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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四、汴梁月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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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一场鏖战后的默契,狼烟散尽,胜负未分,对垒双方各自退回了原点,喘息,疗伤,蓄势待发。
长兴与昭德,一道高墙隔开的两重宫阙,夕阳里檐影相累,微风过花落邻院,暮鼓晨钟的回响中早复了往日的宁静清和,长相依守。
殷澈与焱秋,也在僵持之中,消了怒,平了怨,怎么剪得断千丝万缕的爱恨情缠,更理不清前世今生的瓜葛牵绊。他们互有需索,不过是心愿不同胃口有别罢了,又怎能各自抛开?
殷澈的恩赏源源不断地送进了昭德宫,相较于武人的粗陋,他送的东西显然花了一番心思。一卷书,几方砚,又或是未琢的古玉,不再刻意的招摇,只以寻常的布帛裹了送到焱秋跟前,她却知道,书是存世的孤版,砚是端砚中的极品猫儿眼,点点头一一收下,恭顺温良仿佛真的去了傲骨,拔了棘刺,唯有空殿中满目琳琅如弃物一般堆积如山,昭示她从未驯服的心。殷澈如何不知道,东西仍旧是送,眼神却渐渐转冷,铁掌曲握成拳,与时间竞赛,耗的只是耐心。
这样诡异的气氛,一眼望去如瀚海无澜,海面下的暗潮奔涌却令宫人紧紧提着精神,阴云聚散只在一夕之间。
……
用过午膳,焱秋绕着宫内的廊庑信步而行,手上常翻的一卷围棋残谱,页脚都磨得起了毛,依旧爱不释手。想着清晨的事,捋着书页的手松了力道,哗啦啦,不知跳到了哪一章难解的残局。
本是早朝的时间,多日不见的殷澈直入养德殿,内监宫女形同虚设,连声通传都没有。锦幄深处,绣帷层层卷起,飘袅的幽香中露出焱秋惊诧的脸,她素衾宽衫未除,身形袅娜窈窕有致,云髻蓬松斜绾,淡蛾朱唇春睡未足,人间的千般诱惑惟有此番最蚀魂。毒蛊本无心,嗅者自沉沦。
宫人踩着细碎的脚步退到内寝之外,殷澈定定站着淡笑不语,背后交握的铁拳捏皱了信函一叠。
焱秋自顾披上外袍,凤眸低垂落下长睫暗影,遮住了熠动的针芒,“难道是有贼人闯入皇宫,急得竟等不急我梳洗更衣。”殷澈笑语刺人,“就要这样才好,闺房本色果然摧魂夺魄,”见她长眉倒立,多日来精心描摹仿佛温顺无害的脸谱就要卸下,一句话戾气化祥和。
“顾安人在洛都,三日后抵京。”
原是她操控着他的喜怒,如今却倒过来,他反牵着她的笑泪,怎不快活若狂。焱秋喜极而泣,却绽出笑意温婉,仿佛芙蓉凝露,看痴了殷澈含情的眼。
长兴和昭德两宫密布的阴云,总算散了个干净,连刚刚能下地的双福都透着喜气。
廊上五色斑斓的彩画,山有秀色水带娇容,连明灿灿的描金祥云纹都不再蛰目,焱秋扬了脸看得泪湿双睫,想到亲人团圆在即,喜色才入眼,愁心上黛眉。姨母病居长安,虽然传来的消息都是太平无事,却是为了她被远逐在外,相会无期。
茫然之中,手上一空,流波的笑脸直直探到面前。
“死丫头,做什么不声不响的站到人面前?”焱秋明眸半嗔,抓过她的人一顿搔痒。
流波一面躲一面喘一面笑,“是你自己心不在焉,我喊了几下都不理,还以为你入了定呢!”
