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二、 溪园风起(3) ...

  •   殷澈缓缓从往事中抽回思绪,举起小几上的青瓷盏,轻啜了一口,青翠醇香的龙凤团,入喉带起一阵舒畅,却有一丝苦涩绕在舌尖,挥之不去,余光中,见外面绀青色人影一晃,敛眉沉声问道:“四和,什么事?”
      人影沉身来到近前,语中透着喜色,“皇上,扬州名医葛川已经找到了,正在外面候着。”
      “快宣他进来,”殷澈眼中明光一现,语气中夹带了一丝少见的急色,四和不禁心中纳罕。
      自进了扬州,殷澈已经数次失了往日的沉稳。前夜溪园门口,他屡屡遣人催问,今日焱秋榻前,呵斥御医无能,又现了焦急神色。便是往日为国事忧心,也不曾见他这样的乱了方寸。沉稳冷酷的铁面君王,在扬州城外,却有了近乡情怯的踌躇,战不是,和不成,小小扬州竟成了梁军的梦魇,束手缚脚,莫能奈何。幸好吴安泰知难而退,献了城池,否则还不知要围到何年何月?这女子,到底是如何乱了皇上的心?
      四和如何明白,于国家,他是君主,自可以使出雷厉手段,可以冷漠无情,可以豪怒滔天,更可以生杀予夺,于焱秋,他只是个男人,再多的手段也挡不住真心的流露,堪堪被除去伪装打回原形。
      葛川踉跄着伏身下跪,一袭缥色外袍,仿佛在泥水中滚过,发髻以青巾束于头顶,鬓丝凌乱,一身的狼狈难堪,请安的话还未出口,已经涕泪横流。
      殷澈脸色不由一寒,他性格硬似金刚,冷若玄铁,最见不得男子哭泣, “不过是叫你来诊病,又不是要你的命,怎么这般婆婆妈妈?”
      葛川忙收起哭音,形容凄惨的喏喏道:“小人一定尽力诊治,只求皇上开恩,放过葛某家人。”行医半生,救命无数,才算得了个名医的虚名,没想到却天降这样的横祸,这一声喝,更叫他魂魄出窍七分,如何不怕?饶是金刚罗汉,在殷澈面前都要矮了三分,他一介文生,怎能抵得住一对冷眸的迫视。
      听他这样说,殷澈心中暗骂道,这个付良,逼人就范尽使些绝情手段,两军对阵、攻城掠地,都会使些计谋,怎么拿个人就这么直来直去,不懂得人情世故。
      他稍稍松了神色,声音仍旧僵冷,“你知道护着家人就好,使出你的手段来,替里面的人好好诊治,若是安然无恙的醒转过来,朕保你后半生衣食无忧。”说罢,使了个眼色,四和随即引着葛川来到焱秋榻前。
      罗帐覆下,轻烟笼起,四和颤着手覆在焱秋腕上,眼帘垂下,沉吟许久,才试探着问道,“可否探看一下面色?”
      不妨殷澈在他身后出声,“掀了帘,让他看。”
      流波轻轻卷起纱帘,帐中白檀幽香缓缓漫出,葛川怯怯抬了眼望去,里面的人青丝缠绕堆在枕畔,肌肤莹白与瓷枕竞辉,素绸衣,红绫被,落入眼中一派安详甜美。
      他从未见过病中人有这样的容色,也未曾见过梦中人似这般动人,不由贪看了几眼,听到四和一声轻咳,才慌忙收回目光。
      转过身,对殷澈躬身说道:“皇上,姑娘的脉象与面色都无异样,只是睡得香甜了些…”话未说完,就觉得面上被凌厉目光恨恨摄住,他强抑住惧色,抬头朗声道,“在下倒是有让姑娘醒来的法子。”
      “哦,你说来看看,”殷澈语中波澜不兴,仿佛并不信他。
      “在下祖辈皆以行医为生,尤擅针灸,不需多,只要三针,就可以让姑娘转醒。”说起他的手艺,葛川倒忘了害怕,颇有些自负。
      “你有几成把握?”殷澈剑眉一展,探过来的目光尽是犹疑。
      “十成。”
      “好,你便施针吧,”
      一个语声笃定,一个声音决断,不过是要她醒来,怎会这样难?
      “皇上,要不要宣御医来与他商榷?”四和轻声提醒。
      殷澈略想了想,一口回绝,“不必,三针而已,料也害不了焱秋的命,不过…”他眼光冷睃过去,吓得葛川一颤,“三针之上,悬着你一家老小的性命,你好好的用心施针。”

