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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水格之城(2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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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月亮皎洁槐树里散发出来斑驳的月光,漏掉了皎洁的成分,那月光模糊成一团钻进黑头的房间,晚饭过后,姚静淑跟儿子唠叨了会儿,都是些家常没说什么,送来床被子,随手关了灯,关上门,她的背影缓慢地移动,在墙壁上放大或是缩小,在那没关上的门的夹缝里,妈妈的影子狭长地倒在自己的房间里,她背上千斤的岁月显示出了力量,他想起来小时候妈妈那个火急火燎的背影总在油灯里显得那么强大,而如今那佝偻的瞬间竟在他心里埋下了辛酸的种子,那种子正一点点长大,辛酸成为疼的花。
想了一会儿,他想要睡了,他睡在床上,他仍然在想,他的思想失去了他自己本身的支配,正颠沛游离在这窄小房间的天花板上,柜子里,甚至床底下。然后天花板,柜子,床底下为烦恼铸就了形状,他再也睡不着了,从床上蹭地蹦起来,拉开窗帘,杨娜的房间里还亮着灯。
黑头轻轻过去,敲了下窗户,“这么晚了还不睡干吗呢?” 杨娜冷地下抬起头来,看到了黑头,泻了口气,“是你啊。”
“你在干啥呢?”
“啊,写小说。”杨娜说,“你也还不睡。”
“哟,咱家里要出作家了啊”
“瞎写呗,写着玩儿的。”
“啊,睡不着。”黑头说着。
杨娜停了笔,满满地拍了下那黑皮本子,黑头说,“你早点儿睡吧。”
“我不睡,我陪会儿你。”杨娜笑着说,“我还没认真跟我这亲哥哥唠会儿呢。”
黑头也笑了。算不到十五的月亮在一阵炫耀之后就褪去了光芒,那周边像起了毛边儿,又好像是墨水沁透劣质纸张的痕迹。朦胧到处都是,特别在杨娜在指给黑头看那飘满她梦想的架子时,她悠扬地说,“咱们去那儿啊。”
“我记得那儿有个架子,我总带你去那儿。”黑头说。
“我还记得那时架子的高大无比。”
黑头说,“你总要我推你上去,然后你就在上面站着傻笑。”
现在杨娜并不需要黑头的助力就轻而易举频频地爬到自己曾经以为高大的架子上,但她却没有那种成功的欣喜,一切源于她在这架子上的梦想正一点点儿如同蒲公英那样飘了起来,并且在某一个有风的日子里,她看到自己的梦想飘得越来越远,远到只剩下一个白色的点在自己的眼睛里晃呀晃的。
她撇了下头,黑头略有感慨地巡视着四周,这四周里只不过是朦胧一片,她叫了声,“哥!”
黑头像从梦中惊醒了样不知所措,“啊。”
“我问你个问题?”杨娜说,黑头盯着她看了会儿,“你说”
“我嫂子呢?”
“你怎么没个正形啊。”黑头轻轻地拍了下她的头。
“你那年走了之后,妈整天以泪洗面。”
“你别说了,这我都知道,我也感觉对不起他们。”
黑头打断了杨娜,“跟你结婚的你们谈几年了?”
“还谈几年呢,认识还不到俩礼拜。” 杨娜懒散地说。
“哟,听你这口气,好像你挺不情愿似的。”
“哎,没办法,相亲了这么些回了,没个能对上眼的,这次这个还行,起码看着不恶心,把婚结了就这样算把自己交代了。那人还行,看上去挺老实的,结婚后估计能争取做个家庭霸主,管他那肯定得的。”杨娜说了一大堆,就好像不吐不快,啪啪说完犹豫了会儿。
“啊,真能。”黑头看着杨娜,“你心里就没装着人么?”
“能装什么人啊,我心胸挺狭窄的,装进去那人准得憋着气活不过俩仨礼拜。” 杨娜开着玩笑,仿佛她找到了与黑头小时候熟络的那根神经不经意间刺疼了灵魂深处谈不上悲痛的气氛。
“你心里肯定还有别人。”黑头说,他盯着杨娜的眼睛,“你眼睛里分明有另外一个人。”
那种带有淡淡忧郁的眼神,仿佛在若有若无之间,飘渺。对,就那忧郁的眼神,黑头在心里肯定着自己的第六感觉,他想起来自己对着那袭蓝色裙飘来飘去的时候那心境,那种内心里微小的变化并不是无处可寻,你可以看见他的眼睛里掠过的光线,睫毛的抖动都说明内心的波动。
杨娜故意避开了黑头的视线,愣了半天,“没人装心里面,有人还不早结婚了,还等妈托这个托那个介绍,七奶奶六姑姑八婶婶全来了,搞得我像没什么行情,囤货已久。”
黑头看杨娜额头上一紧,那清晰干净的皮肤有了细密的纹路,在一缕缕月光穿透乌云中一个人顺着那纹路划过忧伤的痕迹。那忧伤爬进了她的头发里,她的太阳穴里,她跳下架子去,瞪了下黑头,然后说摆了肩,撒娇似地说,“净说我了,说说你啊,你这么些年了,总得发生点这这那那的事儿吧,那些事儿铁定带有刺激的味道,你讲讲呗!”
杨娜用渴望的眼神望着他,他说不上我们的月光是什么颜色,并且在一定的时候,他突然不知道该讲些什么,甚至脑子里立刻正在编织一个美好的故事,他说,“也没什么特别刺激的事儿发生,生活很现实。”
“那我怎么也看见你眼睛里也有一个人啊。”杨娜像小孩那样欢快地说着。
“你怎么这么贫啊。”
“是真的。”杨娜故意凑近过去,“瞅瞅,那眸子里一人影还晃着哩。”
“什么人影?”“当然我说不出具体的个人,却能猜出个大概来,她是个女人。”黑头伸手过去捏了把杨娜的脸,那种冷凉透心的感觉迅速传遍了全身,木讷地站着,他突然觉得这样做很不好,他愣了会儿,想起了她跟他说的小说,便张嘴打破了尴尬的情景,在这冰冷的空气里注入了暖和的气流,“你小说具体写的是什么些的事情?”