焱秋余光中见到青子怯怯站着才停了手,轻喘着抚了抚微松的鬓角,垂坠于耳际的明珠仍旧跳荡不已,华彩斑斓,“这样的没上没下,看把青子都教坏了。”
流波揽过青子,压低了声音,“青子才进的宫,没染上这里头乌七八糟的东西,同咱们在一起才是近朱者赤,她欢喜还不及呢。”
“是呀,小姐,我喜欢流波姐姐教我的话,”青子圆圆的脸上,一对酒窝笑意盈盈,天然的质朴无华惹人怜爱。才过了十三岁的年纪便入宫为奴,漫漫一生最绮丽的岁月却要埋没在这高墙之内,焱秋不由替她心酸。
流波仿佛看透了她的心事,“小姐又要悲天悯人了,你认了她作妹子,将来替她好好配个人家,还有什么可愁的呢?哎呀,将军英武,文生儒雅,要选也得赶早,免得挑来挑去误了好事。”
青子越品越不对味,听到后面,早红了脸,追着流波不肯放手,好一阵笑闹,焱秋的心也被这畅快淋漓的欢声抛得高高的,恍如熏然的春日,生机勃勃。
“小姐,”好容易停了打闹,流波才想起了正经事,长长吐出一口气,故作神秘道:“御苑里可藏着一样好东西,保准是你想不到的!”
看着频频点头称是的青子,焱秋心中暗笑,这两人换汤不换药的伎俩,屡次碰壁却越挫越勇,当丫头真是屈了才,就是做个说客也绝对不辱使命,她仍是摆出不耐的神色婉拒道:“大日头的,什么好东西也比不过殿内清静,你们去玩吧,别扰了我的午睡。”说着提了裙裾便要返回养德殿。
流波一把挽住她的手,对青子眨眨眼,“快拿出来。”
拳头大的小包送到眼前,细绢手帕的四角掀开,竟是鲜嫩欲滴的樱桃,看得焱秋一愣,随手捡了一颗沉声吟道:“樱桃落尽梨花开,咱们离开扬州的时候梨花正盛,想不到这里的樱桃却仍在季节。”
她脑中飘起玉梨如雪,却现出一个气宇清华的飒飒男子,瞬即碎落如英。
“你整日自困在这昭德宫里,哪里知道外面的热闹!御苑里的樱桃又大又红,咱们摘些回来,就当是玩儿了,再迟些误得何止是樱桃,连梨花的影儿都留不得了,再说有你带着,我和青子才好玩的尽兴,”流波絮絮说着劝慰的话,笑闹间涌起的红潮还未褪去,仿佛三月芳菲春满容,直勾起了焱秋的一桩心事。
眼见流波也到了出嫁的年纪,这些年的颠沛流离,差点误了她的佳期,自己已是年华逐流水,又怎能再搭上她的青春!
看着流波殷殷带着期盼的眼神,焱秋也软了心思,夺过书在她额上一敲,“就你难缠,这宫里的樱桃尽可着你吃都不够,还闹着到外面去摘,真是个魔星!”说着转了身走出几步,不见她跟上,侧过头斜睨一眼,“还不带路!”
流波牵了青子的手,几步跑到前面,还不忘回头使个鬼脸,“去了你就舍不得回来了。”
怎么忍心忤了她们的心意,屡次三番不过是为了她开心!纵然前途未卜,也且过一日乐一日吧。在四和诧异的目光中,几人出了昭德,朱墙如障隔出长巷杳深,两个丫头的清脆笑声萦萦回响,焱秋也加快了脚步,仿佛要挣脱心底的牢笼。
百年经营下来的御苑果然带着皇家气度,银带河曲水汇成太液,水面窄浅,却用尽了心思,对岸古树参天碧冠如棚,似鬟髻嵯峨望不到边际,亭台廊榭隐在其中遮了本来面目,才生出嫩芽的枝杈漏出琉璃瓦的晶光,置身其外亦有云深不知处的迷茫。
池中锦鲤追逐着曲桥上的云衫衣影,波光鳞光银光一片,水岸连着平冈小陂,不知名的花树一路开到顶,粉浅红浓,眼前一团遮目的云霞,好一幅春光绮丽醉人心脾。
