人退下,随即躬身站到甬道侧缘,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浮在脸上,语气甚是恭和,“主子一路辛苦了,奴才们掐着时辰备下的西山白露,正好入口。”说完,素白罗帕罩了袖口,请她搭扶。
这样细致入微的体贴却叫焱秋心里一皱,不由微拢了双眉。她斜睇着身侧的绛紫衣袖,清声道:“这里既然由你掌领,有两件事需得记住,我自己能做的事不需别人假手,另外,我当不起你一口一个主子的唤着,往后也不想再听到这两个字,可明白了?”
她话声已落而余音不绝,四壁高墙带起的回响徒增了三分矜傲与疏离。双福不过二十岁上下的年纪,就做了一宫掌监,必是有些心机与世故的,可惜她不是这宫中的妃,带不来他想要的富贵与荣华,虽不用他来百般讨好,亦不许他轻看了去,彼此各安天命罢了。
焱秋自顾前行,将他抛在身后,袖底生风,带起罗带飘飞环佩琮琮。站在昭德门内的青阶上,她举目四顾,建于高台上的正殿,重檐飞翘,明瓦煌煌,蹲脊兽一路排到檐顶,汉白玉丹陛浮刻云中游龙,两侧的廊庑直通后院,廊上的描金山水彩绘看似随意,却恰好化解了昭德殿的隆重气氛,整个宫苑气势庄重大气却并不压人,这样的规制不像后妃的燕居之所,她放安了心一路走进去。
双福无声的跟在身后,谨慎陪着笑,“小--姐,是否先在正殿升座?…。”
“不必了,”焱秋停了脚步,余光中见他脸上的笑意蓦然收紧,遂缓了声音问道:“怎么不见流波,不是已经到了吗?”
原以为是怪他多事,听到这样的发问双福才松懈了面色,垂首恭顺答道:“流波姑娘手持四和总管的腰牌,奴才也没敢多问,只知道是去瞧个人,有青子跟随着您尽管安心。”他偷眼瞧见焱秋鬓丝微乱,脸上带些倦意,忙说道:“小姐还是先到后殿歇息吧,午膳就要齐备了。”
焱秋点头,随他来到后院的养德殿。
殿前两株百来岁的银杏才吐嫩芽,密布的枝杈遮了大半春阳,空旷的寝殿瑎石墁地,罗帷低垂,即使是高阔的菱窗大敞,也显得杳深幽寂,春日迟迟。
凭窗的桐木案上摆着焱秋常翻的书,连书签都插在原处,殿脚硕大的狻猊金兽细细浮起青烟,安神固心的白檀闻得惯了,清冽的木香气叫人心底生出静来,流波这样的巧心安排,让她少了易地为家的陌生,添了游人归乡的亲切。
手中西山白露香气正浓,她轻啜了几口,馥郁茶香勾起浓浓倦意,亦让她生出现世安好处处为家的松适。卸去肩背上的僵硬,焱秋斜靠着椅背把玩手中茶盏,羊脂白玉色至纯,雕工尤其精致,轻薄得仿佛触手即碎,她由衷的一声轻赞:“皇宫之中果然气度不凡,这样好的茶盏真怕失手打破了呢。”
“怪了,昨日流波姑娘也这么说来着,不愧是多年的主仆。”双福一双细眼暗暗打探着焱秋的面色,白皙的脸上仍旧拘着谨慎。
焱秋抬眉一笑,“这丫头,背地里竟这样编排我,回来了看不捶她一顿。”
“那奴才可得替流波叫屈了,打昨日进了昭德她就没闲过一刻,吃什么茶,用什么香,凡此种种,逐一经手过目,连四和总管都夸她心细,陪着忙到后半夜,宫里热闹的跟节似的…,哎呦,瞧我这张嘴,您还是罚奴才吧!”双福抬手在嘴上一拍,才漫出的笑僵在面皮上,滑稽得如同挂着面具,令人忍俊不禁。
焱秋扑哧一笑,到底还是松了心底的芥蒂,语气虽然带着不满,脸色却温煦如春,“那就该连四和一起罚,这些东西哪是我们能随便用的,他不加制止,还着力帮衬着,乱了规矩不说,倒显得我品性难缠。”
难得她神情惬意,语气舒缓,佟海看得眼底生花也来了精神:“瞧您说的,住进了昭德宫,便是天大的规矩也奈何不了您哪!”