杨娜想了会儿,鼓着腮帮子,眼睛在眼眶里转了一圈儿,“爱情故事,都是些谈感情的。”
“你谈过恋爱么?”
“没。”
“没,你怎么写啊。”
“那就需要想象力了。”
“切。”黑头扭过头去不看杨娜,四下漆黑一片,那黑似乎有力量,似乎有了生命,要钻进他们的脑子里畅游一圈,才能使彰显出自己的黑来。并且在一里之外西村的王大傻起了早,收了隔天打下去的网,那鱼跳得摔水面上仿佛放炮竹一样,噼里啪啦响。灯摇摇闪闪的,冰冷的凌晨早已经在他们的身上披上了银白色的一层霜,他们的眼睫毛翘起一颗颗寒白色透明的珠子,王大傻的小儿子举着簸箕颤颤抖抖冲到池塘边,手指着池塘里,惊喜得丢掉了簸箕,跳起来喊着,“鱼,那儿好多鱼。”
那喊声便理所当然地划破了凌晨的寂静,甚至在不经意间那后尾的颤音竟也勾起了黑头儿时最美好的记忆,像散落的珍珠一颗颗荡在池塘惨淡昏黄色的水面上,漂浮不定。
姚静淑一大早起来,开了门,门吱呀一声,一个打着哈欠并无精打采低着头挡住门扇儿,转身佝偻的形象赫然在那声划破长空之后地平线上隐隐约约太阳的投影下无比高大。杨娜回了房间,她困得倒在床上就睡着了,这天黑头要去走些亲戚,串下平时在他家有困难的时候帮助过他家的村里乡亲。姚静淑在堂屋里分摊着东西,一堆堆放着,嘴里还碎念着,“这,王奶奶家的,二舅家,这堆吧,你三叔多给点。”姚静淑又把一堆糖一股脑儿地推一半到另一堆上去,“三叔家对咱家挺多的,得多点儿。” 她是个恩怨分明的人,她是个精明到骨子里去的人,属于脑子里装事儿挺多的一类人,在她心里谁都有个位置,在她心里摆着并且早就衡量好了价值,以至于在她分这些副食品的时候顺溜儿得像事先准备好了似的。王奶奶,一袋阿尔皮斯糖,二舅,多个苹果,毕竟亲戚里外的。这样合理又顺人情地分完便大包小包地走亲戚串门。
说不上来是几点钟,反正那天的天气让人捉摸不透时间的诡异变化,我去小杨庄找杨娜的时候分不清时间。在友谊路上碰上不友谊的人,强化开来的乌云依次在我头顶上展开美丽的端点以及毛边儿,不再是一块无边无际的香葱卷大饼了。大老远我就看见了那房子,那间像贴在地面上的房子,接近半年岁月的洗礼让我把这间我曾经渡过一段美好时光的房子忘得几乎一干二净,但我通过小木桥,在凹地里昂首冲那房子望去,我就感觉到了杨娜的气味,那种让人浮想联翩的味道,飘得整个屋子的周围都是。绕过一撮草丛,那草丛前立着半人高的篱笆墙,风在上面把长在篱笆墙上的草吹得摇摇摆摆,院子的门锁着,我动了下,门开了,原来门是虚掩着的。我走进去,越走越猥琐,那形象至今还是个笑柄。
我心里有些许猥亵,就跟我不想打破这宁静,是个错误。杨娜正眼瞧见我的时候,手里捏着铁锹,如果我没有及时回过头来,那么结果可能就是我人头落地,当她的铁锹离我脖子接近一米的时候,她惊慌地看着我,嘴里自然而然流露出俩个字儿,“盒子!”
同时铁锹丢在地上。在那个风卷着乌云一起覆盖地球的日子里,就算这样风云变幻的日子,却不及我内心里万分之一的风起云涌,我望着她不吱声儿,旁边风刮过呼呼地响,甚至可以听到那些心声在肚子里翻滚来翻滚去。杨娜走出了门,就意味着她的头发要被吹得散乱不堪,啪嗒贴在门上,她不知道,她不知道她身后那扇门正在风的力量下朝她砸过来,那样缓慢,那样极具有戏剧性地挪动,反正在她跨出门槛的那一步,门哐当一声关闭了那个让人遐想她身后的空洞,我却冲到她面前还来不及伸手,失去了一次英雄救美的机会。在对的时间,对的情景下,我却站到缘分难以企及的地方,甚至可以归结到运气。我想我们缘分该结束了,从她开始救起我的那会儿,前面还是缘分,后面就不是了。我们就在没有缘分的情况下活生生地把彼此拉在一起,然而她终于说,“你走吧,我就要结婚了!”
“啊。”我什么也没说,只见那云淡了,风也轻了。她不看着我,她扭过头去说,“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出来几个吐气儿的人在池塘草棚的顶子上时隐时现的脑袋,像足了一个个滚圆的皮球在那上面来回神奇地滚动。
我脑袋里装好了,并且放到嘴边儿的一句话,在这缓慢变好的天气里,我竟然发现失去了原先应该有的意义,于是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了。她站那儿,动也不动下,眸子里眼珠像在颤抖一样。
耳边依旧响起曾经有过的,却记不起细节来,“我们还会见面么?” 我以为这是绝响,我坚信着。