坡脚下几株樱桃树已经长了油碧的叶子,熟透的果子孤零零的挂着,就知道她们不过是诓她出来,焱秋才露了嗔色,两个丫头已经一溜烟钻到林花中再不肯露面。
也不理她们的连声召唤,焱秋径直踏入临水的八角亭,亭边一株老柏阔阴蔽日,水中倒影风舞婆娑,她懒懒倚着雕花木栏杆享受午日暖风,鬓丝拂面,花香薰人,不禁闭了眼敞了心松了眉。远远传来飘袅的歌声,洛阳城里人人传唱的踏春曲,流波的声音柔得像一缕纱滑过耳际,顾府的无忧岁月悠悠浮起,菡萏池中莲瓣漫拆,银薇花下落雪扑簌,仿佛就在昨日,一曲清歌一段愁,轻拢慢碾到心头,却不似昨日的刺痛,已经木得发了涩,卷起来的是无尽的叹息。
突然一声呼喝,叱散了带暖的愁。
焱秋眇了凤眼探去,樱桃树旁,青子长跪在地惊慌不已,被五六个人半围在中间,其中一人霞服锦带,明翠点点,涂了蔻丹的青葱挥斥不休。她书卷抵了下颌,黛峨微蹙,见流波已经跑过去解围,才又坐了回去。
也不知青子到底犯下什么难赦的大罪,显然流波也不济事,竟被侍女推搡在地一脸愤愤,焱秋哪里还坐得住,几步出了水亭,裙裾曳过半寸长的青芜,轻细的悉窣声被咄咄斥骂湮没。
豆青衣衫的侍女盛气凌人,“这些果树乃是皇上为我家昭仪亲手种下的,最精贵不过,便是天上的蟠桃也比得,你们怎敢…”
“王母的蟠桃还要开筵与众仙分享,你家的珍果难道就烂在枝上?”焱秋在她们身后出声,三分嘲弄,七分调笑。
一众人转过头来,瞬间的惊艳已然明了来人的身分。刚才骂人的侍女,早换上了惶恐神色,退到华衣女子的身后,矮了身恭敬参礼,齐齐口呼吉祥。
焱秋落手盈盈一拜,“顾氏参见昭仪,”
华衣女子由面色惊错转而傲色入眼,顾家的孤女,再得皇上的喜爱又如何,宫规面前尊卑立分,“你便是顾焱秋?”
焱秋收了礼,玉身长立,点头淡笑,面上一派柔然,眼前的宫妃品级并不高贵,却一副倨傲神色,螺子黛微挑,侧脸迎人杏目斜睇,一张玉容秀色可餐却扭曲得失了味道。
见到焱秋这样服低,她身后的侍女又壮了三分胆色,低喝道:“柳昭仪问话,怎不回答?”
焱秋凤眸一睐,反诘道:“这宫中有几位顾氏女,昭仪冰雪聪明,不过是自问自答罢了。”
柳昭仪锦袖一挥,腕上的金翠手钏叮咚作响,“你的婢女这样藐视宫规,该如何责罚呢?”
流波和青子被侍女按在地上,挣扎中不知被锋利的发钗暗戳了多少下,疼得眼泪直流。焱秋手中书卷指了指跪在地上的两个丫头,“有错自当罚,只是这蟠桃的典故恐怕宫规中并未言明,等添了这一则,我罚她们用心抄上几遍,保管记得牢靠。如今摘也摘了,她们念着昭仪的好,也感着天家的恩,只盼昭仪隆宠不衰,年年樱桃满枝。”
焱秋玩笑中不带半分虚情,落在柳氏的耳中却是大大的讽刺,她寒了脸对着左右一瞬,“她这样直呼本宫名讳,你们这群奴才难道耳聋了不成?蓉儿…”
蓉儿尖削无肉的脸堆起层层假笑,豆青衣袖对着她脚下一指,“还不跪下认错,昭仪最是仁厚,不会同你计较。”
焱秋故作讶异道:“恕焱秋孤陋,不知我朝还有这般避讳,”她长袂遮了嘴角冷嘲,黛尾慢挑,纵是冷了脸也惊住一林繁花,“我只晓得英武如太宗皇帝,也不曾为了他的名讳为百姓设了口噤!昭仪又何德何能,开了这样的先河?”