焱秋面色微变,宽袖遮了玉盏送到唇边,故作随意的问道:“这后宫之中,难道昭德还殊有不同吗?”
双福摇了摇头,轻笑道:“后宫离昭德还远着呢!”
焱秋咽下一口茶,余味清苦逼出脑中清明爽利,刚才的一惊,掌中已经有细汗沁出,玉盏在手中滑得捏不稳,她正要放下,就听双福语带得色滔滔不绝:“帝宸之大殿阁楼台何止万千,却是以天家的长兴宫为中心,前朝在南,后宫与御苑占了北面的半壁宫城,属皇后的永春宫距长兴最近,却也隔着银水河,所谓天地有别…”
既然昭德与后宫并无瓜葛,她也无心去探听其他,见双福说得眉飞色舞,焱秋只当是听典故,悠然一笑道:“什么天地有别,我看是银汉迢迢,恐怕是织女望眼欲穿吧!”
“是天地有别,还是银汉迢迢,只要您明白皇上的心意就好,”他话中透着玄妙,语气颇为怪异,焱秋听得一愣,未及细想就听双福凑上脸来说道:“昭德与嘉贤一东一西毗邻长兴,连廊角门暗通款曲,夜深人静,连金漏中的水声都缠响在一处,多少嫔妃熬损朱颜,咬碎银牙都求不来的隆宠,…”
看着眼前一对薄唇翕张,焱秋再听不进一个字,蓦然一声脆响,终于叫他住了口。
玉盏落地碎成几片,触目得如同残落的玉兰瓣,几点茶汁溅到鞋上,淡粉的芙蓉花衰了颜色。
焱秋缓缓站起,眼中恨意升腾,手指着跪地惊恐无措的双福,用尽气力从口中挤出几个字,“你--给我滚出去!”,他闻言连连伏身以头触地,恸哭哀号:“奴才多嘴,小姐息怒,奴才知错了,小姐…”
嘭嘭如捣的磕头声,听来如同返潮的牛皮哑鼓,响在地上,撞到心口,“不要再磕了!”一声低喝之后是如海的沉寂,焱秋抚住胸口,平静的声音在深殿中回响:“你如何错了?不过是说了实话,我还要多谢你的有心提醒呢!”
双福大骇之余,悔恨交加,四和千叮万嘱的话,他见了新贵就抛诸脑后,叫他谨言慎行,怎么却似中了魔?本以为是送他扶摇的青云,不想却是收他性命的毒蛊,心中惟有哀叹--祸从口中生!
他望着眼前的素白裙角,口中诺诺不知如何作答,怯怯抬眼,却只窥到她素手紧紧攥着罗帕,耳中冷语激人:“你是这里的人,该要我走才是。”
焱秋提了裙裾便走,不妨一脚踩在碎玉上,足底的刺痛传来自虐式的快意,咬了牙硬撑着走了几步,就被连滚带爬赶过来的双福挡住去路,墨色瑎石上几片血印赫然入目,宫人吓得脸色惨白长跪在殿门口,双福汗如雨下,声音尖得刺耳,“快--快传太医啊!”
焱秋手扶着雕花隔扇,额上也沁出了冷汗,却连声轻喝:“都让开,都给我--让开。”轻颤的尾音泄漏了她心底的脆弱,几滴清泪坠在地上似琉璃晶莹,刺得脑中清明如洗--她出不去,亦无处可去!
殷澈弃了汴水从颖江择陆路入京,其中的避忌焱秋如何不明白,汴水流,流到心底皆是愁,愁在天尽头?
本以为彼此都有心搁置旧事,他不再气势凌人,她亦不会冷语相激,只要安弟顺利返京,过往种种她都可以按下不计,便是置女子清誉不顾,也随了他的意--暂居皇宸。反正这一生便是这样了,通敌叛国的佞臣家小,便是颜色倾城又如何?昔日觅得良人的佳愿,早随铅华而逝。
然而,她的步步退让却换来了惹人猜妒的暧昧不清,明目昭彰的收入禁脔,她欲与虎谋皮,没想到殷澈之狠甚于虎豹豺狼,便是饕餮亦不如他的胃口,整个天下皆匍匐在他脚下,驯服一个女子怎须费那许多周折?
可是,他想就这样硬拔去她的刺,斩去她的棘,又怎会如此便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