      看着里面忙碌的身影,殷澈手中渐有细汗沁出,他只怕又是一场空,耳边听到四和低传,“皇上,辅国将军郑显隆求见,”才要举手挥退,又想起议和的大事,招手示意放人进来。
      显隆穿厅而入,明光铠熠熠生光,卸了头盔,一秉青玉簪绾住发髻,眉目俊朗,神色疏淡,并没有武将的凛然霸气,却仿佛是身经百战的气定神闲,他从军中直奔而来,没料到是在内寝晋见,忙放轻了脚步,行礼后站在一侧,目不斜视,沉声回话。
      一问一答之中,殷澈脸上渐渐透出了满意神色,孟璟果然识相,这样的认输服软,却叫他更加低看,此时休战于大梁已是大大有利,吴越已如囊中之物,无需挂心,北晋又生异动,才是心腹之患。忽然听到流波一声低叫,“醒了,终于醒来了!”,他身子一动就要起身,却又恢复如常,示意显隆继续。直到议定大事,才几步跨进六幅长屏,秀色入眼,柔情油然而起,眼中颜色化作春水无边。
      焱秋倚着软垫靠坐在雕花床栏旁,长发松松绾起,在一侧垂下发尾,脸色虽然苍白,却不似昨晚的激愤,忽然眼前一暗,知道是殷澈靠近,侧过脸,只手推开了流波送上的燕窝粥,他抬眸一瞬,四和忙强拽着流波退了下去。
      “你要杀我,或要自裁,须得有力气才好行动,怎么不吃饭?”焱秋醒来,他心情大好,神色难得的轻松惬意,见她不理不睬,温言说道:“我找你,不过是要带你回汴梁,你又何必剑拔弩张,抵死相抗呢?”
      “我也不过是要找个地方,清清静静的度日,你为何又要苦苦相逼?”焱秋冷冷出声讽他。
      听到清清静静四个字,殷澈心火陡然腾起,声音一沉,“好个清清静静,我来问你,初到吴越,你是如何清静度日的?下至地痞无赖,上至一国之君,他们可曾让你清静一日?你当孟璟小儿如何肯放你扬州自在,不过是我一刃明刀,段作两截,吓破了他的胆,你方有清静可享…”
      他瞠目而视,冷眼瞧见她下唇轻颤,腮上清泪溅下红绫被,洇出一片暗红,心中大大不忍,哑声劝道:“这样的乱世,好东西总是有太多人觊觎,权力如是,红颜亦如是,幸好我还护得住你…”
      想到焱秋的遭遇,他心中如置热锅,翻滚煎熬,深深懊恼。他纵然有力看护,却护得了命,护不得运,眼睁睁看她零落天涯,却只有等待和忍耐。等待他执掌皇权,忍耐相思苦涩。
      焱秋一声冷笑,“想不到我的命,竟然要顾家的仇人来保下,还不如建邺宫中一命呜呼,也好过今日受辱于你。”
      只听哐啷一声,银屏轰然倒地,殷澈勃然之际,竟举拳泻愤,望着焱秋眼中难以融化的冰寒,他灰心绝望,三年执着的守望,竟然换来这样的不屑与漠然,他伸手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函,掷于焱秋身前,黑寒着脸怒道,“要死,你就该与扬州共存亡,现下恐怕已经失了机会,回不回汴梁由不得你,看罢信,你再决定,是高高兴兴随我回去,还是--我绑了你回去。”说罢,甩袖坐到了远处的榻上。
      焱秋捡起信,本想撕个粉碎,不经意“阿姐亲启”四个字入眼,蓦然停住了手,她举袖拭了眼中余泪,竟真是顾安的字,仍旧是被她讪笑的“虫体”--形似虫爬自成一体,力道却遒劲了许多,笑着复流下泪来。
      三年生死茫茫,隔空相望,尺素传书不过是昔日痴妄,这封信已经是今生最大的奢望。她颤着手展开信笺,墨香扑面,涌出的泪又花了笑眼。
      阿姐:
      酷夏一别,已逾九月,我一切安好,勿以为念!你在京中独自支撑,务必保重!
      樊城虽是边境,但西蜀国势羸弱,我又以牧马为职,实不必有征战的担忧。这里地势高阔,山脉连绵,自是迥异于洛阳城的奢华热闹,初来时,夜夜愁梦,时时哀叹,每日靠烈酒陪伴,几欲沉沦。这些日子,我大段时间与军马为伴,进山牧马,或谷中逐风对月自语,或凭高远眺大声呼号,寂寞中,少年锐意消磨,感慨时,家恨离愁淡去,更兼这里民风淳朴爽朗,我虽带罪之身,但行动倒比在家时自由许多,如今也结交了几个好友,充军生活颇有些滋味。
      阿姐,都说西塞朔风凌厉,我却要感谢这里,看着山尖皑皑白雪,听着谷中啸啸疾风,顾安重拾往日夙愿。你亦不要过于执着,家仇国恨,也许并不是你我眼中的真实,相见之日再慢慢叙谈。
      殷大哥带来你安好的消息,我亦心满意足,想来可笑,昔日好友,因家国之变怒目以对,如今,二人竟又能月下对酌大醉方归,可叹,命运弄人!他是性情中人,重信守诺,你有他守护,我亦可以安心在此。
      放心,安弟已经长大,归期不远!
      弟安

      一页薄纸,焱秋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不妨殷澈冷冷开口,“再要翻看,纸就破了。”
      焱秋抬眸看去,他脸色仍旧黑肃,眼中的怒气却去了八分,不由放缓了语气,“多谢你看顾安弟。”
      “哼!不必,你不觉得受辱便是我的造化。”殷澈也不看她,心头仍有余怒。“你们一胎所生,不过只差了几个时辰,性格却大相径庭,如此的冷肠冷心,不尽人情,枉为长姊,顾安亦比你通透豁达…”。
      “他何时归来?”焱秋不以为意,连声追问。
      “现在应该在路上,回汴梁的事…”
      “不必考虑,我随你回去。”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