天样高的帝宸之中,她要做过客,远离恩怨曲直,这女人偏偏晕了头,铺天盖地落下是非网,却撒得太猛,自己失了平衡堕入泥潭。
柳氏得意的笑瞬即无踪,一双俏眼死死盯住焱秋,纵然抵不过言辞犀利,纵然胜不了资貌倾国,纵然天颜难见,然而,这宫中她也算是半个主,绝不能矮了身份,猛瞧见焱秋乌发中一支血凤凄艳艳刺了她的眼,醋意更兼怒气腾空而起灭了最后一丝理智。
焱秋未及回神,伴着青子的一声惊呼,满头青丝已经失去支撑,瞬间如潮瀑下,几支玉叉头扑棱棱没在草中,这样的羞辱她却不恼,看着柳氏手中多出的凤钗,素手撩开遮目的发丝,脸色真挚,“你若喜欢,我还有一匣子,送你便是。”一句话,柔得腻人,却利过刀锋。
柳氏额上青筋暴起,瞠着双目高高扬起了手,还未落下,就被跌跌撞撞冲过来的绛紫身影死死拽住手臂,“柳主子,可不敢呀,快停手吧!”
她握了拳的手挣脱不开,唯有撑着蓉儿的手稳住身形,已经气白了脸,“混帐东西,你来讨打,本宫便一并奉送。蓉儿,照着双福的脸,狠狠的抽。”
双福并不讨饶,曲着背将脸送到蓉儿面前,“只要您息怒,奴才任凭…”,话还没说完,啪啪,两声脆响落在脸上,白皙的颊上浮起红印紫痕。
柳氏面色大爽,打焱秋不过是虚张,这个台阶下得很是痛快,一个眼神,蓉儿又抬了手,却被焱秋冷语喝住,“昭德宫的人,你仔细打疼了手!”
看着丫头露了怯色,柳氏抬手对着双福又是一掌,“昭德宫又如何,本宫就是要给你没脸。”
“谁敢给昭德脸色,便是让朕难堪!”远远传来的声音,仿佛天音落地,焜雷滚,妖胆寒。
曲桥之上,殷澈袍角飞摆,步履如风,伴着话音人已经上了岸。闻声贴地的众人绵顺如羔羊,仿佛刚才的狰狞不过是一瞬的失心疯,收放自如,他凛视一周,不动生色站到焱秋跟前,语中带着怨怪,“平日请你都不来,今天倒选了个好时辰,大正午的搅得朕睡不得一个安稳觉。”
还未等焱秋说话,柳氏已经跪行至殷澈身侧抱了他小腿,一声娇哭一行悲泪,“皇上为臣妾做主啊,连个婢子都敢欺负…”
“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自取其辱!”殷澈抽身而出,对着四和指着地上的人,“都先关起来,这会儿懒得跟她们费心思。”
眼见内监架起了自己的手臂,柳氏才哭得失了风度,刚才的泪不过是个引子,要落得恰到好处,就像婉转的舞袖,抛起的长弧不过瞬间的精彩,扫过的香风才让人意兴初起,更回味无穷,她的梨花带雨求的不过是殷澈的春风一度,只可惜春风不解梨花意,再勾人的舞袖对了心有旁骛的人也是枉然。
渐渐远去的哭声中,焱秋的长发已经绾了团髻斜坠在耳后,乌漆的发尾于襟前逶迤落下,仿佛又是那一夜花枝下娇俏刻薄的阿元,殷澈看得觑了一双眼。
焱秋眼见着两个丫头被四和等人远远拉开,只剩下自己与殷澈素裙靛袍对身而立,大日头下面,第一次这样近的直视,也第一次瞧见他明朗朗的眼,不带杂质,清澈如镜的映出自己的影,慌得只想逃开,却被他胸膛抵住肩挡了去路,“我人来都来了,于情于理你都该陪上一陪,哪有急着走的道理?”
“游园凭的是兴致,你这又是谁家的道理,要强人所难?”焱秋转了身,躲过他刻意的碰触,然而咫尺间青丝触颊,发香入鼻,偏偏事与愿违的燃起情火,纵火人却一身无辜。
他铁臂揽了焱秋的纤腰送入怀中,声音沉得似透胸而来,“我要是强人所难…,阿元 …,你向谁去说理?又怎么跑得掉?”
焱秋急得用力挣脱,腰上的手却越收越紧,气息拂过耳际,热度炙人,“你再试着动一动!看看我会不会强人所难…”
一阵暖风扫过,看似长相依偎的两人,覆了满肩碎英缤纷。
春已至,冰河开,何愁燕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